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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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奄一息。

    她的詩歌事業沒有絲毫進展,一首都沒有發表。

    每隔幾天就有她的退稿信,大信封,厚厚的。

    退稿退得她在單位裡灰頭土臉,縱然幾個文友互相吹捧,也難免心裡發虛。

    外省生活枯燥沉悶——書店裡的書是舊的,搖滾、話劇、像樣的畫展,一概沒有——像一團無從發酵的死面!還有,每天不是雞蛋西紅柿面條就是上小吃店吃米粉,再這樣下去,她就要瘋了。

     一個廢墟需要重新長出青草。

    史道良,這個男人,是從北京來的,不高不矮,不肥不瘦,長得甚至算得上俊朗,氣質不錯。

    在大學裡教書,幾年前就離了婚,僅有的一個兒子跟了他的前妻,他利利索索的一個人,單身。

    這是群藝館的老館長告訴她的,兩人是大學同學。

    你要重新振作。

     開會期間,道良請海紅陪他到文具店看看文房四寶。

    道良說,你寫不寫毛筆字?我給你買一支毛筆吧,他拿起一支栗色筆杆的羊毫,用拇指擠那筆尖,頗在行。

    他又看中一隻紅木筆架,有幾種款式,他拿起來問海紅,這個怎麼樣?你幫我看看。

    我一點不懂啊,他怎麼問我? 一條道路在道良身上閃耀,從邊遠的灰暗小城一直鋪到首都,文化中心,名家、名刊、大出版社,閃着遙遠的亮光飄過來,綴結着澄藍的天空,無盡回響,猶如隆隆春雷。

    連根拔起的時候來到了,一棵小樹,長在山谷裡,再高也高不過山頂,如果種在山頂呢,那它當然,就成了大樹。

    海紅身上的蠻勁再次蘇醒,雷聲隆隆,雨點扭動着撲向大地,街道的雨水嘩嘩流向兩邊,連根拔起的時候來到了,海紅一隻手打着雨傘,單手扶車騎行。

    她一個人穿過夜晚的民族廣場,從會議駐地回到宿舍,心中充滿了莫名的豪情。

     1988年她曾去過一次北京,自費,一個人去玩。

    五次特快列車,傍晚六點多從南甯始發,在車上度過兩個晚上和一整個白天,在第三天的上午到達北京。

    那時候你真是生猛,人流滾滾啊陌生的巨大皇都,她倒是不迷茫,擠上公交車,直奔北新橋,她去找發小俞明河的堂姐俞明雪。

    明雪也是海紅在中山大學的學姐,她把海紅安排到北航的學生宿舍,一分錢不花,住了七八天。

     正是秋天,那時北京的空氣還不錯,沒有霧霾。

    大街上到處都是金黃的樹木,到香山去,楓葉是紅的,天真藍——無限幽遠無限明淨,一種近似純金的聲音整日缭繞,頤和園和北海,如在夢中,傍晚站到著名的天安門廣場上,總算知道什麼叫遼闊了,風從四面八方洶湧而華燈初上……一種新奇的音樂在北京的天空回蕩,一個嘹亮的名字響徹在青春的嘴唇上,搖滾樂、崔健、《一無所有》,“我總是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在高校飯堂或者公園,從東城的工人體育館到西城的首都體育館,這支歌一往無前,在天空中邁着大步。

    明雪給海紅搞到了首體的現場演唱會的票,你像一滴水滴落在熊熊大火中,傾刻化為了煙。

    巨爐在燃燒,黑色的火焰在旋轉,萬頭攢動,氣流一陣又一陣,把人舉到空中又摔到地上,缤紛的色彩在旋轉,由紅而綠而黃,光源無數,從天上,從地下,各各湧出來。

    人人都忘記了自己是誰,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歌星出場,男的長發披肩長風衣,女的寸頭露出半截肚皮。

