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牛

關燈
意。

    津上一時間也不明白,這位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究竟意欲何為,他說道:“請坐下談吧。

    ”讓對方坐下之後,津上在短短的時間裡,從潔白的衣領到锃亮的鞋尖,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青年紳士在如今時局下極為高檔的着裝,而這身打扮也說明了他是如何徹底地用錢開路。

    接着,津上将視線移到了他的臉上。

    他有一雙略顯陰狠、野心勃勃的眼睛,那是他容貌中最具有特征的一面。

    那張臉上流露着教養良好的人所具備的毫不膽怯的開朗和直率,眼裡有一種不僅僅緣于年輕的精悍。

     津上遲遲不作回答,三浦像是有意給對方留出思考時間似的,十分從容地從口袋裡掏出了煙盒,取出一根高級香煙,點上火之後,慢悠悠地吐出了紫色的煙霧。

    過了一會兒,他語氣比方才更為平靜地說道: “你可能會認為這樁買賣,我的算盤打得太好了。

    但是,作為交換條件,我現在就可以把入場券全額支付給你。

    對貴報社來說,雖然票款損失兩成,但未來不管刮風下雨還是打雷地震,你們這次的事業都算大功告成了。

    ” 說到這裡,三浦重新擺好雙腿,注視着津上,像是在等他對自己的話做出反應似的。

    當他看到津上依然無精打采地保持沉默時,便又補充道:“把入場券全部買下,這是我們私下裡的說法。

    台面上,還是貴報社在銷售。

    ” “以八折價買下入場券,你打算拿它做什麼呢?” 津上終于開口問道。

     “想用來做宣傳。

    ” “原來如此。

    ”津上覺得自己面頰的肌肉莫名地緊繃起來。

    三浦的态度充滿了自信,一副就等着他即刻回複的樣子。

    對此,津上不由得感到了一種抵觸。

     “你準備采用什麼樣的宣傳方法呢?我想先聽一聽,然後再做考慮。

    ” 說完之後,津上才意識到,不知何時,自己的語氣已經跟三浦如出一轍,都在羅列一些事務性的簡短語句。

    而且,他還感到了幾分焦急。

    根據三浦的說法,他想給那些八折購入的入場券一一搭配上一個“清涼”小袋再發售。

    也就是說,每個入場觀看鬥牛大會的人都将得到一個“清涼”口香劑贈品。

    一個“清涼”口香劑的售價是七元,觀衆不僅看了鬥牛,還能得到一個價值七元的贈品,對于報社來說,并非一件壞事。

     “花了八折的價錢買下入場券,再搭上七塊錢的‘贈品’,你是賠還是賺呢?” “按照我的計算,應該是不賠也不賺吧。

    不管是賠還是賺,數目都不會大到哪裡去。

    ” “要是不賠也不賺的話……” 津上盯着三浦,嘴邊浮現出略帶譏諷的笑意。

     “歸根到底,你們做了個不花一分錢的‘清涼’口香劑廣告啊!” “是的。

    如果入場券一張不剩地全都賣了出去,那的确就是如此。

    不過,假如賣不出去的話——” 說到這裡,三浦嗤笑一聲:“那虧的可就都在我們的賬上了。

    這可以說是一場賭博吧。

    ” 三浦隻是在用打火機點煙時,低下了頭。

    除此之外,始終昂頭挺胸。

    對于報社而言,三浦的提議究竟是否合算,津上也摸不準。

    可是,如果這次的事業取得成功,三浦的提議則會讓總票款三百三十萬元中的兩成,即六十六萬元從一開始便打了水漂。

    這确實讓人惱火,但八成的錢款将以預付的方式到賬。

    早上田代要的十萬元,津上眼下連這點錢都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

    對他來說,三浦的提議顯然極具魅力。

    然而,當他聽到三浦挑釁似的抛出了那句“可以說是一場賭博”時,他就下定了決心。

     “費心了,可我們不能接受這個提議。

    如果給每個觀衆都發一袋‘清涼’口香劑,那樣容易讓人産生誤會,覺得這次的鬥牛大會是由貴公司出資舉辦的。

    ” “原來如此。

    ” 不知道是否錯覺,三浦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見此情景,津上第一次在這個比自己年輕的青年面前有了幾分從容,他像是施以援手一般說道: “這樣吧,雖然不能把全部入場券都讓給你,但如果你一心求購的話,競技場邊上五十元一張的近場座共五千張,我們可以談談。

