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槍

關燈
,用盡全力地刺進你的胸膛,直至鮮血噴濺出來。

     你覺得,我究竟會期待以哪一種方式落幕呢?說實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對了,大概是五年前吧,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不知道你是否還有印象。

    我記得應該是你從南方回來之後的事情。

    那一次,我大概兩天沒回家了。

    第三天中午我帶着幾分醉意,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家裡。

    我一心以為你還在東京出差,可是不知為何,你居然已經回到家裡,一個人在客廳裡護理獵槍。

    我隻說了一句“我回來了!”便來到走廊,坐在沙發上,背對着你,迎着冷風。

    走廊玻璃門上有一處地方,憑借搭在房檐下的戶外餐桌上方的傘幕的遮擋,像一面鏡子似的,将部分室内場景映照了出來。

    你正在用白布擦拭獵槍的身影也在其中。

    我在外面玩累了之後,有些焦躁,甚至連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十分疲倦。

    我漫不經心地看着你映在玻璃門上的一舉一動。

    你擦好了槍杆之後,裝上已經擦拭妥當的槍栓,上上下下舉了兩三次,把槍抵在了肩膀上。

    獵槍牢牢地靠在肩頭上,一動不動,你輕輕地閉上了一隻眼睛開始瞄準。

    我猛地回過神來,發現獵槍正毫不含糊地對準我的背部。

     是想要開槍打死我麼?即使沒有上好子彈,但這一瞬間你是否心懷殺意,對此我極感興趣。

    我佯作不知,閉上了眼睛。

    你瞄準的是肩頭,還是後腦勺?或者是脖頸?我迫不及待地等着扳機咔嚓一聲在靜靜的房間裡冷冷響起。

    然而,等了很久,扳機的聲音一直不曾響起。

    假如咔嚓一聲響起,我便在那一瞬間當場昏倒——這一場戲,我在心裡準備已久,仿佛是我守候多年的一個人生意義。

     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便悄悄睜開了眼睛,發現你依然在瞄準我。

    我就那樣待了一會兒。

    突然,不知為何,一種極為愚蠢的想法浮上心頭。

    我動了動身子,朝着真實的你——而非玻璃門中的虛像望去。

    這時,你迅速地将槍口從我身上移開,瞄準了院子裡的石楠花。

    那石楠花從天城山移植而來,那年是第一次開花。

    隻聽見咔嚓一聲,扣動扳機的聲音終于響了。

    當時,你為何沒有朝不貞的妻子開槍呢?我是有資格挨這一槍的。

    你心裡充滿了濃濃的殺意,最後卻沒有扣動扳機!假如你當時扣動了扳機,不肯饒恕我的不貞,把憎惡幹淨利落地射進我的胸膛——也許我反而會老老實實地倒進你的懷裡。

    或者正相反,變成是我讓你領教了一下我的射擊本領。

    不管怎樣,你沒有走出那一步。

    于是,我從替罪羊——石楠花上移開視線,誇張地邁着蹒跚的步履,嘴裡哼着《巴黎屋檐下》或其他什麼曲子,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可是,自那以後,許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什麼契機讓我們走到那一步。

    今年夏天,院子裡的百日紅的花色尤為濃豔刺目,前所未有。

    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的事情發生——我有一絲近乎期待的心情。

     我最後一次探望彩子,是在她過世的前一天。

    當時,我沒有想到,事隔十多年,居然再次見到了那件納戶藍的外褂——在熱海刺眼的晨曦中,它曾經如同噩夢一般深深地烙進了我的眼裡。

    外褂上,大朵大朵的紫色薊花輪廓清晰,沉甸甸地壓在你心愛的女人纖弱的肩上。

    我進屋坐下,同時說了一句:“哎呀,真漂亮!”我極力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

    但是,一想到她不知出于何種心思居然在我面前穿着這件外褂,渾身上下頓時感到陣陣沸騰的熱血咆哮而過,難以自制。

    那一刻,我知道任何克制都已經無濟于事了。

    奪走别人丈夫的女人的作惡與二十歲新嫁娘的謙讓,終有一天将同時站在審判庭上。

    這一天似乎已經到了。

    我掏出了十幾年來深藏在心底的秘密,靜靜地放在了薊花的面前。

     “真是充滿了回憶啊,這件外褂!” “哎”,彩子短促地叫了一聲,聲音小得若有似無。

    當她朝這邊轉過臉來時,我的視線恰巧跟她對上了。

    我決不肯移開視線,因為理所當然的,她應該先讓開。

     “你跟三杉一起待在熱海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外褂吧。

    不好意思,那天,我看到了。

    ” 果然,她的臉眼看着失去了血色,唇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我确實感受到了——最終一句話也未能說出來。