    歡呼,尖叫,人聲彙成雷聲嘯叫着沖向屋頂。

     明雪還帶她去過一次建國門的國際俱樂部,是意大利的文學戲劇作品欣賞晚會。

    意大利,地中海、羅馬假日、西西裡檸檬,意味着無盡的浪漫,著名的某某出來了,《日出》裡的陳白露。

    穿着月白色的絲質旗袍。

    演出結束後還有冷餐會呢,在二樓,一排排晶瑩的高腳玻璃杯,各式飲料點心,棕黑、酒紅、蛋糕黃。

    海紅也取上一杯可樂小口喝着。

     神奇的日子把人弄得醉熏熏的…… 還有那些美術館博物館劇場,各地的文藝青年穿梭其中,來來去去,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恍惚的夢幻神情,他們像一群,騰空的人——雙腳是不沾地的,他們對故鄉視而不見,是啊現實不過是一層庸俗的外殼,他們要掙脫的就這層東西,他們要往藝術的空氣裡飛升,而藝術在哪裡呢?當然,就在北京。

     到北京去到北京去……海紅決定到北京去。

    有兩個問題她是不要想的:一是道良的年齡,二是是否真的和他結婚。

    世界上的事情都禁不住想。

    一腳踏出去再說,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就當它們是垃圾。

     那是一個遠走他鄉的年頭,幾個朋友,一個去了美國,一個準備去日本,一個馬上要去北京進修,一個說想去深圳。

    關系最好的一個呢,進了監獄。

    他的孩子剛剛三個月,海紅買了一罐奶粉去看望,默坐良久。

     小時候的朋友俞明河從老家圭甯給她打電話,說慕芳阿姨到家裡找她,哭,讓她勸勸海紅,一定要找個人結婚,健康,人好就可,别的不要挑剔。

    “有機會一定要抓住啊”俞明河說。

     她在單位宿舍舉辦了一次告别聚會,請朋友們吃涼拌西紅柿和啤酒。

    他們做了一個遊戲,這遊戲是一位當編輯的人從北京帶回來的,風靡全國,他撕成許多小紙條,每人發三張,在上面分别寫上地點、事情、人名(必須是在座的人),再重新抽簽,組合成句子。

    當然這都是沒譜的事,純屬助興。

    但有一個句子比較詭異:柳海紅、在北京、上吊。

     大家心裡一緊,人人默然。

    空氣吱溜吱溜響了一會,才有人說道:扯蛋!那時候正流傳着一個末日預言,據說是一名叫做諾查丹瑪斯的人在中世紀發出的,說的是,到1999年,地球毀滅,人類完蛋。

    不管信不信都像是一個咒語。

    前程固然迷茫,趁還活着,要做什麼還是趕緊的吧。

    她亢奮迷離,又生機勃勃,連聳人聽聞的預言都擋不住她。

     她把新買的自行車也托運去了北京,藍色的,飛鴿牌,用報紙纏了好幾道,全部家當裝滿了一隻大箱子,箱子是新買的。

    你用不着買新箱子啊,道良說。

    海紅卻暗自盤算着,一有機會就從道良身邊溜走。

    南甯的少數幾件家具,兩個書架、一隻帶鏡子的單門立櫃,一隻橢圓形茶幾,或送人,或折價處理。

    床和書桌是單位公家的,不管了。

    頗有些破釜沉舟的樣子。

     此去北京當然不是嫁人,是借調。

     她拿着借調公函和工資證明,還領了兩百斤全國糧票,到一家行業報紙報到。

    是史道良幫的忙。

    在北京,這類報紙估計有上百家吧,中國紡織報、中國環境報、中國教育報、中國婦女報、中國政協報、中國電影報、中國工商時報、中國改革報、中國合作報……等等等等,任何報紙到了北京,一律冠以中國,雖說是各部委的行業報紙,聽上去也像是一份中央大報。

    海紅到其中的一家,副刊,編輯。

     她住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