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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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章慕芳等來了與女兒和解的時刻。

    古怪的母女關系,拗牙诘齒,結節重重,像一團陳年的亂麻無法理清。

    她結婚了,你不知道,她忽然又離了,你也不知道。

    這樣不把生活當回事,遲早要頭破血流。

    她讓堂姐慕竹勸海紅,人生最好是少走彎路。

    海紅說:彎路有什麼了不起!一句話頂了回去。

    這個女兒,她定是不要生孩子的,等她老了,伶仃孤苦,定是連個端碗水的人都沒有。

    是的啊是的啊,是的,世事總是難料,一封信搖搖晃晃寄到了,鐵樹開花。

     鐵樹開花。

    她懷孕了,要生了。

    無論多忙都要去,這個時候不去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門關啊慕芳見過多少難産的女人,生完孩子坐月子,月子裡千煎萬熬是女人的爛泥坑,海紅啊海紅,一輩子最最要緊就是坐月子。

    鐵樹開花真是好啊,媽媽這回來幫你了。

     慕芳滿心歡喜要到北京看望女兒。

    正是龍眼結果的季節,亞熱帶鎮子的周圍,有無數古老的龍眼樹,這種在北方叫做桂圓的水果是有些古怪的,剝開土黃色的外殼,就會露出龍的眼睛,半透明,圓圓的,剝肉曬幹成為元肉,補血補氣,産後最宜。

    亞熱帶的丘陵上結滿了龍眼,果肉聚集了密密糖份,實實沉垂。

    大街上随處可見龍眼擔子,做元肉生意的人則到鄉下收購,裝在籮筐裡運回鎮上。

    要雇人剝龍眼肉。

    縣城的所有空地都放滿了扁扁的簸籮,老人和孩子,以及閑散人,各各執一矮凳,逐簸而來。

    哪裡有一片簸籮,哪裡就是工場。

    到工頭那裡稱五斤桂圓,低頭猛剝,也可以往嘴裡塞,誰又能吃幾隻呢,吃多了飯茶不思,這可不是尋常水果。

    剝完一簸,交貨,領錢,從前是五分錢一簸,後來漲了,漲到三角、五角。

    不少人以此補貼家用。

     慕芳從大街上走過,空氣中甜絲絲的,有蜜蜂的嗡嗡聲,真像是,全城的檐頭都長滿了龍眼,滿天滿地,曬着滿滿的簸籮,甜到了人的五髒六腑。

    她買了五斤桂元肉,上好的。

    她要帶到北京去。

     這一年,慕芳五十五歲,剛剛退休。

    辦完手續隻三個月,又被返聘。

    計劃生育,任務繁重,有數不清的手術要做。

    返聘五年(後來又加了五年),百分之百的薪水,外加獎金,工資八十元,獎金兩三百。

    在縣城她算是專家了,坐在門診,吸引病人。

    她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煮面條,放一隻雞蛋,吃完就騎車去上班。

    十一點多回來,下午兩點再去。

    天真熱,她戴上一頂大草帽,穿一件棉質長袖衫,身手矯健,穿街而過。

    全城的人都認識她,有人跟她打招呼:章醫生,上班啦啊? 悠閑的日子可不多,那兩年,手術無數。

    輸卵管結紮,一天就有上百個。

    一車一車運來,有的是抓來的,關在公社,出動民兵守着,守不牢的就扒牆跑了,躲起來。

    大結紮,切開腹直肌,剪開腹膜,用拉鈎拉輸卵管,順着子宮,憑感覺,熟手一撈就撈着了,不熟的要撈十幾下。

    助手撈不到,主刀就出馬。

    打麻醉,在0.5cm的輸卵管上注射。

    拔牙的麻藥就行了,普魯卡因,局麻。

    要試針,過敏呢就換另一種,利多加因。

    有人放水,僅結紮輸卵管,不剪斷。

    有那身強力壯特級精子,它會千方百計穿越封鎖線,到達水草豐美之地。

    結紮手術二十分鐘結束,五天拆線。

     引産則要用一種叫做雷氟奴爾的針劑,又名離雲偌,一百毫克,這可是胎兒的奪命針。

    在母體的混沌中結成的一團肉,它有了氣息,它拱動着,要到一個新世界去,啊天下之大人生百年,這個肉團還不知要成為一個什麼人物呢。

    當頭遭一悶棒,重墜虛無。

    一針紮下去,往羊水最多的地方紮,回抽,抽到羊水就注射下去。

    二十四小時孕婦就陣痛了,一陣又一陣的力量,不知從何而來,它冷冷地使着它的力氣,推着拽着脫離母體。

    生拉硬剝刀割似的疼啊而針劑們不動聲色。

    慕芳們有時也下鄉做引産,駐紮在公社衛生院,民兵們押來了成隊的大肚子女人,她們懷孕五六個月、七八個月了,不能人工流産。

    所以,引産。

    雷氟奴爾,慕芳一天打過三四十針。

     這還不算陰功的事(陰功:指缺大德,到陰間要有報應),最陰功的是注射碘酒。

    月份大的胎兒,引産出來它就活了,會哭。

    不能讓它活,準備一付注射器,抽一筒230毫升3%的碘酒,嬰兒總是頭先露出産道的,頭一露,一針紮進前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