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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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真是嚣張,人人都是亡命之徒,把一個土改工作隊一鍋端,活埋、挖眼、剁手,手段兇殘,令人發指。

    解放軍可不是吃幹飯的,來了一個團剿匪,秋風掃落葉,土匪死的死,傷的傷,章紹興被打中了腿,活捉。

    于是他被拖到了大印地,與另外八個土匪一道,五花大綁,面朝圭江。

    槍一響,他們一頭栽倒在野地上。

     陳碧薇算是僥幸的,丈夫1949年春正好病亡。

    同年秋天,農曆十月初九夜,解放軍進城,舊政權灰飛煙滅,圭甯中學門口十幾輛國民黨軍車熊熊燃燒,軍車上的彈藥發出連綿不絕的爆炸聲,火光映紅了整個圭甯縣城的天空。

    解放軍一來,陳碧薇就帶着小女兒慕芳逃到娘家,躲在一個廟裡。

    土改的時候有好心人勸她們趕緊回去,不然被戴上漏網地主的帽子麻煩更大。

     她們回到竹沖村,正趕上退租退押,形勢混亂,農會根本不講政策,誰有點錢就把誰當成地主鬥,把錢交出去就不鬥了。

    陳碧薇沒被定為地主分子,慕芳的姐姐慕蘭這時候卻被清退回鄉,她在舊醫院裡做過藥劑士,農會不分清紅皂白,給她的名目是“反動職員”,給她戴了一隻紙糊的高帽站在地坪上,圍了一圈人。

     慕蘭不想活了,她喝來蘇水自殺。

    來蘇水一口喝下去,口腔、喉嚨、食道,燒得一塌糊塗,人沒死,救了過來。

     親戚們星散,飛鳥各投林。

    同輩中,男丁們淪落到社會最底層,大多終身未娶。

    女孩子略好,有個堂姐,初中畢業就離家出走參加了地下黨,跟家裡幾十年沒有聯系,所謂跟剝削階級家庭徹底劃清界限,幾十年後才知道她其實就在柳州。

    有兩個去參軍,落在新疆和廣州。

    命運最好的算堂姐章慕梅,她也參了軍,嫁給一個師長,落在大連。

     3 1950年慕芳十五歲,她也要參軍。

    那時候正招女兵,史實是這樣的:從戰場上下來的解放軍官兵開拔到新疆屯墾戍兵,官兵們年紀大了,要成家,于是,從湖南、廣西、四川等地征來的女兵一批又一批遠赴新疆的荒漠,長途跋涉,冰天雪地的地窩子,難以下咽的高梁米,年輕的女孩子們始料未及,繼而她們被組織要求與比她們年齡大十幾二十歲的男人結婚,他們都是為新中國的成立作過貢獻的,誰敢不服從。

    根本就沒有别的可能性。

     誰又知道這些? 參軍已經成了唯一的出路,也是最好的出路。

    部隊就是一所大學校,舊時代的污泥濁水,舊家庭的印記,全都要靠它來蕩滌。

    竹沖交通不便,山高路遠,消息走走停停,傳到慕芳耳裡已經半個月過去了,招兵都要截止了。

    不過,截止的消息還沒傳到,慕芳隻當是征兵剛剛開始。

    希望擦亮了她的雙眼,她的心砰砰跳動,仿佛已經穿上了神氣的軍服。

     消息是傍晚時分帶到的,竈火呼的一下映紅了她的臉,她像喝多了糯米酒,走着走着就跳騰一步,旁人的話她答不到準點上,隻一味傻笑。

    晚上閉了一會兒眼,睡不着,睜眼一看,天大亮了,趕緊起床,走下台階,隻見天井裡滿滿一地月光,白花花的,有點稠,仿佛用手一捧就能捧起來。

    月亮光,照地堂,阿媽叫我睇龍船。

    她想起小時候唱過的童謠,有一點不舍。

    不過她手一揮,這點不舍就像一隻蚊子,被她捉住扔掉了。

     招兵的人住在香坪。

     香坪離竹沖二十多華裡,步行,鄉間小路,跨過一些土坎,涉過幾道溪流,路兩邊是稻田,也有墳地,是用白灰拍得很整齊的,立了碑;也有老高的芒草,要倒着走。

    她走得急,石頭踢疼了腳趾,路過村邊還有狗追,她倒不怕,手裡拿了一根打狗棍。

    到了香坪的鄉公所,興沖沖闖入門,卻撞上一個女孩子,她抹着眼淚從屋裡出來。

     前一日剛剛截止報名,名額都滿了。

    慕芳不甘心,她當機立斷決定到縣城撞運氣,她是敢闖的,比哥哥們大膽,四個哥全都窩在了竹沖家裡,低頭幹活,一輩子沒有娶親。

    從香坪到圭甯縣城有六十華裡,她走了一段,之後搭上了一輛進城運棺材的牛車。

    她從來沒有一個人去過縣城呢,不過,想到要參軍她就有了無限的勇氣,她默念着“沙街口沙街口”,那是香坪征兵的人告訴她的地名,啊沙街口,這是她的燈塔,她迎着光亮走過去。

    馬車停在了城邊的棺材鋪。

    棺材鋪,簡直就像一個隐喻。

    沙街口的軍人正在吃晚飯,他們人人手執一隻搪瓷缸,面上是熱汽騰騰的豆腐白菜。

    那個軍人,他吸着鼻子告訴慕芳,确确實實,報名已經截止。

    丫頭,沒辦法,等到明年吧。

    北方口音,普通話,像一陣沙塵,灰撲撲罩住了她,仿佛也是一口棺材。

     新政權成立了人民醫院,大姐慕蘭又回去當藥劑士,她把慕芳帶到縣城,住在河邊的高禾街,陳家的行館,這行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