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蟲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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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曆史一無所知。

     六十年代的那些日子,四歲的海紅來到外婆家。

     外婆陳碧薇坐在地坪上,穿一件黑布大襟衫,身上沾着雞毛和柴草。

     地坪上曬着的柴草鋪滿了一地,簡直無邊無際。

    海紅從柴縫間走進地坪的中央,四面看過去,就像是在海上,一浪一浪,房屋遠着哪,太陽在頭頂,氣浪從柴草上熱烘烘地升起,令人眩暈。

     地坪上整日曬着柴草,最多的是狼蕨草和松毛。

    松毛棕黃色亮着油光,散發出松脂好聞的氣味;狼蕨草從山上挑回來的時候葉子是張開的,曬一兩天,細長的葉尖卷起來,像菊花的長花瓣。

    莖杆最奇妙,折斷它,把中間的那根芯扽出來,莖杆就成了一根細長的吸管。

     海紅用它來吹泡泡。

     不是用肥皂水——肥皂在六十年代的鄉下是珍貴的東西。

    用皂角吧,皂角樹就在後山上,枝繁葉茂,滿樹的豆莢在樹上搖晃,随便搗爛泡在一隻竹筒裡,那皂角水就能吹泡泡。

    陽光下鮮豔晶亮的皂泡升起在頭頂,又落在泥地、水塘、草叢中。

    落在五色花上的時候,泡泡也像一朵大大的五色花,黃紫金紅明灼灼的;泡泡落到母雞的冠子上,母雞警惕地一摔頭,泡泡破了。

     母雞喜歡在地坪曬着的柴草裡爬梳,扒着扒着就會咕咕咕唱起來,它還會臉紅呢,眼睛眨着也是雙眼皮。

    有一隻雞懶洋洋趴在窩裡不愛動,羽毛聳着,看上去頭不梳臉不洗。

    這種懶惰的抱窩雞舅舅們是不容的!于是,懶雞的鼻孔裡,被插上了一根羽毛。

     有時候,舅舅會把不下蛋的母雞扔進水塘裡。

    他一把抓起雞翅膀,幾步走到塘邊,手臂一揮,隻見空中掠過一道黑線(這是隻黑花雞),母雞像一發猛烈的炮彈,從塘岸飛到塘中央,“嘭”的一下,它從空中掉了下來,水塘擊起一道水柱。

    不過誰也想不到,這隻雞不願沉塘,它奮力撲騰,在這片冰冷陌生的水裡,母雞英勇頑強死命撲騰,誰聽說過雞會遊泳呢?但它真聰明,在茫茫的水塘裡知道往家的方向使勁。

    母雞在塘裡遊了十幾米,它竟上了岸,全身濕淋淋滴着水,羽毛緊貼,體積驟然縮小一半。

     外婆把這隻母雞抱在懷裡,胸前濕了一片,宛如一名哺乳期婦女。

     海紅學會了用竹殼做鞋墊。

    竹殼滿地都是,揀幾張大的厚的,泡在洗澡用的大木盆裡,用幾塊磚頭壓着,壓一整夜,壓平了,在陰處晾幹,比着鞋底,一剪,就成了。

     她還會染襪子,小小的人兒,在柴草裡撿到了一隻黃罂果,她用一隻石臼把它搗爛,再放進外婆熬藥的瓦罐裡,加上水和自己的一隻襪子,放在竈頭上煮。

    是真的,白襪子就染成了姜一樣的黃色!一隻襪子黃一隻襪子白,海紅就這樣穿着。

    紅色的木薯杆,小舅舅編成了一頂小小的紅轎子;竹篾呢,編成一隻螞蚱。

    小舅手巧得很,玩耍的東西簡直無窮無盡。

     還有蠶,生産隊在祠堂裡養了蠶。

    地上擺滿了圓圓的簸箕,簸箕上蠕動着一些像針那麼細的蠶蛆,綠油油新鮮的木薯葉摘來了,鋪到簸箕上,這些蠶不是吃桑葉的,它們吃木薯葉!叫木薯蠶。

    但它們跟桑蠶并沒有什麼兩樣,葉子啃得沙沙響.日生夜長,也變肥,也吐絲,也結繭。

    祠堂屋頂的亮瓦漏下兩束光,一束正照在一隻蠶的身上,啊,它是半透明的,剛吃下去的葉子變成了汁液在它身體裡微綠着。

     年輕人唱歌,《英雄兒女》,“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耳聽側耳聽,晴天響雷敲金鼓,大海揚波作和聲”,有大海的海字。

    蠶結繭了,回鄉的女知青,把蠶蛹弄出來用油炸,焦黃的一盤,她招呼大家到她家嘗新鮮,人人吃得一嘴油。

    歌呢,“晴天響雷敲金鼓,大海揚波作和聲”已經唱得爛熟,他們開始唱一首新歌,《珊瑚頌》,不知誰搞來的歌詞歌譜,各人抄在自己的本子上,大家就唱起來了:“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 但是海紅被舅舅抱起來放進了籮筐裡。

    原來是要送她回縣城交給母親。

    外婆往籮筐拍了一巴掌,她感到籮筐一升,身子晃蕩起來,不一會兒,地坪變遠了,在地坪邊站着的外婆越來越小。

    一下坡,外婆不見了。

    再一拐彎,水塘也不見了。

     4 1971年海紅九歲,八月底,眼看就要開學,家裡卻來了柳海燕。

    這個生于1949年的大姐,比海紅大十三歲,是柳青林在陸安老家的前妻所生,同父異母。

    海燕在鄉下長大,卻是一個讀書的材料,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全地區八個縣最好的高中:玉林高中。

    玉高是天空中明晃晃的一面大鑼,威振八方,它的升學率是百分之百!整個家族都堅信,海燕定會考上清華,或者北大。

     文革改變了一切。

    1968年,柳海燕和同學們串連到了北京,在天安門受到偉大領袖的接見,她激情澎湃,一路從北京回到玉林,又從玉林到圭安縣城看望她的後母和弟弟妹妹。

     一個胸懷世界的人就是這樣寬廣的——海燕一見章慕芳就叫媽媽,那時候,她的生母還在,但她叫慕芳叫得親,仿佛這也是她的生身母親。

     在走廊,她攔住了慕芳單位的領導,劈頭就問:這裡的運動搞得怎麼樣?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紅衛兵小将……領導被這樣嚴肅的問題噎住了。

    海燕呢,進一步問道:我想問問我媽在運動中的表現,她沒有什麼問題吧?領導再一次愣住了,誰是“我媽”? 一個中學生,就這樣和後母慕芳的領導交談了十多分鐘。

    之後她對慕芳說,她跟領導談了,媽在運動中表現不錯,問題是要徹底劃清地主家庭的階級界限。

     那時候,海紅終日坐在角落裡啃手背,海燕拿出一枚毛主席像章别到海紅的前襟。

    像章是從北京帶回來的,全圭安縣都沒人見過。

    拇指大,小而圓,亮閃閃的紅色底子上金色浮雕的主席側面頭像。

     海燕捏捏海紅的耳垂說:咱倆都長得像爸爸。

     爸爸?誰的爸爸?這顯然是一個令海紅困惑的問題。

     海燕笑起來: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你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

    咱倆同一個爸爸啊! 那我媽媽也是你的媽媽嗎? 海燕笑而不答。

    海紅想起來問:那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海燕大笑。

     她教海紅念語錄,不是“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産黨”,也非“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而是: 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