    ” “近場座麼?那可不好辦。

    ” 也許是受到了津上态度的影響,三浦的口吻不像是遭到了拒絕,倒像是拒絕對方似的,十分傲慢。

     “從廣告效果來說,近場座的觀衆跟我的生意毫無緣分。

    即使你們把全部入場券轉讓給我們,我們也是從來都不把這些近場座的觀衆考慮在内的。

    ” 按照三浦的說法,戰争結束後,時代徹底發生了變化。

    以往,像口香劑這樣可有可無的藥品的主要顧客是中産階級人士,如今他們已經全面沒落,隻能坐到三等席那邊去了。

    而坐在競技場邊上的特等席位則被新興勞動階層所占據,他們對口香劑之類的東西毫無興趣。

     “怎麼樣?”三浦說道,“反正要讓給我們一部分,那就把三等座都讓給我們吧。

    ” “換成三等座的話,我們不好辦呐!三等座的入場券,不用去操心它都能賣得一幹二淨。

    要說會剩下的,應該是特等席,我對這個比較擔心。

    ” “是麼?那就沒什麼商量的餘地了。

    真是太遺憾了——” 三浦又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毅然決然地站了起來,再次直直地面朝津上說道: “據氣象台說,這幾天之内,會下雨——” 津上打斷了這個極為無禮的青年的話:“我知道。

    對我們報社來說,這次的事業本來也就是一場賭博。

    ” “原來如此。

    ” 三浦拿起帽子,臉上第一次直率地浮現出了“談判到此結束”的微笑。

    這個年輕人的工作能力不容小觑。

    離開時,他不露半點卑怯,再次開口說道: “明早九點,我再來拜訪一次,可以吧?在此之前,希望您能重新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 “請便——。

