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蟲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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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縣城的朋友幫忙,讓這姐弟三人上了一輛到西河公社運生豬的大卡車。

     卡車車廂裡鋪着一層幹稻草,車頂蓋了一大幅油布,算是擋住了太陽,海燕連連說,不錯不錯,她笑着向朋友道謝,眼睛忽閃忽閃的,朋友也笑起來。

    但海紅卻咳嗽開了,一聲跟一聲咳着,直到開車,車一開,她又開始暈車,稍有不同的是,她比先前更加肆無忌憚,整個卡車車廂沒别的人,想吐就吐,吐在稻草上,再扔掉。

     鄉道的坑到處都是,像是剛剛遭了空襲。

    他們坐在鋪着稻草的底闆上,每過一道坑,屁股都要“咚”的一下砸在底闆上。

    天又熱,油布不透氣……故鄉的面目真是猙獰。

     海紅連海燕都讨厭起來,因為她拍她的背。

    姐姐盡可能地照顧她,摸索着,拍她的後背,摸她的頭,用自己的手絹擦她的嘴角,讓她躺在她的腿上,“舒服些麼?”她總問她。

     搖晃、颠蕩,卡車上的一切都在變形,連海燕和海豆的臉都是變形的,連好聞的稻草也陡然變了樣,奇怪地散發出一股六六粉的氣味。

     6, 陸安縣老家是客家人地區,客家話海紅一句都聽不懂,不像玉林話,雖兇悍,還是能聽個七八成。

    客家話語調婉轉柔順,甚至是好聽的——海燕說的時候就是動聽的。

    但它一句都不讓你聽懂,它飛快地缭繞在每一個人的嘴唇上,像鳥一樣吱吱咕咕的,你瞪着眼睛看它,它也瞪着眼睛看你,哪怕你把眼睛瞪出了眼眶,你照樣聽不懂這鳥語。

     姐弟二人住在父親最小的弟弟五叔家,因海燕也住五叔家。

    五叔已經有了從一歲到六歲的三個孩子,個個都是稀裡嘩啦的髒——拖着鼻涕、頭上沾着草泥、衣服不是長得拖地就是短得露出肚臍眼。

     不能指望海紅幫忙帶孩子,她都九歲了,一點用都沒有,見了髒兮兮的小孩她就讨厭,躲得遠遠的。

    有一次她壯着膽,給最小的那個揩鼻涕,手指碰到的東西黏乎乎滑溜溜冰涼涼的,真是惡心,她強忍着,把這攤鼻涕從孩子臉上揩下來,再擦到草堆上。

    五嬸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話都不說。

     這裡吃的也跟圭甯大不同,鹹幹蘿蔔,在圭甯是最常見的下飯菜,洗一洗,斜刀切成菱形的小長片,用豬油炒。

    在陸安鄉下卻一次都沒見過。

    他們吃蘿蔔腩——用一大镬水,蘿蔔整根放下去,再放上幾大杓粗鹽,燒一個樹根蔸子熬它,熬個三天三夜,熬到一镬清水變成半镬黑水,蘿蔔呢,成了爛爛的棕黑色,撈起來放進瓦缸裡,吃飯時用筷子夾上半截直接上桌。

    熬出的黑水呢,用來當醬油,炒菜的時候放上一點,菜有了鹹味,卻沒有醬香。

     有天下雨,家裡沒有人,五叔去大隊了,五嬸帶着孩子串門縫衣服。

    海燕說,走,看看去。

    她帶着海紅走進一間儲物屋子,裡面大大小小壇壇罐罐,她逐個揭開看,一邊說着:這是花生,這是黃豆,這是紅薯……忽然,一股鹹蘿蔔幹的香味從一隻小瓦罐裡奔出,仿佛是圭甯藏在鹹蘿蔔裡,伺機與海紅重逢,海紅愣着,不停地吸鼻子。