    她低下了頭,視線落在了膝上那雙白皙的手上。

     這時,我忽然覺得,十幾年來,自己就是為了這一瞬間而活着。

    身心像是沖了淋浴一般爽快,但内心某處卻浮起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悲哀:那兩種結局中的一種,正面目清晰地出現于眼前。

    我久久地沉浸在這種思緒中。

    我隻要穩穩地坐在這裡即可,她一定很想就此消失吧!在此期間,不知道她想了些什麼,隻見她揚起了那張蠟白的臉,靜靜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心裡想,她可能活不了了。

    死神在這一瞬間降臨在了她的身上。

    否則,她的眼神不可能如此安靜。

    院子突然變得昏暗,但陽光倏地又明媚起來,隔壁傳來的鋼琴聲戛然而止。

     “沒關系,我一點也沒放在心上,這回正式把他送給你吧。

    ” 說完,我站起身,把之前擱在走廊上的探望病人用的白色玫瑰拿了過來,插在了書架上的水瓶裡,稍微動手調整了一下。

    然後,再次望向了低垂着頭的彩子那纖細的脖頸,心裡想着恐怕這是最後一次見她了(多麼可怕的預感啊!),說道: “你不必在意,說起來,我也騙了你十幾年了,我們平分秋色。

    ” 接着,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盡管如此,當時真是一片驚人的沉默。

    從始至終,她一言不發,靜靜地坐在那裡,仿佛連呼吸都停住了一般。

    審判結束了。

    接下去何去何從,是她的自由。

     我以連自己都感到驚豔的步伐甩開裙擺,迅速地離開了房間。

     “阿綠!”那天她說的第一句話從背後傳來,但是我并未理會,就那麼從走廊拐了過去。

     “咦,綠姨,你的臉色煞白!” 在走廊,我遇到了端着紅茶過來的薔子。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臉上已經血色盡失。

     我想,你應該能夠明白我現在必須跟你離婚的心情,或者不如說是你忍不住要跟我離婚的心情。

    我啰裡啰唆地寫了許多失禮的話,十幾年來我們之間令人傷心的關系,确實到了必須畫上句号的時候了。

    我想說的大概就是這些了。

    如果可能,希望你在逗留伊豆期間,能給我一個同意離婚的答複。

     對了,最後告訴你一件新鮮事。

    今天,時隔多年,我代替女傭打掃了你那間獨立的書房。

    書房打理得安靜舒适,我很是欣賞。

    長沙發坐起來很舒服,書架上的仁青壺也擺得恰到好處,仿佛隻有那一處鮮花怒放一般。

    這封信就是在書房裡寫成的。

    高更的畫作跟這個書房的風格不太協調,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把它拿走,挂在八濑的房子裡。