    不過,我的想法恐怕不會改變。

    ” 津上不知何時口氣也變得強硬起來。

    當對方白刃直捅而來時,自己也不由得緊緊盯住自己的刀尖,絲毫不差地朝對方刺去。

    津上常常在興奮冷卻之後,無趣地回想着自己的這種性格,今天也不例外。

    送走三浦之後,莫名的悲哀與疲憊以及輕微的後悔,讓他的心情變得沉重灰暗。

    眼下,即便不把所有的入場券都出讓,隻把其中的一半轉給三浦,換成現金,或許是津上應該走的一步棋。

    “究竟是三浦身上的什麼東西,讓自己不願邁出那一步呢?”津上想道。

    可是,不一會兒,這些關于三浦的迷離思緒便從他的腦海裡消失了。

    一堆的工作在等着他。

     津上在報社附近吃了頓簡單的午餐。

    等他再次出現在編輯部,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報紙即将定稿交付印刷。

    關于鬥牛隊伍的報道、照片都順利送達,占去了清樣三分之一的版面。

    遊行隊伍于三宮站前出發時拍下的照片,雖然擺弄得略顯誇張,但後天鬥牛大會即将開幕,版面安排得再花哨都不為過。

    社會部的年輕記者撰寫的遊行報道,筆調出人意料的圓潤,兼具适度的诙諧與煽情,津上認為算是成功了。

    這些工作做到這樣也就可以了,他想歇口氣,便掏出了一根煙點上,琢磨着今天必須把十萬元款項和牛的飼料問題解決掉。

     下午三點鐘,津上離開了報社,驅車前往岡部彌太位于尼崎的公司。

    離開國道,在靠近山腳的廢墟一角上,坐落着岡部的公司“阪神工業”。

    這是一棟兩層樓的木造建築,規模比津上想象的要大一些。

    整個樓房刷着薄薄的淺藍色油漆,牆面上風格大膽地開了許多窗戶,裝着大型玻璃,乍一看有點像是療養院似的,十分明亮。

    經理辦公室在一樓走廊的盡頭,寬敞得有些奢侈。

    岡部彌太仰面坐着,身前是一張空蕩蕩的大辦公桌。

    一看到津上,他便說了聲:“喲,來啦!”然後将轉椅轉了過來。

    房間的一角,煤爐正在燃燒,把整個房間弄得熱烘烘的。

    雖說本來是陰天,但因為整個南面都做成了玻璃窗,戶外的光線通過寬敞的玻璃直射進來,使得屋内幾乎不見陰影,十分敞亮。

    在這樣的光線下,比起去年年末在梅田新道微暗的地下室見面時,岡部顯得蒼老了許多。

     他依然十分熱情,立刻吩咐下人端來威士忌,說道: “這個比茶好。

    總之,今天請一定好好坐會兒。

    ” 然後硬是勸着津上喝了兩三杯,自己也依然灌藥般粗放地一連吞了五六杯。

    威士忌一下肚,岡部便眼看着變得饒舌起來。

    津上說鬥牛大會後天即将開幕,今天難以久留。

    岡部毫無顧忌地笑了笑,說道: “具體工作都交給下邊的人去幹吧。

    你要做的是出謀劃策,發号施令,就這些。

    其他的事情,不用沾手。

    你瞧瞧我,整天就這麼待着,什麼也不幹。

    這樣就可以了。

    話雖如此,公司沒有我也不行。

    我要是不在,這公司早就倒啦!” “不過,報社的話——”津上剛說到這,岡部就打斷了他: “那就不同了吧。

    不過,事到如今,你如果還要自己四處奔波,可以說鬥牛大會已經失敗了,對吧?大膽一點,幹脆把工作扔在一邊,你就待在這裡喝酒好了。

    ” 岡部時常回顧自己走過的道路,講述自己一路堅持過來的專斷的處世信條,似乎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

     “好咧!那就奉陪啦!” 雖說現在并不是喝酒的時候,但津上還是那麼說了,“不過,奉陪之前,事情得先解決掉……” “什麼事?——說吧!” “急需大米和小麥各兩石[3],酒也同樣要兩石。

    ” 津上說了一個遠遠超過實際所需的數量。

    雖說隻見過兩次面,但他想用這塊探路石,試一試岡部這個難以捉摸的人的道行深淺,不論好壞。

    他對岡部會如何回答,或多或少有些興趣。

    他先說明了一下這些東西的用途,然後說,如果可能的話,希望在明天中午之前,将貨品運到阪神球場鬥牛大會辦公室來。

     “哎呀,又是個厲害的客人呐!”岡部笑了笑,十分幹脆地答應了,“行,樂意效勞!” “錢的事情——” “由阪神工業捐獻吧,就當是給鬥牛大會的賀禮!” 津上說那樣不合适,還是請岡部說一下費用。

    岡部豪爽地笑了起來。

     “不吃報社這一口,我岡部的公司也照樣賺錢呐!好啦,接下去,我們就喝個痛快吧!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中意你這個人。

