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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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納戶藍[2]的結城屋[3]外褂,背對着門,坐在地闆上。

    那件外褂上繡着大朵的薊花,之前母親說太花哨了想要送給我,多年來一直用紙包着放在衣櫃裡,她鮮少取出來。

    當我不由自主地叫出聲時,母親便朝這邊轉過身來,問道:“怎麼了?”她似乎對我的驚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說了……” 說到這裡,我便突然哽住了。

    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如此大驚小怪,覺得有些好笑。

    講究穿戴的母親取出以前花哨的和服穿在身上,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尤其是生病之後,可能是為了排解郁悶吧,一邊說着太花哨了,一邊從衣櫃裡找出多年未沾身的和服穿上。

    這已經成了母親每天的嗜好了。

    然而,我事後再想想,當時自己的确被身穿結城屋外褂的母親驚呆了。

    母親看上去很美,形容為令人驚豔,也絕非言過其實。

    與此同時,她又顯得十分落寞,我從未見過那麼落寞的母親。

    綠姨跟在我後面進來,她也是一進屋便說道:“真漂亮!”然後,似乎一時間看得入了迷,一言不發地坐着。

     母親身穿結城屋短褂的背影,雖然美麗卻十分落寞。

    這種感覺像是一塊冰冷的秤砣一般,整整一天都沉在我的心裡。

     傍晚,吹了整整一天的風止住了。

    我和女傭定代将飄落在院子各處的落葉掃在了一起,點上了火。

    接着,把前幾天花了高價買來的稻草束拿了過來,準備給母親的暖手爐燒些稻草灰。

    母親坐在客廳裡,隔着玻璃窗一直望着我們。

    這時,隻見她手裡拿着一包用漂亮的牛皮紙包得整整齊齊的東西來到走廊,說道:“把這個一起燒了吧!”當我問她那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母親以平日裡少見的嚴厲口吻說道:“你管它是什麼!”之後,她好像又改變了主意,靜靜地說道,“是媽媽的日記。

    ”接着,她又叮囑道,“就這麼燒了吧!”說完,便迅速地轉過身去,順着走廊走開了。

    她的腳步有些踉跄,像是風兒把她帶走了似的。

     稻草灰大概燒了半個小時左右。

    當最後一根稻草灼灼燃燒,化為紫煙時,我就下定了決心。

    我拿着母親的日記,悄悄地來到二樓自己的房間,把它藏在了書架深處。

    到了夜裡,風又刮了起來。

    從二樓的窗戶望去,院子裡灑滿了耀眼的白色月光,有一種北方海灘般的荒涼。

    風聲掠過,聽起來就像洶湧澎湃的波濤似的。

    母親和定代已經歇下了,隻有我一個人還沒睡。

    為了防止有人突然打開房門,我在門口堆了五六本沉甸甸的百科全書,又将窗簾也全部放下(因為連瀉進屋裡的月光都讓我感到膽戰心驚),調整好台燈罩子,把一冊大學筆記本放在燈下。

    這筆記本是我從牛皮紙包裹裡取出來的母親的日記。

     叔叔,穰介叔叔。

     我當時想,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我将永遠無法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的事情。

