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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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寫給叔叔的信另外寄給您。

    那是叔叔出發去東京的第二天,我整理母親桌子裡的東西時發現的。

     阿綠的信 三杉穰介先生: 如此正兒八經地寫你的名字,簡直就像是在寫情書似的,心跳不已。

    自己真是白活了這麼些歲數(話雖如此,我也不過才三十三歲)。

    細想起來,我在這十年左右的時間裡,有時瞞着你偷偷摸摸地,有時大膽公開地寫了數十封情書。

    可是,其中居然沒有一封是寫給你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不開玩笑,認真地想了想,自己也有種不得其解、不可思議的感覺。

    你不覺得這事有點荒唐可笑麼? 高木先生的夫人(你也認識吧,一化妝,臉就像狐狸似的那個女人),曾經評論過大阪神戶之間的頭面人物。

    當時,她極為失禮地評價過你,說你是一個對女人而言十分無趣的人,不了解女人細膩的内心,即使你對女人傾心,也一輩子得不到女人青睐。

    這當然是高木夫人微醺之後的失言,無須在意。

    不過,話說回來,你身上确實有這樣的地方。

    你與孤獨無緣,絲毫沒有懼怕孤獨的迹象。

    此外,你考慮事情格外幹脆果斷,堅信自己的想法是最正确的。

    或許你是出于自信,可是在一旁看着,便莫名地想要做些什麼讓你産生動搖。

    總而言之,你像是一個對女性而言難以消受、毫無生趣,即便喜歡上了也不值得愛戀的男人。

     我數十封情書中,居然沒有一封是寄給你的。

    我對此耿耿于懷,焦躁地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情。

    這或許本來就是一種強人所難的奢望。

    話雖如此,我也的确對此事感到不可思議。

    哪怕有一兩封情書是寄給你的也好。

    當然,這也得看從何種角度去想。

    雖然我的情書并沒有寄給你,但如果它們都是以呈獻給你的心情寫下的,即便收信人不同,從我自身的情感來看,可能并無太大區别。

    隻是因為天生害羞,不管年紀多大,依然像個純真的小姑娘似的,做不到給丈夫寫甜美的書信,結果就把能夠冷靜地提筆的其他男人當做丈夫,孜孜無倦地給對方寫情書。

    可以說是命中注定嗎?這是我生來的不幸。

    同時,也是你的不幸。

     君心何所思,我心亦切切。

    唯恐擾清雅,不敢近身去。

     去年秋天,我想着書房中的你,将當時的心情用和歌寫了下來。

    這首和歌承載着一個可憐的妻子的心情:與其說是不想破壞你正凝望着白瓷或其他什麼物件的那種靜谧,不如說即使想破壞也不知該如何破壞(啊!你是一座多麼無懈可擊、堅不可摧、難以對付的堡壘!)。

    “騙子!”你可能會這麼想吧。

    即使我在通宵玩麻将,思緒偶爾飄向遠處的書房之類的事情,還是可以從容做到的。

    當然,就拿這首和歌來說,我最後把它悄悄地放在了哲學青年——話雖如此,今年春天,他已經從大學講師榮升為副教授了——田上先生公寓的桌子上。

    結果,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這好像一不小心就破壞了年輕教授高貴而靜谧的精神世界。

    當時,庸俗小報的花邊新聞刊登了我的事情,給你添了些許麻煩。

    方才我說了,在一旁看着你,便想要做些什麼,讓你心生動搖。

    這件小事是否多少讓你有些動搖了呢? 這麼東拉西扯,終究隻會讓你更加不快罷了,還是切入正題吧。

     你是怎麼想的呢?我們這種名存實亡的夫婦關系,細想起來,已經持續了相當長時間了。

    你不想就此畫上一個大大的句号,徹底痛快麼?這肯定是件傷心事,但是如果你沒有什麼特别的反對意見的話,談談讓你我一别兩寬、各自自由的辦法,如何? 如今,工作上,你也從各方面的第一線急流勇退了(被罷免了公職的實業家名單中,居然有你的名字,真是意外)。

    我想對你而言,清理我們之間不正常的關系,現在不失為最佳時機。

    簡單地說一下我的期望。

    如果能得到寶冢和八濑的别墅,我就心滿意足了。

    八濑的房子大小正合适,周邊環境也合我心意,我想把那裡當作住處。

    寶冢那邊以兩百萬元左右的價格出讓,所得錢款用以度過餘生。

    從方才開始,我擅自做了各種設想。

    可以說,這是我最後一次任性,也是從未跟你撒過嬌的我絕無僅有的一次請求。

     盡管突然跟你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但現在我身邊并沒有什麼聰明伶俐、可以稱之為情人的對象。