    ” 津上橫下心來,端起了威士忌杯子。

    岡部巧舌如簧,說得天花亂墜。

    津上心中有數,但他很難想象眼前這個猛灌威士忌、興緻高漲的小個子男人,曾經擅自往運牛的貨車車廂裡偷塞黑市物資,手段陰險,雁過拔毛。

     岡部叫來一個女職員,讓她送奶酪過來。

    另外,又吩咐準備晚餐,送到經理室來。

    兩個人邊喝邊談,過了大概兩個小時。

    話雖如此,開口的基本都是岡部,津上一邊聽他說,一邊想着鬥牛的事情。

    岡部說完了生意說政治,接着又轉向宗教和女人……随興而談,口若懸河。

    他的見解和評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耀眼的魅力,顯得非同一般。

    但這僅僅局限于他自己高談闊論時。

    在津上聽來,其中大部分都是些俗不可耐的老生常談。

    當岡部開始口舌不清的時候,津上使出了新聞記者的慣用手法,轉換了話題。

     “大米和小麥各兩石,這不是個小數目,你要怎麼弄到手呢?” 這是津上一直想問的一個問題。

     “你呀,辦法總是會有的嘛!”岡部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神氣地說道。

     “你想想看,我的公司正在往農村販賣農機具,我讓他們給我送來草袋作為抵押。

    每個草袋裡,你裝上一升米試試看,不過就是往草袋子底上塞上一丁點兒。

    哪怕遇上檢查,就說是沒抖落幹淨,輕松過關!十個草袋就是一鬥,一百個草袋能裝多少?那一千個草袋呢?——” 連日來的疲勞和漸漸襲來的醉意,讓津上覺得渾身無力,眼皮沉重。

    他擡眼望了望窗外,隻見外面不知何時已經夜色深沉,室内溫暖的空氣附着在玻璃窗上,淌下了一串串水滴。

     “跟我有生意來往的村子,按照一個縣三十個來算,光是近畿地區的六個府縣就有一百八十個。

    假如一個村子送來一百個草袋子,總共就是——” 岡部大概也已經醉了,端着威士忌杯子的手有些搖搖晃晃。

    津上聽着岡部那真假難辨的種種計算,腦子一半朦胧,一半清醒,無法判斷岡部究竟是大惡人還是小壞蛋。

     第二天早上八點,津上在報社的值班室醒了過來。

    在地下室的食堂吃了簡單的早餐之後,因為跟三浦約好九點見面,他便來到了二樓的編輯部。

    平時不到下午不露面的社長尾本正同三個值班的年輕人一起,在窗邊圍着陶制大火爐,一邊烤火一邊閑談。

    尾本一看到津上,便開口說道:“天陰得厲害,明天應該沒問題吧?” 入寒之後,雖然天寒地凍,但一直是明朗的晴天。

    正如天氣預報所說,從昨天開始,天色漸漸變了模樣。

    而且,突然間,寒意略減,氣溫回升,令人不安。

     “沒問題吧。

    應該還能挨個四五天。

    而且,氣象台說了,南方的低氣壓開始往東移動。

    ” 津上說道。

    他一起床就給氣象台打電話了。

    對津上來說,比起天氣,如何籌備下午兩點前必須交給田代的那十萬元,更為緊要。

    昨晚,他很遲才從岡部的公司返回。

    強忍着腦仁陣陣的抽痛,給事先物色好的兩位企業家打了電話。

    不巧,其中一位離家上東京去了,另一位則回複說,倘若是三四天後的話,還能周轉得開來,今明兩天則不好辦。

    昨天拒絕得那麼徹底,結果今天早上睜開眼睛後,三浦吉之輔那張臉便不斷地在閃現在他的眼前。

    昨天誇下了海口,可事到如今,除了答應三浦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拿到十萬元。

    津上權且把三浦的提議說給尾本聽,尾本一下子嚴肅起來,說道: “天氣這麼異常,三浦估計會打退堂鼓了。

    哎呀,你昨天就應該跟他拍闆成交。

    ” 尾本的話裡明顯地表露出對津上的不滿。

     “不,三浦會來的。

    ”津上說道,“他既然說了今天早上九點來,應該就不會失約。

    他不是那種輕易變更計劃的人。

    ” 實際上,津上覺得,三浦這種人,即便下雨也會跑來的。

     “我說,對方可是個出了名的生意人呐!”尾本一臉不悅地說道。

     然而,正如津上所料,差五分九點時,三浦果然來了。

    會客室裡,津上、尾本和三浦圍桌而坐。

     “依我看,八成下雨兩成晴天。

    雖然對我來說,這是個走鋼絲般的大冒險,但我想把賭注押在那兩成的晴天上。

    怎麼樣?津上先生,我們昨天談的——” 三浦嘴上說是走鋼絲般的大冒險,但他在交涉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動搖。