    在此之前,我一直老老實實地準備等到自己長大嫁人時,母親把一切告訴我。

    我并沒有特别想要知道父親的事情,隻是把門田禮一郎這個名字珍藏在内心深處。

    可是,自從白天看見母親身穿結城屋外褂的背影時起,我的想法發生了變化。

    不知何故,我覺得母親的病可能已經無力回天,這在我心中化為了一個悲傷的信念。

     關于母親為何與父親分開一事,明石的外祖母、親戚們說的一些話,不知不覺也飄進了我的耳朵。

    父親為了獲得學位,在京都一所大學的小兒科從事研究。

    當時,五歲的我與母親、外祖父母以及女傭們一起住在明石那邊的家裡。

    四月的一天,狂風大作,一個年輕的女人抱着剛剛出生的嬰兒,上門來找母親。

    她一來到客廳,便把嬰兒放在壁龛處,然後解開腰帶,從帶來的小籃子裡取出和式長襯衣,換起衣服來。

    這舉動讓端茶過來的母親大吃一驚。

    那人當時已經神經錯亂了。

    事後,我們才知道,那個睡在壁龛處紅紅的南天竹果實下方的孱弱嬰兒,是父親和那個女人生下的孩子。

     那個嬰兒不久夭折了,那個女人萬幸隻是一時精神失常,不久就恢複了常态。

    聽說現在嫁給了崗山的商人,過得很幸福。

    事情發生後不久,母親便帶着我從明石的家裡跑了出來。

    身為女婿的父親,最終也離開了明石的家。

    當我去上女子學校時,明石的外祖母曾經說過:“彩子也是個倔性子,木已成舟,沒辦法了呀……”或許是母親的情感潔癖讓她無法原諒父親的過失吧。

    關于父親和母親的事,我知道的隻有這麼多。

    在七八歲之前,我一直以為父親已經過世了。

    在成長過程中,别人一直給我灌輸這種想法。

    是的,即便是現在,在我心目中,父親依然是個死人。

    據說在離此地不到一個小時的兵庫,父親經營着一家大型醫院,現在仍是獨身一人。

    這種現實存在的父親,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來。

    即使現實中,父親依然活着,但是我——薔子的父親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翻開了母親日記的第一頁。

    我的眼睛緊緊地盯着,結果出人意料,是的,最早發現的文字居然是“罪”字。

    “罪、罪、罪……”紙上潦草地寫着好幾個“罪”字,難以相信那居然是母親的筆迹。

    在那層層疊疊的數個“罪”字下方,胡亂地寫着“神啊,請饒恕我吧!阿綠,饒恕我吧!”仿佛因為這罪字之沉重而飽受煎熬。

    周圍的其他文字全部消失,隻剩這一行文字像惡魔一般喘着氣,眼看就要撲過來似的,面容猙獰地窺視着。

     我啪的一下合上了日記。

    多麼可怕的一刻啊!四周一片靜寂,隻能聽見薔子的心在猛烈地跳動。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再一次小心确認門窗是否已經關好。

    然後,我重新回到桌前,狠了狠心,再次翻開了日記。

    我覺得自己仿佛着了魔似的,将母親的日記一字不漏地全部讀了個遍。

    我曾經那麼渴望知道的父親的事,日記裡隻字不提。

    母親用粗暴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字,書寫着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她和叔叔之間的事情。

    母親時而痛苦,時而歡欣,時而祈禱,時而絕望,時而決心赴死——是的,母親曾經無數次準備自殺。

    母親已經做好了決定,一旦綠姨知道了她跟叔叔之間的事情,便選擇死亡。

    一向那麼愉快、開朗地跟綠姨談笑的母親,居然如此地懼怕綠姨! 在那本日記裡,母親十三年來,一直背負着沉重的十字架活着。

    日記有時連着寫四五天,有時兩三個月都不見記錄任何内容。

    然而,每一頁日記裡,都有一個時刻與自己的死亡面對面的母親。

    “死了不就好了?死了豈不是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嗎?”啊!究竟是什麼讓母親寫下了這樣自暴自棄的文字!決心去死的話,還有什麼值得可怕呢。

    “大膽一些,彩子!”究竟是什麼讓溫柔的母親喊出了這樣不管不顧的話呢?是愛情麼?是那種被稱之為愛情的美麗閃耀的存在麼?叔叔曾經送給我一本書作為生日禮物。

    書中一個高傲的裸女将濃密、長長的發束蓬松地繞在胸前,雙手托着如花蕾般朝着上方的乳房,亭亭玉立地站在美麗的泉水邊。

    據說這裸女便是愛情的象征。

    啊!叔叔和母親的之間的愛情,與此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從讀完母親日記的那一瞬間開始,綠姨也變成了薔子在這個世上最害怕的人。

    母親的秘密,就此變成了薔子的痛苦。

    啊!那個曾經抿嘴親吻過薔子的綠姨!那個薔子非常喜歡、程度不亞于媽媽的綠姨!當我上盧屋小學一年級時,送給我一個帶着大朵薔薇花圖案的書包的人,正是綠姨!還有,去丹後由良的臨海校時,送給我大大的海鷗遊泳圈的,也是綠姨。

    二年級的學藝表演會上,我表演的《小拇指》的故事獲得滿堂喝彩,每天晚上給我獎品讓我排練的,也是綠姨。

    還有,還有,不管我想起小時候的哪件事情,處處都有綠姨的身影。

    與母親是表姐妹、最為要好的綠姨。

    現在隻喜歡跳舞,以前麻将、高爾夫、遊泳、滑雪都樣樣擅長的綠姨。

    烤出來的餡餅比薔子的臉蛋還要大的綠姨。

    請來一群寶冢少女,讓母親和薔子大吃一驚的綠姨。

    啊!為什麼綠姨總是那樣明媚,如同薔薇花一般,快樂地出現在母親和薔子的生活中呢? 叔叔和母親的事情,如果說對此有所預感的話,薔子曾經有過唯一一次這樣的經曆。

    那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在和朋友一起去學校的途中,到了阪急電車的夙川站附近,我突然想起來自己把英語課外讀本忘記在家裡了。