    海燕說,知道你想吃這個,就掏出了兩根,海紅一看,跟圭甯的鹹蘿蔔幹完全一樣,也是金黃色的,散發着醇香。

    她們折到竈間,舀了半杓水缸水洗過,海燕見海紅不動,問她怎麼不吃,海紅說家裡都要炒過才吃的。

    海燕說:這裡才是你真正的家呢!意味深長。

     一天吃兩頓,中午那頓是很稀的粥,天天都是黑糊糊的蘿蔔腩,鹹蘿蔔幹是用來待客的。

    晚飯倒是有米飯吃,但那米飯跟圭甯的飯也不同,叫撈飯,連水帶米一大鍋煮開,再用一隻竹筲把半熟的米撈到一隻小木盆裡蓋上蓋,把飯悶熟。

    米湯呢,喂豬。

    用慕芳的話說,就是,太不科學了,營養可都全在米湯裡! 晚飯的菜經常是蔥,蔥這時不是配料,它是自己炒成一大盤,也是一人一筷子就沒有了。

    有兩個傍晚,海燕收工回來興沖沖地跟海紅說,收木薯了,生産隊給每戶都分一點,她告訴海紅,新鮮的木薯剝皮切成片,用豬油炒,再放一點蔥,特别好吃,特别特别好吃,她一定要讓五嬸炒來吃。

    木薯外婆家也有,不過是整根煮來吃的,并不炒。

    于是海紅就盼着,盼了一個星期,木薯放在外面曬幹又收了回來,還是沒有看見炒木薯片。

    海燕隻好又告訴海紅,五嬸說木薯不炒,要曬幹放着。

     他們讓海紅海豆姐弟倆到山坡打柴,兩人合一隻畚箕,一隻竹筢,這個山坡不像圭甯有許多松樹,是光秃的,隻有稀疏的草。

    一筢下去,收回來不過幾根爛草尖。

    海紅毫無責任心,她并不認為自己應該好好打柴,她領着海豆在坡上東逛逛西走走,走煩了才蹲下身拔一兩把草。

    她的畚箕大半是空的,空就空吧,無論多少,五嬸從不跟她說話的。

    她站在山坡上看遠處,連綿的丘陵,沒有看見大路,也沒有河,這個地方真是貧瘠啊,她往各個方向看,不知從哪裡可以回到她的圭甯。

     天涼了,學校早已經開學,翻過一面山坡就是一所小學校,海紅掮着空畚箕走過去,學校傳來了當當的鐘聲,上課了,海紅迎着鐘聲奔跑,然後她站在學校外面,又羨慕又委屈——她一點都不想打柴,她想上學啊。

     她想圭甯,到陸安老家的第二天她就給母親寫信,她問媽媽,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再晚回去功課就趕不上了。

    之後她就開始等回信,信都是寄到大隊的,海燕常常在收工之後拐去看信。

    經不起海紅天天問,海燕隻好說,别等了,你媽不會來信了,等也是白等。

    海紅奇怪:那我不回家啦?海燕說:圭甯怎麼是你家?這裡才是你真正的家。

     海燕知道的内情是:慕芳打算再婚,她讓海燕把兩個孩子帶回老家,并沒有明确表示還讓他們再回圭甯。

    這事很是微妙,将來會怎樣海燕心裡也沒底,但慕芳肯定不會給海紅回信,所以她得讓海紅死心,不再天天苦等。

     不但想媽媽,海紅也想圭甯小學的同班同學,她每天掮着一隻空畚箕到坡上的小學校外面站着看,鐘原來不是鐘,是一截挂着的厚鐵片,她仰着臉,入迷地看這截鐵片。

    鐵片用一根麻繩挂在屋檐下,在風中兀自晃蕩轉動,圭甯小學同學的臉也一張張地從這鐵片上轉出來……她想念她們每一個人,不但要好的,連叫過她外号的、平日裡最讨厭的也想。

    她們吵架的聲音、不堪入耳的粗口話,這時全都像鐘聲一樣燦爛,如同鳥群,吱吱鳴叫着,飛往湛藍悠遠的天空。

    她給她們寫信。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