    所以就随手把它摘了下來,換了一幅弗拉曼克的雪景圖挂上去。

    然後,我幫你整理了放西服的衣櫃,往裡頭放了三套冬天的西服,并且按照我的喜好一一配好了領帶。

    不知道是否會合你心意。

     彩子的信(遺書)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世上了。

    我不知道死亡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便是我的喜悅、痛苦和煩惱都已不複存在。

    想着你的千思萬緒,對薔子的無盡牽挂,也将從這個世界消失。

    我的肉體,我的心靈,一切都将蕩然無存。

     盡管如此,在我離開人世幾個小時或者幾天之後,你将會看到這封信。

    屆時,這封信将會把我當下心中的萬端思緒轉達給你。

    它将跟活着的我一樣,把我的種種想法和考量一一告訴你。

    這些想法與考量是你尚不知曉的。

    你将會像跟活着的我對話一般,從這封信中傾聽我的聲音,時而驚訝,時而悲傷,時而斥責。

    你應該是不會落淚的吧。

    但是,你會一臉悲傷地說:“你真傻啊!”那表情隻有我見過(阿綠絕對不知道)。

    你的表情、你的聲音,我都清清楚楚地看得見、聽得着。

     這麼一想,即使我已經離開人世,在你開始讀這封信之前,我的生命依然悄悄地藏匿在這封信中。

    從你打開信封目光停留在第一個文字上的那一瞬間開始,我的生命之火将再次熱烈地燃燒起來。

    直到你看完最後一個文字為止,在那十五分鐘或者二十分鐘的時間裡,我的生命将如同我活着的時候一樣,再一次融入你身體的每一處,讓你的心中思緒萬千。

    遺書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啊。

    即使其中僅僅凝聚着我十五分鐘或者二十分鐘的生命,是的,即使隻有這麼多,我也一心想要将真情獻給你。

    時至今日,跟你說這些話,有些可怕,但我生前似乎始終不曾跟你表露過真實的自己。

    此刻,寫遺書的我是真正的我。

    不,隻有寫遺書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 經過秋雨的洗禮,山崎天王山的紅葉美不勝收,如今依然曆曆在目。

    紅葉為何那般美麗呢?車站前,遠近馳名的茶室妙喜庵緊閉着的古舊大門的屋檐下,我們倆一邊躲雨,一邊仰望着眼前的天王山。

    天王山聳立于車站背後,山體陡峭,巍峨挺拔。

    眼前的美景讓我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是由于時已十一月,又恰逢日暮時刻,所以來了個輕佻的惡作劇?是那天午後數場小陣雨經過,所以屬于晚秋時節特殊氣象的所作所為?整座天王山看上去是那般如夢似幻,多彩多姿,甚至讓我們對即将一起登上山腰一事,生出幾分懼意。

    那時候的雜木林紅葉之秀美動人,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那一天,我們兩個人第一次單獨相處。

    從早晨開始,我便被你拉着在京都郊外四處轉悠,已經身心俱疲。

    你也一定非常疲憊了吧。

    “愛是一種執着。

    我對茶碗執着不是壞事吧?那麼,我對你執着,又有什麼不對呢?”你一邊走在天王山陡峭細小的坡道上,一邊盡說着些亂七八糟的話。

    然後,你又說道:“隻有你和我見過這般美麗的天王山紅葉,是我們兩個人同時見到的。

    事到如今,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簡直像個任性的孩子在吓唬人一般。

     整整一天,我都緊張不已,一心想從你身邊逃離。

    但是,你那些稚氣無邪、自暴自棄的話突然擊破了我的防線,令我潰不成軍。

    你粗暴的言語與恐吓透着一種漫無邊際的悲傷,讓我渾身上下頓時感受到了一種女人被愛的幸福,甜蜜得如同花兒綻放一般。

     我曾經無論如何都原諒不了丈夫門田的過失。

    然而,還是同一個我,如今卻輕而易舉地原諒了自己的不貞。

     “變成惡人吧!”在熱海酒店,你第一次使用了“惡人”這個詞語。

    你還記得嗎?那是一個狂風大作的夜晚。

    面朝大海的遮雨窗啪嗒啪嗒地響了一整夜。

    夜半時分,你想将它修好,便打開了窗戶。

    隻見遠遠的海上,有一艘小漁船失火了,看上去仿佛一堆篝火在燃燒似的,火光騰起,一片通紅。

    那裡顯然有人正命懸一線,但我們卻絲毫沒有感受到恐懼,眼裡隻有一片美景。

    然而,關上窗戶後,我突然感到不安,便再次打開了窗戶。

    此時,不知是否船已經燃燒殆盡,海上不見一點火光,隻有黑暗的海面朦胧靜谧,無邊無際。

     直到那天夜裡,我依然竭力想要跟你分手。

    然而,當我目睹小船失火之後,我的想法便不可思議地被命運左右了。

    “兩個人一起變成惡人,一起欺騙阿綠一輩子吧!”當你如此提議時,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既然要變成惡人,那就索性變成個大惡人吧!不隻是阿綠,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們都徹底騙個遍吧!”自從和你秘密幽會以來,那天夜裡,我第一次得以安然入睡。

     那天夜裡,海上的小船在無聲無息中被熊熊的火焰燃燒殆盡。

    我似乎從那艘船上看到了你和我那無法拯救的愛情的命運。

    此刻,我一邊寫着這封遺書,眼前一邊浮現出那艘船在夜色中化為火海的一幕幕。

    那一夜,我所目睹的海上發生的一切,無疑正是一個女人掙紮于現世的刹那間的痛苦身姿。

     可是,沉溺于這些追憶之中也無濟于事。

    之後十三年的歲月中,雖然也有許多的痛苦與煩惱,但我還是覺得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幸福。