    于是,我讓朋友在車站等我,自己一個人回家去取。

    到了家門口,不知為何,我卻無法邁進家門。

    那天一早,定代便出門辦事去了,家裡應該隻有母親一人。

    可是,家裡隻有母親一人,卻讓我莫名地感到不安。

    我有些害怕。

    進還是不進,站在大門口,我目不轉睛地望着杜鵑花叢,想了好一會兒。

    最後,我放棄了進門取英語讀本的念頭,轉身回到了朋友正等着的夙川車站。

    那是一種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怪心情——從方才自己離開家門出發去上學的那一刻起,家中便開始了母親一個人的時間。

    如果我走進家門,母親會難堪,會一臉悲傷。

    我懷着難以形容的孤獨心情,一邊踢着石子兒,一邊走在蘆屋川沿岸的路上。

    回到車站,朋友跟我說話,我心不在焉地聽着,身子靠在了候車室的木椅子上。

     這種事隻發生過一次。

    可是,現在,我覺得這種預感極為可怕。

    啊!人為何這麼可惡呢!如何能夠斷言,綠姨從來不曾有過像我這樣無緣由的預感呢?打牌時,綠姨甚至能夠比獵犬更為敏捷地逮住對方的心思,這是她最為自豪的事。

    啊!光是想一想,都覺得毛骨悚然!不過,這應該隻是薔子滑稽可笑的杞人憂天吧。

    一切已經都結束了。

    秘密被保住了。

    不,為了保住秘密,母親離開了人世。

    薔子對此深信不疑。

     在不祥的那一天,母親那短暫卻又令人不忍目睹的、強烈的痛苦即将到來之前,她把我叫到了身邊,那張臉就像木偶淨琉璃戲中的人偶一般光滑。

     “媽媽剛剛吞下了毒藥。

    我累了,已經累得無法活下去了。

    ” 這些話,與其說是對薔子說的,不如說是通過薔子跟神靈傾訴。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天上的音樂一般,澄澈得不可思議。

    前一天夜裡,我在母親的日記裡剛剛讀過的,那些由“罪、罪、罪……”那些堆積得高如埃菲爾鐵塔一般的罪之文字,在母親的四周轟然崩塌。

    我清晰地聽見了那聲音。

    母親十三年間一直背負着數層之高的罪之樓,如今它正折磨着筋疲力盡的母親,要将她壓垮在地。

    那一刻,我精神恍惚,輕輕地坐在了母親身前,眼睛追逐着母親遙望遠方已然放空的視線。

    突然,仿佛山谷中刮起的秋台風似的,一股怒意襲上心頭。

    那是一種近似于憤怒的情緒,一種不知道該針對何人、滾燙如沸水般的憤懑。

    我望着母親悲傷的面容,隻是短短地回答了一句:“是麼?”像是與己無關似的。

    回答之後,如同被澆了冷水一般,我的心頓時變得冷靜、澄澈起來。

    我懷着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冷靜心情,起身向外走去。

    我并未橫穿客廳,而是仿佛在水上行走一般,沿着長長的直角走廊一路前行(這時,身後傳來了被死亡的濁流吞沒的母親的短促的悲鳴。

    )我來到走廊盡頭的電話間,給叔叔打了電話。

    可是,五分鐘之後,吵吵嚷嚷地從玄關跑進來的并非叔叔,而是綠姨。

    母親讓她最為親近又最為害怕的綠姨握着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之後,綠姨用手拉起一塊白布,蓋在了母親那再也感受不到痛苦和悲傷的臉上。