    所以,你完全不必擔心我會被什麼人卷走錢款之類的。

    非常遺憾,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一個男人,可以讓我體面地視他為情人。

    發腳打理得極為細緻,像檸檬的切口一樣整齊,腰身的線條像羚羊一樣幹淨矯健,就這兩個條件,世上能達到的男人也并不多見。

    多年前,一個新嫁娘對丈夫動心時最初的喜悅,直到十年後的今天依然如此強烈,這真是遺憾。

    說到羚羊,報紙上曾經刊登過一個新聞,說是在叙利亞沙漠的正中央,發現了一個跟羚羊一起生活的裸體少年。

    啊!那張照片真是太美了!蓬亂的頭發下那冷峻的側臉!那時速五十英裡的修長的雙腿的魅力!即便現在想起來,依然隻有那位少年讓我感到異常的心潮澎湃。

    所謂知性,便是那種容顔,所謂狂野,便是那種身姿吧。

     自從見過那個少年之後,這雙眼睛裡,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都顯得俗不可耐、無聊之至。

    假如你的妻子心中曾經迸出過不貞的火花,頂多也就是為羚羊少年動心的那一刻吧。

    一想到那個少年緊緻的皮膚被沙漠的夜露濡濕之時,不,不如說是一想到那個少年奇特的命運之清冽,即便是今天,我依然心潮搖曳。

     前年,我曾經一度迷戀過新創作派的畫家松代。

    在這件事上,如果你将别人的流言照單全收的話,我會覺得有些為難。

    當時,你看着我,眼裡的确有一種近乎憐憫、莫名憂傷的光芒。

    明明沒有什麼要讓你憐憫我啊!即便如此,我依然被你當時的眼睛所吸引。

    即使遜色于羚羊少年,也是極為出衆的。

    那般出衆的一雙眼睛,視線卻絲毫不為我所動!目光灼灼算不了什麼,那不是凝望着瓷器的那雙眼睛。

    所以,我變得像九谷燒那般冰冷透涼,非常想找個地方一動不動靜靜地坐着。

    于是,我便跑去松代那飄着寒意的畫室,給他當當模特什麼的。

    不過,這些姑且不說,我現在依然十分欣賞他在建築上的見解。

    盡管有些地方仿效了郁特裡羅,但我覺得一個畫家能夠畫下那些無聊的建築,将近代的憂愁(極淡的憂愁)作為一種情感沉澱在作品中,在如今的日本還是十分罕見的。

    不過,人品不行。

    不合格。

    如果你是一百分的話,他最多六十五分。

    雖然有才氣,但總覺得有污點。

    容貌端正,可惜沒什麼品味。

    一叼起煙鬥來,顯得十分滑稽。

    那是一張二流藝術家庸俗的臉,似乎身上所有的精華都被作品吸走了。

     自那以後,可能是去年的初夏時節吧,我曾經喜歡過津村,他是農林省杯賽馬大獎賽的優勝者“藍色榮譽”的騎手。

    那個時候,你的眼裡也是惡意地閃爍着一種與其說是憐憫,不如說是冷冷的輕蔑的光芒。

    一開始在走廊與你擦身而過時,我曾經以為是窗外的綠葉讓你的眼睛看起來有些藍。

    後來,我才發現,那是一個了不得的誤會。

    我真是太糊塗了。

    如果當初我明白那一點的話,我投向你的目光不管是冷漠也好溫情也罷,心裡多少也會有一些準備!不管怎樣,那段時間,隻有速度之美,才能吸引我所有的注意力,讓我深陷其中。

    你那中世紀式的情感表達方式與我的感性無緣。

    不過,當時我真想也讓你見識一下津村那高潔的鬥志,哪怕一次也行。

    津村緊緊地貼在卓爾不群的“藍色榮譽”背上,筆直地連連趕超十幾匹的賽馬,一路向前馳騁。

    即使是你,當你從望遠鏡中看見那認真而可愛的生命(說的當然是津村而不是“藍色榮譽”)的瞬間的身姿時,也會熱血沸騰的。

     那個二十二歲的少年,有些桀骜不馴。

    隻是因為我說會從望遠鏡中看着他,便硬是刷新了兩次紀錄。

    那麼一種狂熱的樣子,我平生第一次見到。

    為了得到我的贊美,那個少年騎在褐色的雌馬身上,将我的事情抛諸腦後,化身為速度狂魔。

    我認為我這看台上的愛情(應該算是愛情的一種吧)是那種似水般澄澈的熱情,看着他在直徑兩百二十七米的橢圓形賽場上飛奔馳騁,的确是我那個時候最大的生存樂趣了。

    作為獎賞,把三顆在戰争中幸免于難的鑽石送給他,我也絲毫不覺得可惜。

    不過,那個少年騎手的可愛,僅限于他騎在“藍色榮譽”背上的時候。

