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良山上的石楠花

關燈
成器,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美紗仰起臉,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她剛走到檐廊,隻見她一隻手按住太陽穴,身子靠在那邊的柱子上,然後朝我轉過臉來。

    美紗靜靜地注視着我的眼睛,這是她唯一一次這樣地看我。

    接着,美紗像是徹底崩潰了似的,一下子坐在了檐廊上。

     “你也有一半罪過。

    你為孩子們做過什麼呢?” 随後,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女人,突然開始絮叨起來,讓人覺得她有些異常。

     “孩子們小的時候,你一直在德國留學。

    原本是留學三年,你卻待了八年。

    後面的五年,你不給文部省和家裡一點兒音信。

    那段時間,我們過的是什麼苦日子,你根本想象不到。

    ” 美紗說的沒錯。

    三年的留學經費,我省吃儉用,硬是用成了八年。

    腦子裡沒有妻子兒女,沒有家庭。

    我住在廉價公寓裡,啃着黑面包,一心向往着爬上遙遠的學問之巅——那如同阿爾卑斯山般的高峰。

    如果沒有那段經曆,就不可能有我今天的成就。

     美紗還說了這樣的話: “研究,研究,連星期天和節假日都沒有。

    一有空,就擺弄屍體。

    一回到家裡,就嚷嚷着屍體臭氣熏人,要喝酒。

    喝了酒,要是能說上一兩句笑話也好,可你卻一邊喝酒,一邊一個勁兒地寫德語。

    你為孩子們做過什麼呢?你看過學校發來的成績單麼?你帶他們去過一次動物園麼?我和孩子們成了你做學問的犧牲品。

    ” 在長年貧困的生活中,美紗不講究吃穿,一直支持我從事研究。

    她今天如此反抗,也是讓我十分意外。

     我不想再聽美紗抱怨,開口說道:“别說了!我把自己也給犧牲了!” 我坐在檐廊的藤椅上,再次呆呆地望着湖面。

    早晨起床後,我已經這樣坐了好幾個小時了。

    擡眼望向湖面上方,隻見十月的比良山染上了一層别有韻味的秋色,山腳延綿,靜靜地落落大方地坐在那裡,仿佛要擁我入懷似的。

     “我到酒店那邊去。

    不知道你昨天說了什麼,那孩子一定是懷着對父母的恨死去的。

    ” 美紗冷冷地說完,便一下子站了起來。

    可能是淚腺已經幹枯了,她沒有眼淚,面容異常光滑。

    她披上披肩,粗暴地收拾好東西,随即朝我背過身去,就那樣走出了房間。

    仿佛永遠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似的。

     一種無法形容、難以忍受的寂寞向我襲來。

    就這樣好了!我站了起來,但又坐了下去。

    什麼就這樣好了,我也不知道。

     我叫來旅館的老闆,跟他要了一個筆記本。

    我想打個草稿,給已經多年不曾想起的谷尾海月寫一封信。

    谷尾海月既不是解剖學者,也不是人類學者。

    我在德國斯特拉斯堡的施瓦爾貝老師身邊學習了七年,主要是一邊研究兒斑(兒童青斑),一邊為自己的畢生事業——軟組織人類學夯實基礎。

    然後還有一年時間,我在荷蘭的萊登博物館裡,測量了大概一千個菲律賓人的頭蓋骨,這在我的工作中,算是一個順道的事兒。

    在這個萊登時期,在一家日本女人經營的小酒館裡,我認識了谷尾海月。

    當時,那家小酒館是日本學者們的聚集地。

     谷尾比我年長一些,是個與衆不同的僧人,在萊登博物館從事梵文研究。

    他喝起酒來,頗有些仙風道骨,用“酒仙”一詞來形容可謂最為恰當。

    我非常喜歡他這一點。

    不管喝了多少酒,他的腦海裡也隻裝了研究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研究的究竟是什麼,他也同樣不知道我研究的是什麼。

    可是,我倆情投意合,都懂得學問的珍貴,互相尊重對方作為學徒的人格,肝膽相照。

    當我離開萊登的時候,谷尾海月想把他最好的東西,作為禮物送給我。

    他問我想要什麼。

    我回答說:“你死後,讓我解剖你的屍體。

    ” 海月當場提筆在八裁紙上寫下了遺言:“我的屍體贈與解剖學者三池俊太郎。

    ”他給自己和我各寫了一份,并且在自己那份上面寫道:“親屬不得相争。

    ” 大正元年,我在萊登博物館門口與海月道别。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但是,我聽說他比我晚幾年回到了日本,在信濃的一個小寺院裡擔任住持,如今依然健在。

