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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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混亂,巨大的力量,不由分說把人連根拔起,周圍的人七零八落,誰也不知道自己遇到什麼,人人面上撐着鎮定,其實心裡都是慌的。

     大姐慕蘭又被鬥了,她挂的牌是反動僞職員,還加上了三青團,她還被剃了一次陰陽頭,是外來的紅衛兵幹的。

    她1950年死過一次,這次她不死了,但她精神恍惚,說話也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姐夫早就成了右派,下放到公社中學當會計, 這時候慕芳已經調回圭甯縣城,倒是堂姐慕竹夫婦,1957年之後調到了最邊遠的石定公社衛生院。

    1967年,吳醫生被造反派鬥了一整天,吊着鬥,又放下,顆粒未進。

    年齡大了,當天深夜斷了氣。

    慕竹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會如此仇恨。

     縣城裡,醫院的大小當權者,有曆史問題的人、出身不好的人,幾乎無一幸免。

    有一個女護士,她并不是當權者,但她出身地主,還自視甚高,誰看得舒服呢。

    于是她也被揪鬥了。

    她懷孕在身,挺着六個月的肚子,但她就是剛強,她挺着頭呢,簡直像一名革命者。

    她問造反派,我有什麼錯?有什麼錯?她生下孩子,是個女兒,取名“從容”。

     慕芳真是幸運,幾乎人人都被鬥,她沒有。

    鬥了之後就是被打倒了,要勞動改造。

    那陣子,飯堂裡燒火的、洗衣房裡洗衣的、掃廁所的、用自行車馱一隻竹籮筐買米的,都是這些人。

    革命群衆放慕芳一馬,讓她照樣上班,一個人當三個人使。

    她業務越來越精進,1960年去桂林上了一個“難産培訓班”,學期半年,之後又到地區級的大醫院實習半年,整個地區隻有三個名額。

    慕芳成為了全圭甯縣首屈一指的助産士。

     旁邊人跟她說,幸虧你人緣好啊,幸虧你業務硬,不然……她也跟着唱語錄歌,跳表忠舞,背老三篇——人人如此。

    但她沒有去大串連,開會是每會必到,但從不發言。

     好在柳青林在1965年就被送往柳州的精神病院,否則定是在劫難逃。

    1971年,形勢沒那麼亂了,街上沒有了武鬥,地上的磚頭、高音喇叭和西門口紛紛揚揚的傳單已經少見,大字報也像一件穿舊了的衣服,不再讓人一驚一乍,字迹舊了,漿糊脫落,風一吹,越發沒了精神。

    柳青林1969年死在柳州,慕芳沒有去,單位派去了一個人料理後事,就地埋葬。

    多年來,柳青林活着和死去沒什麼兩樣,即使他沒住進遠在柳州的病院,兩個人也少在一個屋頂下面過日子。

     世上就是有這樣奇怪的夫妻,明明同在一個縣城,卻是吃住都分開——慕芳常年在姐姐家搭夥,柳青林,呢,吃住都在單位。

    他那時在縣食品公司當副經理,住在豬倉旁邊的平房裡。

    這兩個人,連周末都不在一起,幾年間,僅一同去看過一次電影。

    有一次,柳青林去看電影,在街上遇到慕芳,隻有一張票,好吧,兩人都不看。

     翻閱柳青林的日記,其中有一篇,他深情款款寫到慕芳: 我和芳妹走出俞家舍,看見街中央的一棵木棉樹開了滿樹灼紅的花朵,芳妹歡呼着奔過去,在樹根下拾起了一朵,她說要帶回家養在水杯裡。

    我們走到街盡頭,看見十二倉方向有一片大水,像是憑空出現了一個湖泊,我仔細看,原來是一片農田,今年雨水好,灌滿了的田水蓋過連綿的阡陌,連成一片水光。

     但這一切都過去了。

    生活的正反紋理也如同水田的阡陌,被時間的大水蓋過,1966年、67年、68年、69年……洪水呼嘯,滾滾而過,1971年,柳青林死了兩年了,海紅九歲,海豆六歲,這柳青林留下的一兒一女也是有些古怪的,一個老愛瞪着眼睛望天,另一個,垂眼,低頭,地上有什麼可看的? 慕芳以最省力的方式帶孩子。

    有時候,把兩個都塞給鄉下母親家,另一些時候,一個塞到香坪竹沖村,另一個,放到縣城的某一個角落,寄養在保姆家,吃穿住,一概不再操心,隻有生病,才抱來找她。

    海紅五歲的時候進了縣幼兒園,真不錯,全托,粉紅的牆壁,秋千滑梯積木,圖畫舞蹈風琴。

    老師是專業的。

    環境好,就在縣委會裡面,與人民武裝部同一個大院,裡面真是遼闊啊,高大的楊梅樹在樹林深處閃爍,層層疊疊的綠色中星星一般的紅色楊梅,“噗”的掉下一隻。

    她們還種玉米呢,勞動課,一人五粒玉米種子,在幼兒園的後門,泥土黝黑松軟,小小的手,把一粒種子按到泥土裡。

    玉米的種籽逶迤而去。

     完全不用操心了,連星期六也不去接孩子,讓她留校。

    周六傍晚,全園的小朋友都回家了,鬼魂們等到了這一刻,它們從縣委會大院深處的楊梅樹颠蕩而來,樹頂忽高忽低,門縫裡吹進一股風,曬衣場的床單鼓蕩起來,空教室的桌椅咯吱響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