    你博大的愛情震撼着我,撫慰着我,甚至可以說幸福得有些過度了。

     白天,我随意地翻閱了日記,發現裡面有許多“死”“罪”“愛”之類的字眼。

    事到如今,我才認識到,你我一路走來是多麼的不容易。

    但是,當我把日記放在手上時,一本大學筆記本讓我感受到的終究是幸福的重量。

    罪、罪、罪——終日被這種“罪”的意識所俘虜,每一天都在跟死的幻影面面相觑:“阿綠一旦識破了,我就非死不可”“阿綠知道此事時,我就以死謝罪”。

    然而,正因為如此,自己擁有的才是無可替代的、莫大的幸福。

     啊!誰能想到,除了這樣的一個我,還存在着另外一個我(你可能覺得這種說法有些矯揉造作,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如何說明)。

    是的,在我這個女人心中,還住着另外一個我,連我自己都不了解她。

    這個我,你既不知道,也無法想象。

     有一次,你曾經說過,不論是誰,每個人的身體裡都有一條蛇。

    那是你去見京都大學理學部的竹天博士時發生的事情。

    在你和博士會面的時候,為了打發時間,我待在那棟陰暗的紅磚建築的長廊的一角,一個一個地觀察着陳列在那裡的容器中盛放的蛇标本。

    半個小時後,當你從房間裡出來時,我已經被蛇弄得有些惡心了。

    當時,你盯着那些标本,開玩笑地說:“這是彩子的,這是阿綠的,這是我的,每個人都有一條蛇,用不着那麼害怕。

    ”阿綠的是一條産自東南亞的深褐色的蛇。

    你說了是我的那條蛇産自澳大利亞,個頭雖小,但全身布滿雪白的斑點,隻有頭部像錐子一樣尖銳。

    你究竟是出于什麼意圖那麼說的呢?自那以後,我并沒有再跟你談論過這件事,但當時那番話莫名地讓我心有感觸,記憶至今。

    之後,有時,我會獨自陷入思考:“人身體裡的那條蛇究竟是什麼呢?”它有時是我執,有時是嫉妒,有時是宿命? 那條蛇究竟是什麼,時至今日,我仍然沒有答案。

    但不管怎樣,正如你當時說過的那樣,我的身體裡有一條蛇。

    它今天第一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連自己也不了解的另一個我,确實也隻能将其命名為蛇了。

     事情發生在今天下午。

    阿綠來家裡看望我,當時我身上穿着那件很久以前你從水戶買來的、年輕時我最喜歡的那件納戶藍的結城屋外褂。

    阿綠走進房間,一看到這件衣服,便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

    她欲言又止,就那麼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兒。

    我以為是自己有些不循常理的穿着讓阿綠感到無話可說,便帶着幾分惡作劇的意思,故意一聲不吭。

     這時,隻見阿綠冷冷地朝我這邊瞥了一眼,說道: “這外褂,是你跟三杉在熱海時穿的那件吧!那天,我看見了。

    ” 她臉色蒼白得吓人,似乎精神已經到了臨界點,說出來的話像是用短刀直接刺入般尖刻。

     阿綠的話意味着什麼,我那一瞬間并未立刻反應過來。

    過了一會兒,當我終于明白那句話的意義之重大時,隻是不由得攏了攏衣襟,然後覺得非那麼做不可似的,端坐了起來。

     原來她全部知道了,從那麼早開始! 真是不可思議,我的心情非常平靜,像是在傍晚的海邊,看着潮水遠遠地奔湧而來似的。

    “啊,你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我想拉着她的手,撫慰幾句。

    我曾經是那樣地懼怕這一刻的到來,如今它終于降臨了,卻不帶絲毫的恐怖。

    兩個人之間,仿佛隻有岸邊靜靜的水聲流過。

    你和我十三年間的秘密,瞬間被毫不留情地剝去了面紗。

    然而,等在那裡的,并非我思慮已久的死亡,該怎麼說好呢,安甯、恬靜,對了,是一種不可思議的休憩。

    我松了一口氣。

    長期以來壓在肩上的重負卸掉了,取而代之的不過是一種莫名令人泫然欲泣的情感空白。

    我覺得似乎有許多事情需要考慮。

    并且,這并不意味着陰郁、悲傷、恐懼,而是一種遙遠的空虛,卻又伴随着一種甯靜的滿足。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