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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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東城,一幢有電梯的高層住宅,史道良的兩居室單元房。

    道良說,你先住在這裡吧,若不願住,慢慢再找地方。

    先住下,将來一切都會塵埃落定。

     道良已有一張木闆單人床,因準備結婚,又購了一對單人彈簧床,還置辦了一對單人沙發、一張可以打開當床的兩用長沙發、衣櫃、書桌、茶幾、吃飯用的折疊桌,樣樣都齊全了——這些家具都是道良一樣樣買回來的,早在住辦公室的時候,他星期日沒事就去逛家具店,看中一樣,就買一樣。

    九十年代初,還不時興送貨上門,他借來一輛腳踏三輪車,自己蹬車到家具店運貨。

    他帶上麻繩紙闆,又墊又捆的,然後蹬車穿過北京的大街胡同,陽光透過槐樹葉子漏在他身上,一跳一跳的。

    到單位樓下,幾個單身同事幫忙,把家具搬進辦公室,倚牆靠着。

    正規的辦公室裡堆了這些包紮着的物件,有點像雜物間,又像是裝修之後未完工的一角,總之有點古怪。

    史道良同志,你的小日子有眉目了。

     分到新房子,道良又螞蟻搬家地,一樣一樣搬過來。

    他懷着憧憬,創造新生活。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好日子來到了,他站在入住不到一年的單元房裡,陽光滿屋,照在他光彩熠熠的臉上,他真是顯得年輕。

    環顧四周,他對剛剛來到的海紅說:看,什麼都有了,就缺窗簾。

    我是故意不買窗簾的,以後誰跟我結婚誰就買窗簾。

     海紅不答話。

    先住進來再說。

     最方便的是有一部電話分機,從樓上飛奔到财務室接電話的日子一去不複返。

    她窩在沙發裡,足不出戶,打電話。

    遙遙渺渺的遠處角落,手指一按,指落聲起。

    幾乎是神仙的日子。

     除了給副刊約稿,也跟朋友打電話聊天。

    北京的朋友暫時隻有俞明雪。

    俞明雪,俞明河的堂姐,生于1957年,父母都是圭甯縣城中學老師,比海紅大五歲,插過三年隊,早海紅兩年考入廣州中山大學。

    兩人本來不熟,後來結伴兩次返校,這才混熟了。

    返校路途頗周折,要從圭甯縣城坐車到玉林,從玉林坐火車到貴縣,再坐船,才能到廣州,明雪一路說笑,照顧暈車的海紅。

    大學畢業,俞明雪分到國務院僑務辦公室,她是海紅在北京聯絡最多的人。

     海紅一邊住在史道良的單元房裡,一邊找住處。

    她求俞明雪幫忙。

    明雪想來想去,領她到紅星胡同的一處四合院,去找圭甯藉的一位退休老部長。

    事先打了電話,門房問了一聲就開了門。

    一個清亮的女聲迎出來,擡頭看,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站在廊檐下,膚白發黑,深藍緊身高領毛衣,披一條深紫色披肩。

