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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鹵門,頭部凹陷處,不讓哭出聲。

    待嬰兒全身挽出,“卟”的一下,放進水桶浸死。

    這麼陰功的事情,多少世都贖不回來。

    慕竹說,好在慕芳沒挨做這陰功事。

    千祈千祈。

     下鄉做引産的死嬰要自己負責埋,誰值夜班誰埋。

    埋在木菠蘿的樹底下,挖一個深坑,用草紙裹着。

    菠蘿樹吃了人的血肉,枝繁葉茂。

    在縣城,則由清潔工挑到山上埋。

    一擔又一擔。

    山上的野稔果長得遍山都是,叢叢茂密,果大汁多。

     經常要開會端正思想,口号是,讓活着的人活得更好。

    反面的例子也有,要教育群衆,多育損害婦女的身體,一氣生上四五個孩子,牙齒全脫光,頭發也掉光了。

    有人生了十二胎,藏在山上,沒有吃的。

    超生罰款,家徒四壁。

     有棄嬰,時常有。

    被親人抱到醫院門口放着。

    健康的嬰兒,曝曬、雨淋、不吃不喝,氣息七日不絕。

     慕芳每天路過,心驚肉跳。

     在遙遠的北京,海紅開始了她的妊娠反應期。

    惡心。

    頭暈。

    尿頻。

    無法控制的幹嘔。

    不分場合,随時沖到有馬桶的地方。

    霧狀的灰塵粘附在毛孔上,進入内髒。

    它們眉目不清,鼓蕩着在身體裡。

    四處發脹,從乳房到達全身。

    面容憔悴。

     俞明雪來看海紅,還陪海紅去醫院做了一次B超。

    她又不出國了,準備要個孩子。

    六年不孕,惟試管嬰兒一途。

    現代人,現代生活方式,現代生活環境,無一不是禍端。

    “為什麼現在畸形兒比例上升?那是因為我們的環境已受到污染”“為什麼不育症人數越來越多?跟電視輻射和工作緊張有直接關系!”催卵針,國産的300元一針,進口的1600元,共要打五針。

    然後等着排卵,排出了五個卵泡,授精,培養,再評估出一個ABC等級,俞明雪,她的受精卵隻培養出一個B級卵,不夠好,不過,仍然手術植入。

    躺在床上兩天不動,她一咳嗽,丈夫就緊張,三代單傳呢。

    氣都不敢喘,等着這粒B級受精卵着床成活——它卻不活,自絕于世界。

    檢查一出來,“卟”的一下,泡湯了。

     不容易啊,明雪歎道。

    她托關系給海紅在醫院建立了孕檢病曆,海紅沒有北京戶口和準生證,不托熟人醫院是不收的。

     道良說,難受就不要吧。

    海紅說:要。

    很是斷然。

     她之前有過人流史,三十歲,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一個聲音冒出來:那還離不離婚呢?離。

    但有什麼把這個聲音壓住了,壓在泥土下封住,還加上了一塊石頭。

    它暫且不能鑽出來。

    母性開始蘇醒,像一朵潔白的蓮花,含苞初放,隐隐浮動發出微光。

    反應期過去,胃口大開,臉上重新有了光澤,身子一天天發沉,她穿上寬大的衣服,脖子上圍一條印有水墨荷花的長絲巾,騎車上班。

    起勁給自己做吃的,紅燒肉,炖排骨,炒菠菜。

    那是一個菠菜的季節,郁郁蔥蔥的菠菜列隊來到菜市場,條長徑肥,一捏,脆脆冒汁。

    啊她把菠菜買回家,水淋淋的,宛如這個時期的生活。

    用砂鍋做紅燒肉,用紅燒肉裡的油和肉汁拌在菠菜裡,亮汪汪的。

    一個人能吃光一盤。

    砸核桃,門扇嘎嘎響。

    聽說吃核桃能使孩子聰明。

    她暫時忘記了她的超現實主義。

    現實是不可以超越的。

    胎兒像一株植物,把她精神的養料也吸走了。

     正是計劃生育最嚴峻的年頭,懷孕六七個月,顯懷了,各方的電話就打了來:道良的單位說,沒有準生證就懷孕,孩子生下來屬計劃外生育,按照國家的基本國策,要開除黨籍和公職。

    所以呢,要做好引産的準備。

     海紅的原單位也從遙遠的廣西來了電話,計劃外生育要算在單位的頭上,單位每個人都不能拿到獎金,還要罰款,除了罰單位,個人要罰五千元(道良說,罰完就傾家蕩産了),單位說,這樣害人害已,最好打一針,把孩子弄死。

     有一天下午,來了三個氣勢洶洶的人,是街道的計生幹部。

    為首的是個大塊頭女人,非常兇,仿佛前來捉拿罪惡滔天的犯人,她逼視着海紅凜然說道:在北京生,孩子決不能活着出來,在生出之前就要打一針,不能哭出聲。

    如果生出來了,要重罰,罰十萬。

    孩子不能上戶口,沒有戶口不能打預防針,不能上幼兒園,不能上學,是一輩子的黑人,将來也沒有單位敢要他,隻能幹最苦最累最髒的活兒。

    你自己決定吧。

    她冷冷地盯着海紅的肚子,似乎要把孩子從那裡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