    如果到大學的佛學教室去打聽一下,應該會知道隐居的老佛教學徒谷尾海月的地址。

     我想借着給海月寫信,度過今天這一天。

    我覺得,如今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可以稱之為諾言的約定,隻有解剖海月的屍體這一個了。

    除此之外,任何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或人際關系,都是不可信賴的。

     然而,我提起筆後,卻不知道該從何寫起。

    時隔多年,在今天這一刻,對海月深深的人性之愛,熾熱地朝自己席卷而來。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感,我難以表達。

     我放下筆,擡眼一望,琵琶湖沐浴着秋日的夕陽,散發出美麗的光芒。

    在遙遠的東邊的湖面上,靜靜地漂浮着數十艘小艇,如同落葉一般。

    啟介和那個少女的——是的,那個跟啟介一起殉情的女人,我曾經在湖畔酒店的樓梯上見過她。

    對我而言,不管怎麼想,她都隻是個少女。

    ——那些浮在湖面上的小艇,或許正在尋找啟介和那個少女的屍體。

     結果,我沒有給海月寫信。

    我靠在檐廊的藤椅上,仿佛在忍受些什麼似的,一聲不響地面對着湖面。

    到了夜裡,我回到屋内,端坐在桌前。

    我不時站起身來,走到檐廊,看看東邊的湖面。

    那裡有數十艘的小艇點着小小的燈火。

    那些燈火像是裝飾彩燈一般,一動不動地待在同一個位置,直到深夜。

     我第三次,也就是上一次在這裡望見比良山,是在日本有史以來最黑暗的時代。

    我的心,世上所有人的心,都被毫無希望的黑暗籠罩着。

     空襲不知何時會降臨。

    報紙和電台不斷地動員人們疏散,戰局一天不如一天,暗淡的明天壓在所有日本人頭上。

    昭和十九年,就在那樣一個春天,我在春子最小的妹妹敦子,一個女校五年級的學生的帶領下,來過堅田。

    離啟介出事,已經有近二十年的歲月過去了。

     當時,我跟女傭兩個人,一起生活在京都吉野的家裡。

    那年正月,弘之被調動到金澤分店工作,春子和四個孩子也一起離開京都,搬到金澤去了。

    雖說是工作調動,但弘之是有疏散的念頭,所以主動要求調到鄉下去的。

    弘之有四個孩子,最大的才七歲。

    這對他而言,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把我一個老人獨自留在京都,弘之和春子好像都感到非常不安。

    他們再三執拗地勸我跟他們同行,但我沒有答應。

    他們似乎認為這是因為老人家固執,其實不然。

    我舍不得自己的工作。

    不管誰說什麼,我一步也不離開自己的書房。

     弘之說了,活着才能做研究。

    可是,在我看來,隻有做研究,活着才有意義。

    對我而言,工作就是一切。

    離開大學,我的工作就無法開展。

    我必須去解剖學教室,大學圖書館和研究室的書庫,也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離開京都這塊土地,我的研究将陷入停滞。

