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良山上的石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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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回廊的檐下,湖面已經徹底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我用凍僵的手從褡裢裡取出錢包,解開帶子一看,裡面露出一張五元的鈔票。

    我攥着這張鈔票離開浮禦堂,來到了湖岸邊上的一家旅館。

    這家旅館雖然頗具規模,但莫名有幾分驿站客店的感覺。

    我邁步走進了寬敞的門廳。

    它便是現在的靈峰館。

     我站在門廳,把五塊錢遞給了正在賬房裡用被爐取暖的老闆,跟他說要在這裡住一宿。

    他是個剃着光頭的中年人,跟我說房錢可以明天再付。

    可我硬是把錢塞了過去,老闆一臉疑惑地盯着我,态度突然變得殷勤起來。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傭端來了熱水。

    我坐在玄關入口處,撩起衣服的下擺,把凍得通紅失去了知覺的雙腳浸入盆裡的熱水中。

    這時,我才緩過氣來了。

    接着,我便被帶到了這家旅館最高級的客房。

    夜幕沉沉,已經是掌燈時分。

     我一言不發,在老闆娘的照料下吃完晚飯,便背對着壁龛開始坐禅。

    當時,我已經下定決心,準備第二天早晨從浮禦堂旁邊的懸崖跳下。

    像石頭沉入水中一樣,這五尺之軀會靜靜地沉入湖底麼?我感到不安。

    我反複地想象着自己橫躺于湖底的屍體,想象着那是一個男人格外偉大地死在那裡。

     那天夜裡,四周一片靜寂,不亞于天龍寺的禅堂。

    寒意逼人,甚至于身子一動就感到刺痛。

    連着好幾個鐘頭,我一直在那裡坐禅。

    拂曉時分,我突然回過神來,感覺身體非常疲勞。

    我結束坐禅,上了趟廁所,然後躺了下來。

    房間的角落裡鋪着床,但我沒去碰它,就在榻榻米上枕着手,準備在天亮之前,打個一兩小時的盹兒。

     突然,傳來“嘎”的一聲尖叫,像是要撕裂喉嚨一般。

    這一定是夜禽的啼聲。

    我擡起頭來,四周跟方才一樣,萬籁俱寂。

    正想重新入睡,“嘎”地又傳來了一聲。

    我覺得那聲音似乎就是從枕旁的檐廊下方傳來的。

    我站起身來,點上紙座燈,來到檐廊,打開了一扇遮雨窗。

    外面一片漆黑,紙座燈的光線隻能照到檐前一塊狹小的空間,細細的雪花正不斷地飄落。

    我正想從扶手探出身去,看一眼黑魆魆的下方時,“嘎”地一聲,比之前更為響亮的尖叫從近處響起。

    隻見一隻鳥從屋檐下方的湖岸飛起,它猛烈地拍動着翅膀,發出巨大的聲音。

    雖然看不見它的身影,但那振翅聲充滿力量,讓我震撼不已。

    湖上雪花紛紛揚揚,鳥飛進了那片夜色之中。

    我懷着幾乎是畏縮的心情,在那裡伫立了許久。

     這是一種生命力麼?一隻夜禽所具有的強大生命力讓我震驚。

    這一刻,死神離我而去。

     第二天,我沒有尋死,冒着大雪,再次徒步返回京都。

     我第二次在堅田望見比良山,是啟介出事的時候。

    那是難以忘懷的大正十五年的秋天。

     那年我就任Q大學醫學系主任,所以當時我是五十五歲。

    從那時候開始,一直到我六十歲從大學退休,對我而言,是一生中聚集了諸多不快之事的時期。

    先是啟介出事,第二年美紗過世了。

    然後,弘之結婚、京子嫁人,這些都不見得讓我舒心。

    接着,定光開始左傾。

    另一方面,我自己在擔任醫學系主任期間,整日充當高級雜務員,中斷了重要的研究工作,每天都在焦躁不安中度過。

     啟介的事情,完全是個晴天霹靂。

    R大學來了通知,美紗去學校一看,發現原來啟介因為女人問題,即将被學校開除。

    我在書房聽美紗說了這個消息之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啟介從小意志比較薄弱,學習成績時常居于中下,所以大學考進了不怎麼出名的私立R大。

