根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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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祠堂出錢蓋的,對河一面不知怎麼沒有封口,大水一來就淹進屋,剛剛收好地上的鍋碗盆瓢,河水就呼呼漲到了桌子高。

     慕芳穿上姐姐的衣服,到隔壁的利生紡織廠織布。

    這是一家民辦紡織廠,要自帶織機,慕蘭慷慨出資購買。

    還好,有一個行業組織叫織布會,集中去買織機,由行會請師傅教。

     織布剛剛熟練,轉機就來了,慕蘭所在的縣醫院辦了一個婦幼保健初級班,十個名額,三個公費,七個自費。

    學期半年,五元學費。

    這時候慕蘭已經結婚,生了孩子,付不出學費,另一個堂姐慕竹也在醫院當醫士,她亦慷慨,代付學費。

    慕芳總是這樣運氣好,關鍵時刻就有人出來幫她。

    她住在姐姐家的閣樓上,床上沒有墊被,冷得根本沒法脫衣服睡覺,褲子也是單的,上身隻有一件衛生衣(即絨衣)。

    那個冬天實在是冷,但慕芳生機勃勃,她不怕冷,她年輕呢,十六歲,青春的熱血在她身體裡竄來竄去,像屋前的圭江,一浪跟着一浪。

    她的臉白裡透紅,紮着兩根粗黑的大辮子。

    注冊要交照片,她到西門口的照相館照了一張正面的一寸像,她穿着姐姐的列甯裝,莊嚴地抿着嘴唇。

     每天早早起床,做家務,送姐姐的孩子上托兒所,然後小跑着趕到先前的農民運動講習所。

    講堂有十幾級台階,兩邊還擺着花草,她跑上台階,喘着氣,開始她的課程——生理衛生、藥物學、護理學、新法接生、外科常見疾病。

     也有課本,紙很黃,開本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誰來教呢?醫院派來了章慕竹,長她十幾歲的堂姐。

    慕竹生于1917年,1940年畢業于梧州醫專,曾在蒼梧縣醫院工作八年,學問和臨床都紮實。

    另有一個吳醫生,分頭、眼鏡、長白臉,眉毛邊有一顆痣,他不年輕了,有四十多歲。

     開始實習了,就在本院跟護士們做護理,打針、整理病床,病人有一大半是土改工作隊的幹部,也有零星群衆。

    在幾間病房之間有一處寬敞的過道,剛好擺上一張乒乓球桌。

    真是新鮮時髦!白色的小小球在桌上輕盈跳蕩,發出清脆的得得聲,慕竹常常和吳醫生兩人打乒乓球,一去一來,一來一去,兩個人不說話,隻打球,吳醫生把球喂到慕竹跟前,她手一揮,球打到了對面那個人的臉上,真奇怪,兩個人都臉紅了。

    慕竹那年三十四歲,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她本來打算獻身醫學,永不嫁人。

    但吳醫生喪偶,慕竹便跟他結了婚,給他前妻生的兩個女兒當了後母。

    陳碧薇管這叫做填房。

     慕芳呢,她奮力練習打針,她給蘿蔔注射,還專門縫了一隻布娃娃,布裡塞滿棉花。

    她還給自己打,肌肉注射、靜脈注射,定位、推液,可不能把針弄斷了留在肌肉裡。

    打什麼藥水呢,氯化鈣、葡萄糖酸鈣。

    氯化鈣有腐蝕性,針頭偏了,藥液滲出,胳膊上皮膚爛了一塊,留下了五分錢硬币大的一塊疤。

     慕芳是自費生,畢業後不包分配,不過她學習勤勉,每課必記筆記,年輕,未婚,沒有家庭拖累,醫院把她留下來,給農村接生員培訓,講授科學新法接生。

    一個月辦一次班,她不再住姐姐的高禾街陳行館了,住在農民運動講習所。

    學員都是各鄉選來的,均是結過婚的媳婦,慕芳呢,十七歲,她是小先生。

    她把生殖系統的挂圖和模型擺出來,媳婦們嘶嘶笑着捂嘴,慕芳闆起臉,講生理解剖。

    她給學員看标準的接生箱:止血鉗、酒精、紅藥水、龍膽紫、針、來蘇水、手套、圍裙、嬰兒巾、木聽筒。

    教她們消毒和孕檢,用一隻木聽筒貼在孕婦肚子上,聽胎心音。

     她帶學員外出接生,有一次是在圭江河的木船上,那個胎兒是臀位,他的腳先出來了,還好,順産,新生的嬰兒哇哇大哭,他的肺活量真是大啊,哭聲震得一河江水都亮了似的,旭日初升,河面滿是欲飛的金箔。

    她真歡喜真歡喜啊。

     每月領到五塊錢工資,可以做新衣服了!西門口的百貨店,那時候還沒有公有制改造,是私人的,也不像後來那樣要布票,她手一指,那,藍色的布,寬幅的,像天一樣藍,真的就是藍得像天一樣。

    自竹沖村出來,她就有了自己的天,雖出身不好,也是要求進步的青年。

    藍天無限,她裁上一截,做成了褲子。

    她從西門口走到東門口,再到農民運動講習所,褲腿互相磨擦,發出獵獵的風聲。

     終于有了編制。

    一幫人統統放到鄉下面,慕芳分到了石定區,一個距縣城有五個小時車程的地方。

    石定衛生所隻有四五個人,發藥、打針、出診接生……慕芳在這裡學會了自行車,并且, 遇到了後來的丈夫柳青林。

     4, 文革到來,飓風降臨。

    慕芳剛剛來得及生下一兒一女,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來到了。

    眼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