    他還是跟昨天一樣,高高地昂着頭,同時望向尾本和津上,等着他倆回答是或不是,那神态沉着鎮定得令人有些生厭。

     可是,下一秒,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見諒,這事還是到此為止吧。

    ” 說話的不是津上,居然是尾本,他煞是氣急地回答道。

    三浦那種異常的強硬态度,莫名其妙地刺激了尾本。

    因為這個年輕男人,六十六萬元可能從自己手裡消失,尾本突然舍不得這筆錢了。

     “是嗎?明白了。

    ” 三浦臉上露出了可以各種角度解讀的笑容。

    接着,他便不再提及此事,說了幾句關于經濟界的動态之後,便像是談成了生意似的,步履輕快地回去了。

    送走三浦,回到編輯部,尾本以興奮的口吻對津上說道: “那十萬元,我來想辦法。

    中午之前,争取籌到錢。

    明天一定是晴天,下雨之類的,誰受得了!” 說完,尾本用手帕胡亂地擦了擦鼻子,逢人便說明天是晴天,俨然一副宣傳自己信念的模樣。

    之後,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剛過晌午,尾本揣着十萬元鈔票回來了。

    他把錢交給津上時,不忘加上一句: “這可是從朋友那裡周轉來的錢呐。

    ” 尾本不說是自己的錢,而是朋友的錢,這個細節說明他是個精明的人,這筆錢他準備收利息。

     跟田代約的是兩點鐘,時間還早,但津上還是出發前去球場的辦公室了。

    田代已經先到了,他正叉開腿跨着火盆取暖,嘴裡叼着煙。

    一看到津上來了,他便問道: “昨天拜托你的錢帶來沒有?” 田代的表情讓津上感覺到一種認真。

     “帶來了。

    這些,夠了麼?” 津上從皮包裡掏出一捆鈔票,随便地扔在桌上。

     “夠啦!多謝——” 田代抓起鈔票,不慌不忙地塞進了皮大衣的各個口袋,餘下的用包袱皮裹了起來。

     “要是能再多準備二三十萬就好了。

    不過,我也不喜歡揣着大筆現金走道兒。

    ”田代沙啞着嗓子笑着說道。

     這時,三四天來一直守在辦公室的記者M過來了。

    “津上先生,可了不得了!”他誇張地說,“今早四點,我被吵醒了,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呢,一看,卡車把大米、小麥和酒全都給運來了!” 昨晚,盡管岡部執拗地勸誘津上,說要換個地方再繼續喝酒,津上還是斷然拒絕了。