    部長夫人。

    她有多大年齡?來客了——她沖裡屋喚道。

    字正腔圓若話劇演員。

    老部長出來,胖胖的,眉眼慈和。

    他哈哈幾句,握喧兩下,指着夫人說:這是我家的總理,有什麼事情就跟她說。

     客廳正面牆上挂着一幅夫婦二人與周恩來夫婦的合影,黑白照片,背後是一棵樹伸出的樹杈,還有一角屋檐。

    話一開頭,夫人就縱談天下事,都說台灣經濟騰飛,知道什麼呀,他們帶到台灣多少噸黃金不提,我們不過是一個爛攤子。

    部長笑眯眯地望着她,又笑眯眯地望望客人。

    宛如一個心滿意足的孩子。

     明雪抓了個空子介紹海紅,說部長是老紅軍,海紅可以給老紅軍寫回憶錄。

    誰要寫這個,絕對不要寫。

    海紅滿腦子超現實主義,打死她也不會幹這事。

    但是夫人一句話就把這堵住了。

    她說,不用别人,我也會寫。

    她又說,我寫的文章還發表過呢。

    明雪隻好直說住處的事,夫人想了想,說駐京辦事處那邊倒是有鋪位,長住不行,住個把星期半個月應該沒問題,她可以寫個條子給她們。

    兩人哦了兩聲,不說話了。

    夫人問海紅的年齡婚否,她忽然臉上一閃,說,我給你介紹個對象怎麼樣?地位很高,不過,要比你大很多。

    鬼才要她的對象。

    明雪問:大多少呢?夫人笑而不答。

    片刻方說:總之是大很多。

     海紅原先認識一個藝術學院畫畫的,陸姓,這時從外省到中央美院進修版畫。

    那時中央美院仍在王府井,海紅去看他,那天正好下雪,陸見她第一句話就說:北京好冷啊!他哈氣搓手,身上穿着一件呢外套,脖子裹着條特大的毛線圍巾,海紅穿了長羽絨服,沒圍脖子,也覺得冷,她不停地跺腳。

    陸剛剛下課,領海紅到學生飯堂打飯吃,吃完飯身上暖了些,一出門又是冷。

    海紅堅持要跟陸到幹面胡同他租的房子看看,說不定會有住處。

    陸說他租的是一個老太婆的房子,一個套間,老太太住裡屋,他外屋。

    挺不方便的。

    陸歎了口氣說,你看看就看看吧。

     兩人一路無語。

     幹面胡同跟北京的其他胡同一樣,也是灰撲撲的,院門挨牆根摞着蜂窩煤,用塑料布蓋着,門廊下堆着大白菜。

    院子很亂,曲裡拐彎,都是矮矮的小平房,有的伸手就能夠着水泥瓦的屋頂,大多數窗台和門口放着大白菜或大蔥,院子裡有一隻水龍頭,貼地安裝,用一塊棉衣裹着。

    若要上廁所,隻能到院子外面,胡同中段的公共廁所。

    陸的住處在大雜院的最盡頭,是原來的廂房,有較寬的廊檐,檐下照例也堆着大白菜。

    屋子裡很靜,看來老太太正在午睡。

    一股尿騷味漫在屋子裡,沒有暖氣,雖然生了一隻爐子,仍然冷嗖嗖的。

    裡外間是用木闆做的隔斷,外間僅五六平米,能放下一張單人床,書桌沒有,角落摞着幾隻木箱和雜物,隔斷上也沒有安門,隻用布簾子隔開。

    簾子髒舊,不成樣子。

    隻略坐了一時,就聽見老太太在裡間咳嗽,海紅趕緊起身告辭了。

     道良也幫海紅找住處。

     他的一個大學女同學,姓米,在西郊人大圖書館工作,一直沒結婚,領養了一個女兒,女兒上大學住校,周六才回家,米同學也有一套兩居室,他跟米同學打過電話,人家答應了。

    他們騎自行車從東城到海澱去,二月底,道良的棉大衣還穿在身上,海紅也穿着她的長羽絨服,兩人騎車從東往西去,逆着風,道良車騎得呼呼的,身上冒着熱汽,海紅騎得慢,他不時停下來等海紅。

    騎了兩個多小時車才到了人大校内的教職工宿舍樓,海紅累得喘了半天氣才上樓。

     米同學樸素平和,她笑吟吟地望着海紅說,這些年多虧史道良關照她,隻要是他的朋友,她都歡迎。

    她真不像老姑娘。

    唔新買了一台全自動洗衣機,很好使,吃飯呢,願意到學校飯堂吃也行,跟她搭夥也行。

    平時可以住養女的房間,星期六,就湊合睡客廳裡的長沙發。

    這天正好養女在家,這女孩一看就不是盞省油的燈,讀書不好,隻考上了人大分校,每周都把髒衣服拿回家給母親洗,動不動就大發脾氣。

    她對母親的客人冷着臉,連招呼都不打就鑽進自己的屋子關上了門。

    都是寵壞的。

     應付不了。

    再者呢,路遠,從海澱到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