    一旦下了馬,便是一個連咖啡的味道都分不太清楚的懵懂少年。

    不愧是馬背上鍛煉出來的奮不顧身、一往無前的鬥志,把他帶在身邊,比起領着書生妹尾或左翼三谷要帶勁得多。

    但是,也就僅此而已。

    所以,最後我把自己喜歡的那個有點噘嘴的十八歲舞女介紹給他,甚至還幫忙操辦了婚禮。

     說得起勁,一不小心便扯遠了。

    當然,雖說我已經退居洛北八濑,還是很有些舍不得隐退的。

    我絲毫不想就這麼收山。

    建個窯燒燒茶碗之類的,這種事就讓給你來做,我去别處種種花吧。

    聽說如果把花卉拿到四條那邊去賣,相當賺錢。

    帶上奶奶、女傭,再加上兩個對種花有心得的閨中好友,這些人手應該就能讓一百枝、兩百枝的康乃馨綻放吧。

    暫時實行男人免入制,我對彌漫于室内的男人氣味有些厭倦了。

    這是真心話。

    這回我打算重新出發,去尋找真正的幸福。

    我正在認真地考慮生活的規劃。

     我突然提出這樣的離婚要求,你也許會感到驚訝。

    不,相反地,你可能常常納悶,為何我一直不曾提出分手。

    我也是如今細想起來,才發覺自己居然跟你這樣一起生活了十幾年。

    回首過去,事到如今,萬分感慨。

    在某種程度上,我也是個被貼了行為不端标簽的太太。

    也許在别人的印象中,我們是一對奇怪的夫妻。

    不過,我們倒也沒怎麼喪失體面。

    有時甚至和和美美地給人做媒,就這麼一路走來。

    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得到你的充分贊許,你說呢? 寫分手信真是件難事。

    我讨厭哭哭啼啼,但也不喜歡過于歡欣雀躍。

    我想盡量漂亮地提出分手,不要給彼此帶來傷害。

    但字裡行間似乎總有一種别扭。

    分手信這種東西,不管由誰來寫,終究都無法成為美麗的書信吧。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寫一封名副其實、冷酷到底的分手信吧。

    平日裡,你總是對我非常冷漠。

    接下去,我要下狠心寫一封讓你讨厭我的信,它會讓你變得比平日更加冷漠,還請見諒。

     那是昭和九年二月的事情了。

    早晨九點左右,我從熱海酒店二樓的一個房間,望見你身着灰色洋裝從正下方的斷崖上走過。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發生在像夢一般朦胧的一個日子裡。

    請你冷靜地聽我說完吧。

    一個身材高挑的美麗女子緊緊地跟在你身後。

    她穿着納戶藍的外褂,上面織有惹眼的薊花。

    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沒想到自己的預感居然如此應驗。

    為了驗證這個預感,前一天晚上,我一整夜未曾合眼,坐夜班列車一路搖晃來到這裡。

    我心裡想着一句老話:“如果是夢的話,就讓我快點醒來吧!”那時,我才二十歲(與現在的薔子同歲)。

    對于一個涉世未深的新嫁娘來說,這刺激略微有點太大了。

    我立刻叫來了侍應生。

    他有些詫異,我勉強搪塞應付完,便把賬給結了。

    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飛快地離開了那裡。

    在酒店前的馬路上伫立了一會兒,我強忍着心中火燒火燎的灼痛,猶豫着該向下往海那邊走去,還是往車站走去。

    沿着通向海邊的路走了一會兒,不到五十米,便又停住了腳步。

    隆冬季節,大海如同從膠管中擠出後塗抹上去的普魯士藍一般,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緊緊地盯着大海,呆呆地站着。

    突然,我改變了主意,轉身朝着車站方向走去。

    細想起來,那條路是如此漫長,我一直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當時,假如我沿着通往你們所在的海邊的那條路走去,也許就會發現今天這個不一樣的我了。