    他性格比較内向,但身上有着其他孩子所沒有的老實溫馴。

    我一直以為他的品行是極為端正的。

    這事跟對象也有幹系,他居然讓一個來路不明的十八歲女招待懷了孕,真是無法無天! 我想這事不會見報了吧,便打開了當天的晚報,發現在一個“大學生的桃色遊戲”之類的标題下,我聞所未聞的啟介的不端行為被大肆報道。

    報上用的雖然是假名,但一看就知道寫的是我,還說該學生父親身居教育界要職,擔任某大學系主任。

    我作為教育家的顔面盡失,但這也無所謂,我本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個教育家,不過是一介學徒。

    可是,我作為一個父親,為自己的兒子犯下了一名學生不該有的不端行為,感到十分痛心。

    數年之後,定光出現了左傾問題,雖然我也感到非常棘手,但還有可挽救之處。

    而啟介的問題則絲毫沒有聊以自慰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一步也沒有走出書房。

    天黑後,茶室那邊傳來了有人跟美紗說話的聲音。

    應該是啟介回來了,那嬌氣的樣子,我一聽就知道是他。

    我仔細地聽了聽,啟介像是在吃飯,有使用餐具的聲音。

     我走出書房,沿着走廊來到茶室,打開了拉門。

    啟介盤腿而坐,身上學生制服的所有扣子都解開了,露出白色的襯衫領子。

    他正在美紗的伺候下吃飯。

    我一看到他,便火冒三丈。

     “滾出去!家裡沒有你這樣的混賬東西!” 啟介正了正姿勢,垂下那雙天生溫和的眼睛,老實恭敬地坐着。

     我再次命令道:“滾出去!” 啟介乖乖地站了起來,走到走廊上,然後上了二樓,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沒想到他居然真的離家出走。

    九點左右,美紗上二樓一看,啟介已經不在了。

     美紗從第二天開始,就傷心過度,連飯也吃不下。

    可我卻幾乎沒怎麼在意,相信他很快就會回家,因為他就是那種沒出息的家夥。

     美紗好像是從什麼地方打聽來的,說那個年輕的女招待小小年紀相當厲害,之前已經生養過孩子,啟介完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說,不管是自己騙了對方,還是被對方下套,結果都一樣。

     果然不出我所料,啟介在離開家後的第三天,往家裡打來了電話。

    當時,我恰巧在電話間隔壁的書庫裡尋找舊的醫學雜志,聽到弘之壓低了聲音在講電話,覺得非常奇怪。

    弘之離開了電話間,在走廊上同美紗嘀嘀咕咕地說着話。

    我走了過去,問道:“剛才的電話是啟介打來的吧?”他們倆都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弘之回答說:“是的。

    ”他們倆可能本來想瞞住我。

    問了一下,我才知道,啟介現在跟那個問題女人一起住在坂本的湖畔酒店,他讓弘之送筆錢過去。

     第二天下午,我不顧美紗的擔心,乘車前往湖畔酒店跟啟介會面。

    在酒店接待處,我請工作人員幫忙把啟介叫出來。

    這時,一個短發女郎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從對面豪華的樓梯上走了下來。

    她身穿一件銘仙綢或其他什麼布料的和服,系着一條紅色的腰帶。

    該說衣衫不整,還是一副孩子氣呢?總之是一身奇怪的打扮。

    她走到樓梯的一半,朝這邊望過來的視線剛好跟我相遇了。

    隻見她倏地臉色一變,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注視着我。

    接着,她轉過身嗵嗵嗵地往二樓跑去,動作敏捷得像一隻松鼠,看不出是個懷孕的女人。

     不一會兒,啟介面色陰沉地下樓來了。

    我跟啟介一起來到樓下的會客室,隔着桌子相對而坐。

    我把錢包遞給他,裡面裝有他要的那筆錢。

     “你今天先回家,暫時一步也不許走出家門,不準你跟那個女人再見面。

    你母親改日會去見她的。

    ”我說道。

     “可是——”啟介一副為難的樣子。

     “你馬上就回家。

    ”我再次重申。

     于是,啟介提出讓他考慮到明天早上再說。

    我氣得渾身發抖。

    那天,酒店好像是在舉行婚禮,周圍有好幾個盛裝打扮的男女,他們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們。