     叔叔,穰介叔叔。

     守靈的第一夜,是個十分寂靜的夜晚,寂靜得令人恍若隔世。

    白日裡,警察、醫生、鄰居等頻繁進進出出,這會兒一下子都停止了。

    到了夜裡,在棺木前面,隻有叔叔、綠姨和我坐着。

    誰都沒有說話,似乎都在聆聽某種慢慢襲來的微微水聲似的。

    每當香快焚盡時,便輪流有人起身走過去點香,對着遺像施禮,再悄悄打開窗戶給屋子換換空氣。

    看上去,叔叔最為悲傷。

    輪到他起身去點香的時候,總是用極為安靜的視線,凝望着母親的遺像,悲傷的臉上浮現出無人能懂的微笑。

    那個晚上,薔子不知道想過多少次:不管母親的一生如何痛苦,或許她依然曾經幸福過。

     九點左右,我站起來走到窗戶處,猛地大聲哭了起來。

    這時,叔叔起身走了過來,把手靜靜地放在了薔子的肩上。

    過了一會兒,他又一言不發地默默回到了位子上。

    那個時候,薔子之所以哭,不是因為母親去世帶來的悲傷湧上了心頭。

    而是想起了白天母親在最後的遺言中,對叔叔隻字未提。

    此外,在我把母親離世的事情打電話告訴叔叔時,為什麼是綠姨,而不是叔叔趕了過來呢?想着想着,心頭便突然感到一陣難過。

    叔叔和母親之間的愛情,直到臨死最後一刻,還依然不得不掩飾——這就像變成了十字架後,嵌在玻璃鎮紙中的花瓣一樣可憐。

    我起身推開窗戶,出神地望着泠泠的星空,強忍住快要哭出聲的悲傷。

    突然想到,這一刻母親的愛情正朝着那星空升去,它正悄悄地在星辰與星辰之間穿梭,薔子便頓時再也克制不住了。

    我覺得,與正在朝星空飛升而去的愛情的悲傷相比,母親一個人的死亡的悲傷,不可同日而語。

     當拿起筷子吃壽司夜宵的時候,我再一次痛哭起來。

    綠姨那靜靜的聲音溫柔地說道: “你要堅強一點。

    我什麼忙都幫不上,真是不好受。

    ” 我拭去眼淚,擡頭一看,隻見綠姨自己眼中也盈滿了淚水,正凝望着我。

    我看着綠姨那雙濡濕的美麗眼睛,沉默地搖了搖頭。

    那時候,她應該沒有注意到我的小動作吧。

    實際上,薔子是忽然覺得綠姨很可憐才哭的。

    綠姨把供奉母親用的壽司夾到了碟子裡,然後把叔叔的、薔子的、她自己的壽司夾到了四個碟子裡。

    看着這一切,我不知為何,突然覺得綠姨是最可憐的人。

    于是,這種心情化為嗚咽,難以克制。

     那天夜裡,薔子還哭過一次。

    綠姨、叔叔勸我早點入睡,說是第二天會非常辛苦。

    我躺進隔壁房間的被窩之後哭了。

    一進被窩,白天的勞累讓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但是,後來在一身虛汗中,我又醒了過來。

    看了一眼多寶閣上的時鐘,發現時間大概過去了一個小時。

    隔壁停放棺木的房間,跟之前一樣無聲無息,除了叔叔偶爾按動打火機的聲音之外,沒有任何聲響。

    過了半個小時左右,我聽到了叔叔和阿姨之間的簡短對話: “要不,你去睡一會兒?我來守着。

    ” “我沒事,你才需要歇一歇。

    ” 不過,僅此而已,馬上又恢複到原來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那種寂靜依然持續着。

    薔子在被窩中,第三次恸哭起來。

    這一次的哭聲,叔叔和綠姨應該都沒有聽到吧。

    這一刻,薔子覺得一切都變得那麼孤獨、悲傷、可怕。

    已經成佛的母親和叔叔,還有綠姨三個人,坐在一個房間裡。

    而且,三個人各懷心事,沉默地坐着。

    薔子頓時覺得,成年人的世界孤獨、悲傷、可怕得令人難以忍受。

     叔叔,穰介叔叔。

     漫無邊際地寫了這麼許多。

    接下去薔子所說的心願,希望能夠得到叔叔的理解,我盡量如實地把自己的心情寫了下來。

     要說心願,别無其他,就是薔子不想再見到叔叔和綠姨了。

    我已經無法再像讀日記以前那樣,天真地跟叔叔撒嬌,任性地跟綠姨說一些淘氣的話了。

    薔子想要從壓垮了母親的罪之文字散亂的世界中離開。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些什麼了。

     蘆屋這邊家裡的事情,已經托付給了明石的親戚津村叔叔。

    薔子想權且先回明石,開一個小小的洋裝裁縫店,自食其力地謀生。

    母親留給我的遺書中也說了,一切事情要跟叔叔商量。

    可是,母親如果知道現在的薔子的心情,她應該也不會那麼下命令了。

     母親的日記,今天我在院子裡燒掉了。

    一本大學筆記本變成了一把小小的灰燼。

    在我想往上澆一些水,去取水桶時,小小的旋風将它和枯葉一起,不知卷到何處去了。

     我會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