    可是,不知道是幸抑或不幸,我并沒有那麼做。

    如今想來,那一刻便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歧路了。

     那個時候,我為什麼沒有選擇通往海邊的那條路呢?不為别的,隻是因為與那個年長自己五六歲的美麗女人彩子姐姐相比,在人生經驗、知識儲存、才華、外貌、心靈、咖啡杯的拿法、聊文學、聽音樂、化妝技巧等方面,一切的一切,自己都望塵莫及。

    這種心情盤踞心頭,讓我動彈不得。

    啊!這種謙卑!隻有純繪畫線條才能表現出來的二十歲新嫁娘的謙卑!當身體浸入初秋冰涼的海水中時,隻要稍稍一動,便會愈發感受到一種冷意,所以便一動也不敢動——你一定有過這樣的經曆吧。

    當時,我就是那樣,害怕得絲毫不敢動彈。

    既然你欺騙了我,那我也騙一騙你——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才立下這個決心的。

     你和彩子曾在三宮車站的二等座候車室裡等候過下行的快車。

    時間好像是在熱海酒店的事過了一年以後吧。

    當時,我夾在一群前去修學旅行的如花似玉的女學生當中,正猶豫着是否要走進那間二等座候車室。

    還有一次,在彩子家門前,我一邊擡頭望着窗簾的縫隙間漏出柔和燈光的二樓,一邊久久地站在如同貝殼一般緊緊關閉着的門前,猶豫着是否要伸手去按門鈴。

    那一夜,蟲兒高聲嘶鳴。

    一切記憶猶新,曆曆在目。

    這件事可能跟三宮車站的事情發生在同一時期。

    話雖如此,當時究竟是春天,還是秋天?偏偏這種記憶總是少了季節的感覺。

    此外,你聽了會不好受的事情,我這兒還有一大堆呢——可是,我終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甚至連熱海酒店那事發生時,我都不曾選擇通往海邊的那條路。

    甚至連那個時候、連那個時候——當那苦澀深藍、耀眼奪目的海面一角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時,之前一直拼命克制住的心中那種灼爛般的痛苦,像是剝開了薄紙似的,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然而,對我而言,雖然有過那麼一段瘋狂的時期,但我們之間卻一直風平浪靜,仿佛是時間解決了問題。

    像是熾熱的鐵片逐漸冷卻一般,你一旦變得冷漠,我便不肯示弱地也變得冷漠。

    如此一來,你便更是冷上加冷。

    最後,終于造就了今天這樣一個寒氣逼人的異常家庭,冰冷得仿佛眼睫毛都要被凍住似的。

    家庭?不!不是那種暖洋洋、有人味的存在,把它稱為城堡更合适,我想你一定也會贊成這個說法的。

    細想起來,我們困在這座城堡裡十幾年,你欺騙我,我欺騙你(是從你先開始的)。

    人與人之間的禮尚往來真是悲哀啊。

    我們的全部生活都建立在彼此擁有的秘密之上。

    對于我的諸多出格行為,你的臉色有時輕蔑,有時不快,有時悲傷,但又總是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常常在浴室裡大聲叫喚女傭幫忙拿煙。

    從外面回到家裡時,我掏出手提包裡的電影節目單,用它啪嗒啪嗒地朝着胸口扇風。

    不管在客廳還是走廊,無所顧忌地将侯比甘的化妝粉亂撒一氣。

    撂下電話聽筒,跳起華爾茲的舞步。

    宴請寶冢的明星們,夾雜在她們中間拍照。

    身上穿着寬袖棉袍打麻将。

    過生日那天,甚至給女傭們都系上了緞帶,叫來一大班學生,在家裡鬧翻了天。

    這一切會讓你如何心生厭惡,我心裡一清二楚。

    但是,你從未嚴厲指責過我的行為,你也無從指責。

    所以,我們之間不曾發生過任何争執。

    城堡一直保持着沉寂,隻有彌漫于其中的空氣如同沙漠的狂風一般,冷峻地飒飒掠過。

    你能用獵槍打中野雞和山鸠,卻為何不能朝我的心口開上一槍呢?你既然欺騙我,為何不能更加狠心地欺騙到底呢?即使是男人的謊言,女人也會為之神魂颠倒的…… 十幾年間,我一直忍受着這樣的生活。

    如今想來,我們之間的這種禮尚往來也該畫上句号了。

    有些事情即将發生,有些變化即将到來!——這種期待雖然微小,卻十分執拗地潛藏于我内心深處的某個地方。

    我們之間的關系最終将以何種方式落幕呢?在我看來,隻有兩種可能:有朝一日,我輕輕地依偎在你的胸前,靜靜地閉上眼睛。

    不然,則是用你送給我的埃及禮物——一把削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