    我站起身來,說道:“好,你是要那個一文不值的女人,還是要你的父親,明天回答我。

    ” 然後,我要求他明天中午之前,帶着答複到堅田的靈峰館來找我。

     “是。

    ”啟介老實地回答道,“對不起。

    ”然後,他就上二樓去了。

    我請酒店的工作人員幫忙往相隔不遠的靈峰館打了個電話,然後乘車前往闊别三十年的堅田旅館。

    啟介的事情讓我身心俱疲。

    第二天恰巧是星期天,所以我想在這裡充分休息一下。

     三十年過去了,老闆年事已高。

    他過來客房跟我寒暄。

    面對面說着話,他往日的模樣漸漸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裡。

    我從這裡給家裡打了個電話,把事情簡單地跟美紗說了一下。

    時隔多年,我獨自度過了一個既不讀書也不寫字的安靜夜晚。

    離野鴨上市還早了一點,所以沒能吃到野鴨火鍋。

    不過,油炸魚的味道不錯,那是用湖裡捕到的魚做的。

    那天夜裡,我睡得很香。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很遲才開始吃早餐。

    這時,京都的家裡打來電話,美紗異樣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了出來。

     “酒店剛才來通知,說啟介他們今天早上投琵琶湖自殺了。

    你馬上到酒店去看一看吧。

    我們也立刻從家裡出發。

    ” 我不禁愕然。

    我想,這傻瓜都幹了什麼呀!啟介選擇了那個女人,抛棄了我。

    這也就罷了。

    一想到他用殉情這種諷刺的行為,來回答我這個父親,就覺得難以忍受。

     我終究沒去酒店。

     三點左右,弘之出現在了堅田旅館。

    當時,我正坐在檐廊的藤椅上,一轉頭,發現弘之面容蒼白,正一臉厲色地瞪着我。

     “父親不覺得大哥可憐麼?” “當然可憐,愚蠢得可憐。

    ” “大哥他們的屍體,目前還沒有找到。

    有很多人都在幫忙。

    我們也得顧及他們的人情,請父親到酒店去看一看。

    ” 扔下這些話,弘之便不客氣地轉身回去了。

    他來我這邊,僅僅就是為了說這番話。

     過了一個鐘頭左右,美紗和京子、京子的未婚夫高津來了。

    美紗一進屋,就沖到我跟前,想要趴在我膝上。

    但她又立刻改變主意,走到房間的角落裡,俯伏下去,久久地一動也不動。

    我非常明白,她是強忍着不要哭出聲來。

     “天黑前能撈上來就好了——”高津說道。

    他說的是啟介他們的屍體。

     我對高津他們出現在這個場合,感到非常不快。

    我本來就反對京子和高津之間的婚約。

    他的父親高津文四郎在大阪是數一數二的實業家,但終歸是個沒有教養的暴發戶,根本不把學者放在眼裡。

    那種目中無人的傲慢,讓我非常讨厭。

    初次見面的時候,他說什麼我那點出版費他掏得起。

    美紗和孩子們去了一趟他們家,便一下子都拜倒在金錢的威力之下,說他們家宅邸如何寬敞,客廳如何氣派,八濑和寶冢的别墅如何如何,家裡的氣氛突然活躍起來。

    我對此感到不愉快。

     此外,高津雖說去法國留學了三年,卻隻會說說盧浮宮。

    他不讀書,但也不喝酒。

    又不是個畫家,卻整天四處去看畫,碌碌無為,虛度光陰。

    人家還沒表态是否同意将女兒許給他,他就不管刮風下雨,一到周末就上門來玩。

    這是個超出我理解範圍的人物。

    當我對婚事提出反對時,京子第一個開始哭哭啼啼。

    這也讓我頗感意外。

    我跟美紗以及孩子們一商量,發現他們全都贊成京子和高津的婚事。

    除了我之外,高津給家裡所有人都留下了好印象。

    啟介和弘之都對學問不感興趣,定光也指望不上。

    所以我想,至少要把京子嫁給一個獻身學問、正氣凜然的學者。

    然而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斷了這份念想。

     這些暫且不談,婚禮正式舉行之前,在三池家家庭内部發生如此大事的時候,高津滿不在乎地露面,我十分不悅。

     “讓你母親一個人待一會兒,京子先回酒店去。

    ” 我說道。

    京子和高津讓旅館備好盒飯,吵吵嚷嚷地叫來汽車,兩人一起離開了。

    那種作派,讓我覺得他們就是來玩耍的。

     他們倆走了之後,房間靜了下來。

    我本想跟美紗說幾句安慰的話,但沖口而出的卻是叱責的言語。

     “啟介變成這個樣子,你也有罪過,都是你給慣出來的!” 美紗像是死了一般俯伏着。

     “弘之也好,京子也好,孩子們一個個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