    他跟岡部告别時,已經接近九點鐘了。

    岡部幾乎一個人喝光了第二瓶威士忌,走路都有些東倒西歪了。

    難不成他是在跟津上分開之後,口齒不清地命令手下裝運牛飼料的麼?津上隻回答了M一句“是麼”,便一動不動地凝視着窗外光秃秃的寒枝。

    他似乎感受到,岡部正在某處竊笑,一雙小眼睛透着精光。

     當天夜裡,津上在西宮的高級飯店設宴,慶祝鬥牛大會次日即将召開,也犒勞一下參賽鬥牛的飼主們。

    報社方面出席宴會的有尾本、津上,還有幾個有關的記者。

    在宴席上,津上目睹了一場意外:本次鬥牛大會最有望奪冠的鬥牛是三谷牛,它的飼主三谷花突然歇斯底裡地大聲叫喊,踢翻了酒菜,離席而去。

    她身材肥碩,着裝也有講究之處,看起來不像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農婦。

     “别人都好說,可川崎給倒的酒,我能喝嗎!我是來賭命的!眼下,我家老頭子和小子們都在淨身祈禱呐!” 兩三杯酒下肚後,三谷花面色通紅,快意地歪着臉,大聲痛斥着。

    她踉踉跄跄地靠在隔扇上,掃視了一眼在座的衆人。

    她并沒有醉。

    異常渴望自家鬥牛能夠獲勝的執念,使得她一時異常興奮,幾近狂人。

    川崎牛跟三谷牛齊名,同屬奪冠熱門選手。

    她畢竟是個女人,當川崎牛的主人川崎給她斟酒時,便控制不住突然間湧上心頭的那股敵意了。

     為了緩和氣氛,田代端着酒杯在席間轉了一圈。

    來到津上跟前時,他解釋道: “怎麼說呢,報紙上那樣大事宣傳,牛主人們也自然就興奮起來了。

    ” 津上一邊聽着田代說話,一邊猛然發現,關于鬥牛大會,自己全然忘記了重要的一點——鬥牛活動最為本質的一面,即鬥牛是一場兩頭動物間的生死搏鬥。

    這一點,不僅津上,包括尾本、岡部、三浦,他們也都忘記了。

    就連給津上說了那番話的田代自己也全然忘記了。

     津上在報社三樓的值班室醒了過來。

    在意識到下雨了的那一瞬間,他從床上噌地跳了下來,猛地推開了兩邊的玻璃窗,把手伸到了外面冰冷的空氣中。

    冷雨啪嗒啪嗒地打在他裸露的手臂上。

    看樣子,這雨剛下不久。

    津上看了看手表,淩晨五點了。

    他伫立在窗前,寒氣透過身上薄薄的一層睡衣向他襲來,霎時感覺全身都冷透了。

    他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套,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樓梯。

    他來到二樓編輯室,擰開了一旁辦公桌上的電燈。

    接着,他抓起電話聽筒,接通了氣象台,詢問今天的天氣情況。

    沒到時間就被人吵醒,氣象台的值班員惱火之餘,硬邦邦地甩來一句:“時晴時陰!”話音未落,便挂掉了電話。

     津上回到值班室,重新躺到床上,卻再也睡不着了。

    雨夾着雪子,不知不覺下大了,不時從側面敲打着床鋪邊上的玻璃窗。

    七點鐘,津上下了床。

    不一會兒,尾本打電話來了。

     “這事不好辦了。

    ” “如果是小雨,比賽照常舉行。

    離九點還有兩個小時。

    ” “可這雨眼看着越下越大啊!” 尾本着急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

    八點,報社裡跟鬥牛大會有關的職員們都來了。

    雨時而淅淅瀝瀝,時而瓢潑如注。

    一行人決定姑且先去球場辦公室,便分乘五輛車出發了。

    汽車奔馳在阪神國道上,車窗上不停地淌着雨水。

     球場辦公室裡,田代把淋了雨的外套挂在釘子上,一個人大口大口地喝着茶。

     “真是倒了大黴了!幹事業,往往總是這樣呐!” 今天,田代臉上的皺紋異常顯眼,看上去格外蒼老,有一種背運的演出商常見的淡定。

    稍晚一些,尾本也來了。

    他極為不快,跟誰都不說話,心神不甯地在那裡走來走去。

    他時不時到看台上去看看,又一身濕漉漉地回來。

    然後,仰身靠在椅子上,故作傲慢地往煙鬥裡裝煙。

     從十點左右開始,雨小了,天空也明亮了起來。

     “天要晴啦!”有人說道。

     “鬥牛大會,從一點鐘開始吧。

    ”尾本率先提議。

     “就算有人來,估計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