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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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信,我攻不下你這個碉堡!”她手握拳頭,高聲喊道。

     海紅站在自家門廳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天羅地網,網網有尖刀,嗖嗖地飛向她的心肝五髒,她眼前陣陣發黑,她知道這一關她挺不過去了,他們會把她拖去做引産的,不然來三個人幹什麼。

    她的孩子必不能保住,她自己也将被巨大的機器碾成肉泥。

    那個人手上的東西圓長發亮,也許正是,某種緻命之物。

    她完了。

    她閉上眼睛,等着最後的時刻到來。

    過了一時,她聽見木門發出一聲巨響,腳步雜亂,咚咚遠去。

    樓道安靜下來。

    三個人撤了。

     傍晚道良回到家聽說此事,說:幸虧我沒在家,不然非跟他們拼命,拼完了上山打遊擊! 他們申訴,得到答複,不算超生,隻算計劃外生育。

    需要補一個指标,罰款。

    最後孩子生了下來,罰兩千元,錢不夠,先交八百元,寫一欠條,上戶口,好讓孩子打上預防針。

    他們半年才把錢存夠交齊罰款。

    這是後話。

     風浪平息,慕芳來了。

    她帶來了一盒消毒過的醫用紗布;兩筒棉簽,長長的竹柄,比超市的好用;碘酒、紅汞、紫藥水,各一小瓶。

    還有高猛酸鉀,一小包,消毒用的。

    一隻醫用鑷子。

    還有幾個注射用針頭,這用來紮奶嘴,可比縫衣針好使。

    拉拉雜雜,慕芳把它們塞滿了一隻鋁制飯盒。

    她還帶來了一條嶄新的毛巾被,這是開會發的,她當上了縣政協委員,順風順水。

    忽然她摸出一隻木聽筒,啊這是聽胎心音的聽診器,自她十七歲參加婦幼保健初級班開始,四十年來成為了她身上延長的器官,她說:讓媽來聽一聽。

    她側耳,凝神。

    一切正常,她胸有成竹。

    預産期是在半個月之後,但她宣布說,看着吧,很可能今天晚上就生了!積四十年的經驗,生産的事情斷不會看走眼。

    種種征兆,猶如竊竊私語的密報,隻傳進她一個人的耳朵裡。

     海紅不信,她甚至擡了一下書桌,因為要給母親騰一處地方支一張床。

    慕芳微笑,她心裡更有數了。

    在這件事上,她多年都是料事如神的,半夜裡,果然果然,破水了。

    沒有宮縮和陣痛,不是正常分娩。

    需要躺下送醫院,不能站位或坐位,否則羊水漏光,胎兒膣息死亡。

    慕芳精神抖擻,目光如鷹。

    她跟到醫院,不顧火車上三十八小時的旅途勞頓,她和道良在産房外面的長椅上熬着,一直等到清晨剖腹産手術結束,海紅被推回病房躺到床上。

    她叮囑道:注意,一定要盡快排出第一次小便。

    之後才放心回家睡覺。

     她是能幹的,又是開朗的。

    每天熬好魚湯裝在保溫壺裡,乘上公交車送到醫院去。

    她第一次來北京,但不怵,各種乘車線路她都要試一遍。

    有時不是探視時間,住院部不讓進,她就要跟人周旋理論,醫院這種地方她是最熟門熟路的了,她總能想出辦法進來。

    一周過去,拆線了,她和道良來接人。

    天上下着蒙蒙小雨,她抱着嬰兒史春泱。

     天上下着蒙蒙細雨,她對嬰兒說:哝呃蛆,哝呃蛆。

    是對嬰兒的呢稱。

    猶如喃喃細語撐起一道膜,擋住巨大而陌生的新世界。

    洗澡了,藝高人膽大,她一隻手托着嬰兒的後脖子,運轉自如。

    每天煮奶瓶,早晚各一次。

    揭開鍋蓋,蒸汽騰騰,用一隻鑷子把玻璃奶瓶一隻隻撈上來,排成一排,宛如幼兒園小班。

    她問,有幹淨的紙麼?用海紅的稿紙折成圓錐形的小紙帽,一一戴在奶瓶的橡膠嘴上,縱然是蒼蠅、蟲子或灰塵,都不能落到奶嘴上。

    她晚上帶嬰兒睡覺,讓月子裡的人睡眠充足。

    年輕時她的母性沒有落到海紅身上,現在她補回來了,補得滿滿實實。

    那時候,從前的那些時候,誰又能擋得住呢,政治運動的驚雷閃電,工作的暴風驟雨,哪一樣不是損害母性的!過去了過去了,慕芳臉上柔和而明亮。

     道良帶她到天壇和故宮。

    這一對年齡相仿的男女,一個管另一個叫媽,殷勤,周到。

    聽到一個年齡比自己大的男人管自己叫媽,慕芳一時愣住了。

    多麼别扭,難堪,但不這樣叫又怎樣叫呢?女兒有了着落,總是好事。

    慕芳微微緊着的臉又松開了,她點點頭,說服了自己。

    來自邊遠縣城的慕芳站在舊時皇帝的地盤上,很是有點興沖沖的。

    藍色琉璃瓦的圓頂,層層堆起的漢白玉圍欄,紅牆古柏長廊,白上衣,黑褲子,齊耳短發,慕芳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十歲。

    将老未老,仍有生機。

    “媽,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