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蟲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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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社會。

    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她的聲音清脆、激越,朗朗響徹在幽暗潮濕的青苔上,帶着青春的亮光,仿佛老舊的庭院裡猛然長出一株木棉樹,而樹上木棉花豔紅灼灼。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滂礴走泥丸。

    ”她又教海紅唱毛主席詩詞。

    她的嗓音是高亢的,猶如對着山川大河;頭呢,昂着,又仿佛是對天而唱。

     她把自己在北京天安門照的相拿出來,是黑白兩寸,遙遠的天安門,地上用粉筆劃了一個圓圈,她就站在圓圈裡,穿一件格子上衣,戴了袖章,胸前握着語錄紅寶書。

    風把她的留海吹起來了,更顯意氣風發。

    她跟慕芳說,她要組一支長征戰鬥隊,重走兩萬五千裡長征路。

     然後她就消失了。

    如同一隻海燕,沖進了霧蒙蒙的灰色雨幕中。

     1971年,父親柳青林去世已經兩年,海燕再次出現在海紅家,她這時已經是回鄉知識青年,在老家陸安縣鄉下當了三年農民。

    在海紅看來,她完全是個大人了,穩重、沉靜;也黑,稍胖。

    她收到慕芳的信,讓她來圭甯縣城接她的妹妹弟弟回陸安鄉下老家。

     陸安縣離圭甯縣二百公裡,需要先坐車到玉林,再從玉林轉車到陸安縣城,到了縣城還要再坐兩小時汽車到公社,之後還要步行一小時才能到老家。

     海紅把自己刷牙用的小搪瓷杯和牙刷帶上,再加上一支鉛筆和一個算術本。

    旅行袋由海燕拎着,姐弟三人就上路了。

     5, 1971年,海紅第一次出遠門。

    她坐在班車上,頭有一點暈,窗外的樹木在倒退,時快時慢,陽光照在剛插秧的水田上,晃得眼睛發痛。

    忽然海燕拍拍她,讓她看前方的鬼門關。

    這是古代流放犯人的必經之地,山兩邊一邊一塊巨石,石壁上凹進去的大大三個字“鬼門關”。

     相比圭甯,玉林是一個大地方,有兩個圭甯縣城大,通火車,是地區政府所在地。

     路邊有兩幢三層的樓房,頗氣派,路也寬,人也多。

    但海紅聽見了玉林人說話,雖然這裡和圭甯隻隔了三十公裡,話卻完全不同。

    玉林話的語調是兇狠的,沒來由的惡狠狠,短促、生硬、忽高忽低,圭甯話是多好聽啊,簡直是綿長和柔軟的。

    她聽到,他們把“我”說成“我人”,“你”呢,則是“你人”。

     多麼奇怪! 但這時,海燕也說起了這種難聽的玉林話,海紅深感不适,她昂起頭看海燕,眉毛皺成了一堆。

     海燕帶着兩個小的進了一家食品店,她們要到海燕的中學同學家裡去,海燕準備買一包餅幹作為上門的禮物。

    但是一掏衣袋,錢不見了! 五塊錢,用手絹包得好好的,是媽媽給的路費。

    海燕掏遍了所有的口袋,終于不得不确認,錢是被小偷摸走了。

    海燕愣了一小會兒,立即叮囑海紅和海豆,丢錢的事千萬不要告訴媽媽,媽媽會非常心疼的。

    好在去陸安縣城的車票在出站的時候已經買好了。

     海燕的女同學閑居在家。

    文革一來,再也沒有學上。

    但她也沒有下鄉插隊,街道的人來動員,她病了,臉色蒼白,貧血。

    女同學看到海燕,立即兩眼淚汪汪的,啊她深感前途無望,悲觀、厭世,生活毫無目标。

    她家是玉林的老居民,也有兩進天井,屋子裡雖然暗,卻比較闊大,能放得下一台織布機。

     大屋裡就放着一台織布機,龐大的家夥,它正在工作。

     經線一排排,密密繃直,叉開。

     一個婦人,把一隻纏滿棉線的梭子從這頭穿到那頭,她用腳一踩,咯嚓,織機上的木條壓上去,緯線緊緊地織進了布裡。

    真是新奇。

    婦人白白的圓臉,稀疏的頭發挽在腦後,插了一根長長的銀簮。

    她專注在織機上,連頭都沒擡。

     女同學,雖然貧血,人卻漂亮。

    眼皮裡含着一包眼淚,更是楚楚動人。

    她穿着一條灰色的寬腿褲,白色的半袖上衣,看上去既像囚徒,又像落難的公主。

    她跟海燕站在一邊,叽叽咕咕,又說又歎氣,刺耳的玉林話從她嘴裡出來,似乎也變了個樣子。

     那個沉默的織布婦人,是寄居在家中的親戚。

    女同學的父母都熱情,很把海燕當回事。

    他們招待這姐弟三人吃飯,是别緻好吃的炒米粉,有肥瘦肉、豆芽、香蔥,香噴噴的,把海紅都吃撐了。

     到了汽車站,上了班車,坐到了位置上,司機也上來了,一看,海豆不見了。

    海燕驚出了一身汗,她連忙給司機講好話,讓海紅千萬别動,自己下車找海豆。

    還好,不到五分鐘,就把他押了回來。

    六歲的海豆看見另一輛車裡有個小孩牽着一隻紅汽球,他眼睛追着汽球,自己不知怎麼就下了車。

     汽油味特别濃,它帶着重量,濁濁悶悶地從四處壓上來,一直壓進五髒六腑。

    車一動,海紅就想吐,卻吐不出來。

    油膩膩的汽油和剛剛吃下去的炒米粉纏在一團,這團東西亂糟糟的頂到了喉嚨眼,它們堵着海紅的咽喉,使她呼吸不暢,四肢發軟。

     有人在吃一隻芒果,酸甜的果味也使她惡心。

    她強忍着惡心看了那芒果一眼,它正被剝開,露出金黃色的果肉。

    像屎一樣。

    屎!這時候她喉嚨裡頂着的那團東西仿佛獲得了動力,它往上奔湧。

    海紅握緊了雙拳,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也沒能擋住那個。

    “昂”的一聲,嘩啦一下,腿上一陣濕熱,一股黏乎乎灰撲撲的東西就噴了出來。

     車座跟前、自己腿上,濺得到處都是,還濺了幾點到旁邊人的鞋上,那人還算好,自己找了張廢紙擦掉了。

     輕快了一時。

    遠方的山巒是灰藍的,近處的稻田、池塘、樹木、房屋,也開始明亮起來。

    但沒一會兒,頭暈又開始了,稻田和池塘,人、樹木、房屋、牛……無不變得古怪醜陋。

    胃裡的炒米粉再次奔湧到胸口,直頂喉嚨。

     一次次,五髒六腑翻騰,它們像一匹怪獸,在身子裡東沖西撞,把膽汁攪起來,并發出嗷嗷的叫聲。

    嘴裡又酸又苦,吃下去的炒米粉完全變了模樣,緊一陣,慢一陣,陣陣都從胃裡湧到胸口。

    永無休止。

    最後,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通往老家的路上,一切都是那樣令人厭惡。

     到達陸安縣城的時候她眼窩深陷,臉色發青。

    跌跌撞撞下了汽車,連拖帶拽被海燕拖到親戚家,吃了一碗粥,總算又活了過來。

    第二天,還要接着走,因路費被偷走了,沒錢坐班車,好在海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