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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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讨會仍是不斷檔。

    各路記者前去,沒有紅包,但有禮物,一隻磁化杯、一個電吹風、一床亞麻床單、一個可以連拍的傻瓜相機……海紅把這些東西拿回來,堆在角落裡。

    她雖是副刊編輯,但報紙不那麼分工嚴明,也能采編合一,她在副刊的一角設一個文化簡訊欄目,一兩百字一條,她去的那些會、那些活動,就都能交差了。

     她還得到過一張票,去人民大會堂聽費城交響樂團來華演出。

    天安門廣場四面來風,鼓蕩着她的衣襟和頭發,華燈燦燦,宛若全中國的光都湧到了這裡。

    她穿着一條黑色細格的呢裙子,一件半長的米白色短風衣,本報攝影記者給她拍了一幅照片,仰拍,她身後是巨大的大理石圓柱,擎着天空,她笑着,露出一排牙齒。

    她耐心接受安檢,存包,在遼闊而森然的會堂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啊大幕拉開,有高層領導緻詞,大幕再次拉開,黑色西服的演奏家們,來自美國,莊嚴、肅穆、高貴,但在肅穆中又有些閃爍,一片小提琴像一群棕色的母雞,來自外婆家的地坪。

    海紅會心一笑,她是一個樂盲。

    于懵懂中自啟。

     遙遠的邊城啊,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一塊忘記的,還有,結婚的事。

     秋天已到,街上的洋白蠟樹葉黃了,葉間透亮,天也仿佛高起來。

    道良說,你給我買一條褲子吧,買了咱們就結婚。

    海紅不置可否,她的目光有些飄,或者說,迷離。

    她在想什麼呢,不知道,瞳孔裡盈盈滿着,是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詞。

    刀刃,珍珠,火焰,汁液,橄榄,尖叫。

    她在盤算着這些詞放在哪裡更好,詩裡還是小說裡。

    她打算有所作為,在她的文學事業裡幹出點名堂來。

     道良又說:不買褲子,或者買窗簾也行。

    總得有點你的東西。

    他殷殷說道:買了我們就結婚吧。

    海紅仍然飄着她的目光,唔,珍珠和刀刃,汁液與火焰,這樣的組合她很是喜歡。

    她望望道良,竟不回答他的重要問題。

     道良的臉沉了下來。

     他要跟她嚴肅地談一談。

    他說,你住在這裡有大半年了,如果不結婚,就不能再留你了。

    他說的是尋常道理,海紅卻不明白似的,她瞪着眼,有些茫然,茫茫的水面上,起了霧,四圍蒙蒙一片,有什麼露出來了,是蘆葦,不過,她認為是礁石。

     報社那邊,也不知能不能接着借調你,還得回到你原來的單位去。

    這才是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回去?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支箭,攜帶着時間的能量,嗖嗖地飛駛,它從圭甯縣城出發,越過了高山大河,無盡的風雨塵埃沙石,它還要繼續往前沖,電光火石,發出亮來。

    它是不能折返的。

     那好吧。

     有了前一次的短暫婚姻,海紅更加不把結婚看成是一件莊重的事情。

    結就結吧,誰說結了就不能再離。

     在這個政治氣氛濃厚的城市,左的右的陣營分明,海紅于左右沒有興趣,非左也非右。

    有時暗自揣摸,她的那些玩意兒,超現實啦先鋒啦自由啦,大概是右邊比較包容。

    但是道良顯見得屬于左邊陣營,在文化界,那是讓人咬牙切齒的呢,與他結婚,會被屏蔽,被誤解,被孤立,被……迷蒙的水面上,浪滔滔,晃得海紅一驚一驚的。

     結了再離,實在是輕率,卻又含了無畏,甚至,對某種曲折命運的祈盼。

    其餘的,一概,就不再思慮了。

     她的心,就這樣落到了實處。

     想清楚了。

    頓時輕松。

    把一切羅嗦麻煩事交給命運吧。

    她看了看道良,覺得他還是不錯的。

    十一到了,三天假期,海紅心情不錯,她要照相。

    圓明園,橫七豎八的巨石間,留下了二人的合影。

    她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告知結婚的消息,把二人的合影挑出兩張,一并寄回圭甯給母親,讓她看看這個跟她年齡相仿的未來女婿。

     慕芳收到信,沒什麼可說的,按照海紅的脾氣,事先告知就算她把母親放在眼裡了,已經比第一次進步。

    而且,慕芳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樣荒唐,她嫁給比自己大十多歲的柳青林,竟是婚後快半年才告訴自己的母親陳碧薇。

    陳碧薇在天上(或者在地下)看見這一幕,她會說什麼呢?對于一個出生于20世紀初大家族的人,一個1921年的新女性,一個車站站長的太太,一個經曆了土改的地主的妻子,一個四個兒子終身末娶的母親,她在世事的風煙中洞徹了,她會一言不發,或者,淡然一句:是的麼?也好啊。

     依自已的生活經曆,慕芳還是告誡海紅,年紀相差太大還是不合适。

    但是啊但是,一匹野馬在飛奔,一支盲箭在亂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嗖的一聲,海紅被套進了婚姻裡。

     要過多久,她才能意識到那些不适呢? 他們沒有共同的朋友。

    道良的那些同志朋友,海紅嫌他們老,觀念陳舊,說不來,海紅交往的一些人,覺得她莫名其妙,也不太聯系了。

    兩個人結婚沒有請客,連糖都沒發,别人也就無從送上賀禮。

    婚結得低調,倒是海紅希望的。

     兩個人在家裡,像是困在沙漠或者孤島上,各自斷了活水的源頭似的。

    俞明雪準備出國,海紅沒人玩,她想寫她的東西,也沒了情緒。

    道良看她愁眉,說:是不是覺得自己被關在了籠子裡?時間在局促的房間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海紅很快覺得,時間這種東西就像一頭猛獸,蹲伏在她和道良中間,年齡相差一歲它就竄出一大截距離,二十年……相當于一個人待在谷底,另一個,站到了雲端。

    底下那個和上頭那個,一個擡頭望,一個低頭看——萬丈懸崖,深不見底——無論要跳下去還是攀上來,都非人力所能及。

    說實在的,這道懸崖在他們相遇之前就長成了,崖高萬仞。

     她坐在唯一的一張藤椅上,眼神像深海中的水母,彌散飄忽。

    海水漫在她周圍,上下左右都是暗的,隔着一層又一層别的什麼物質。

    坐在那裡,道良說話,她似乎在聽,問她呢,她總是受了驚吓似的一凜。

     能跟某一個人私奔就好了,遠走天涯!這念頭使她精神一振。

     火車站,是啊火車站,兩個人将秘密約定一個時間,然後,分頭從家裡逃走——她将給道良寫一封告别信藏在某個地方,将隻帶上很少的随身物品,在臨出門前她會内疚地看上道良一眼,然後,一轉身,她就出了門。

    那個人(假如有這個人的話)在火車站的候車室等着她,但他們必須裝作互不認識,然後在不同的車廂上車。

    然後,鋼鐵的巨輪緩緩啟動,汽笛長鳴,車頂上噴出一片白色的蒸汽(多麼古老的火車,還有蒸汽)。

     她期待愛情,準備時來運轉。

    被烈火燒成灰燼。

    設若遇上一個情場老手,毫無疑問,這個海紅,她會暈頭脹腦地沖着陷阱跳下去,咚的一聲,粉身碎骨。

     人生的好戲也許就要開始,不料,海紅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