     弘之說過,活着才能做研究,七十三歲的我心情更是迫切。

    那時候,每天早晨,當我坐在桌前準備開始工作時,我的血管便會浮現在眼前。

    我知道,我的血管已經處于非常脆弱的狀态,用手指一捏,立刻就會像餅幹那樣變得粉碎。

    抛開戰争,我也在跟自己的生命競争。

    我覺得,活着一天,就是賺了一天。

    即便進展順利,要完成《日本人動脈研究》,也得我能活到九十三歲。

    對我而言,徹底完成這項工作,終究是種奢望。

    但是,我想至少多寫一章是一章,多寫一節是一節。

    因此,我準備把自己的著述分成幾冊,逐次付梓,把已經脫稿的部分先送往印刷廠。

    可是,我面臨的局勢是,連那些印刷廠也可能随時關門。

     此外,即使我的部分著述有幸得以出版,将這些書送往國外的途徑,可以說完全都堵死了。

    我曾經以為,在德國駐神戶領事館的斡旋下,好歹能夠将書送到軸心國的大學去。

    可是,從歐洲的戰局來看,我這最後一線希望,恐怕也要落空。

     那個時候,我整日伏案工作,珍惜每一寸光陰。

    寫了就好,隻要寫了放在那裡,終有一天會有辦法解決。

    在我死後,經過幾年或幾十年,通過某種途徑,我的工作終将會獲得世界上學術界的正确評價,成為一塊不朽的豐碑。

    而且,會有許多學者繼承我的研究,最終完成軟組織人類學的事業。

    我這樣想着,堅信不疑,不斷地鞭策自己。

     但是,盡管如此,我那時常常夢見自己的草稿被火焰吞沒,熊熊燃燒,與青煙一起升上高空。

    每當那個時候,一夢醒來,我總是淚濕雙眼。

     那段時間,我非常讨厭從大學附近一家小小的舊書店門前經過。

    我知道,在那家店的角落裡,堆着一捆跟京都地志相關的草稿,落滿塵埃。

    那部草稿是用毛筆精心地謄寫在和紙上的。

    我不知道它是由何人所寫,内容價值幾何。

    但不管怎樣,它是某人孜孜不倦地付出巨大努力之後的成果。

    從我發現它那一天開始,近三年來,它一直紮着細繩,以同樣的方式擱在書店的同一個地方。

    一想到我那《日本人動脈系統》的草稿,跟數百張的圖版一起,也會遭遇那本京都地志草稿一樣的命運,我便心如刀絞。

    每當我從那家舊書店門前經過,不免想到自己的著述可能的慘淡未來,便内心黯然。

     那個時候,每逢星期天,春子的妹妹敦子便會從蘆屋過來。

    也許是為了安慰我這個獨自工作的老人吧,她每次都會從小手帕裡掏出自己烤制的面包,或是把兩三個當時非常珍貴的蘋果整整齊齊地擺在我的桌子上。

     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這個叫敦子的十七歲的姑娘。

    她跟喜歡花哨的姐姐春子不同,是個稍微有點消沉,但非常純樸開朗的少女。

    我對孫子們總是感受不到什麼親近之情,唯獨對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敦子,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親如骨肉的暖意。

    敦子似乎也挺喜歡我這個老頭子。

     那天,我正在院子裡散步。

    平日裡,我都是吃過早飯就開始工作,但那一天比較特殊。

    我在院子裡胡亂地走着。

    春日早晨的陽光透過灌木叢,明媚地灑在地上,可我的心卻被一種冷漠、暴躁的情緒所占據,說不上究竟是憤怒還是寂寞。

    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隻好在院子裡來回地踱步。

     我的情緒之所以如此波動,是因為當天的報紙大事報道了文化勳章獲得者名單公布的消息。

    從人文科學、自然科學兩大領域,選出六位學者,作為最高榮譽,由國家頒發給他們文化勳章。

     我看了一會兒他們的照片。

    所有人胸前都佩戴着勳章,站成一排。

    啊!我也想要一枚這樣的勳章,像這樣得到表彰,像這樣被稱頌業績,像這樣得到國家與人民的尊敬、關心與理解。

    過去,我從未羨慕過名聲與物質,但是這一刻,我也想讓這世間的榮譽落在我瘦削的肩上。

     我的事業難道不比這六個人的偉大麼?我把報紙放在茶室的餐桌上,回到書房,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但是,我馬上又站了起來,走出書房,來到了院子裡。

    這難道不是為我的畢生事業畫上句号,且值得國家予以表彰的一件事情嗎?我的工作難道不配得到政府的稱贊、國民的尊敬、國家的保護嗎?——如今,哪怕是再渺小的榮譽,我也想要得到。

    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名聲,我也想把它緊緊抓住。

     不論如何,必須讓人們在心中銘記住三池俊太郎的名字,必須讓更多的人知道三池俊太郎所作的研究的價值。

    然而,我的生命在流逝,國家将要滅亡。

    我的數千張草稿前途堪憂,命運叵測。

    我畢生的事業,可能在尚未獲得人們的正确評價之前,便化為烏有。

    “施瓦爾貝老師!”突然,恩師的名字脫口而出,我潸然淚下。

     這時,大學辦公室打來了電話,說是文化勳章的獲得者之一K博士的慶祝會明天将在大學召開,讓我在會上代表名譽教授發表賀辭。

    我拒絕了。

     過了不到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