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之死 關于心理描寫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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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要讨論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和司湯達的《紅與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拉斯柯爾尼科夫與威廉·福克納的沃許·瓊斯一樣有着殺人的經曆。

    不同的是,福克納隻是讓沃許舉起鐮刀,陀思妥耶夫斯基讓拉斯柯爾尼科夫舉起的是一把更為吓人的斧頭。

    福克納省略了殺人的過程,他隻是暗示地寫道:“他手裡握着那把鐮刀,那是三個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着它了。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是讓拉斯柯爾尼科夫“把斧頭拿了出來,用雙手高高舉起,幾乎不由自己地、不費吹灰之力地、幾乎機械地用斧背向她的頭上直砍下去。

    ”緊接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人吃驚地描叙起那位放高利貸老太婆的頭部,“老太婆和往常一樣沒有紮頭巾。

    她那帶幾根銀絲的、稀疏的、淺色的頭發照常用發油搽得油光光的,編成了一條鼠尾似的辮子,并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盤成了一個發髻。

    這把梳子突出在後腦勺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中斷的方式延長了暴力的過程,當斧頭直砍下去時,他還讓我們仔細觀察了這個即将遭受緻命一擊的頭部,從而使砍下的斧頭增加了驚恐的力量。

    随後他讓拉斯柯爾尼科夫再砍兩下,“血如泉湧,像從打翻了的玻璃杯裡倒出來一樣,她仰面倒下了……兩眼突出,仿佛要跳出來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惡夢般的叙述幾乎都是由近景和特寫組成,他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而且以不可思議的笨拙去擠壓它們,他能夠擰幹一條毛巾裡所有的水分,似乎還能擰斷毛巾。

    沒有一個作家能夠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讓叙述的高xdx潮遍布在六百頁以上的書中,幾乎每一行的叙述都是傾盡全力,而且沒有輕重之隔,也沒有濃淡之分。

    圖财害命的拉斯柯爾尼科夫顯然沒有沃許·瓊斯的平靜,或者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裡沒有平靜,雖然他的叙述在粗犷方面與威廉·福克納頗有近似之處,然而威廉·福克納更願意從容不迫地去講述自己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則像是在夢中似的無法控制自己,并且将夢變成了夢魇。

    有一點他們是相同的,那就是當書中的人物被推向某些瘋狂和近似于瘋狂的境地時,他們都會立刻放棄心理描寫的嘗試。

    福克納讓沃許坐到了窗前,給予了沃許麻木和不知所措之後的平靜;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則讓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瘋狂下去,當高利貸老太婆“兩眼突出,仿佛要跳出來似的”以後,陀思妥耶夫斯基給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分散在兩個章節裡的近二十頁篇幅,來展示這個殺人犯所有的行為,一連串的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動作,而不是心理描寫。

    拉斯柯爾尼科夫在清醒和神志不清之間,在恐懼和勇氣之間,一句話就是在夢和夢魇之間,開始了他殺人的真正目的——尋找高利貸老太婆的錢财。

    陀斯妥耶夫斯基這時候的叙述,比斧頭砍向頭顱更為瘋狂,快速跳躍的節奏令人難以呼吸。

     他把斧頭放在死人身邊的地闆上,立刻去摸她的口袋,極力不讓自己沾上湧出來的鮮血——她上次就是從右邊的口袋裡掏出鑰匙的。

     顯然,此刻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是鎮靜的。

    鎮靜使他摸到了鑰匙并且掏出了鑰匙,可是緊接着他又立刻驚慌失措——他剛拿鑰匙去開五鬥櫥,一聽見鑰匙的嘩啦一聲,仿佛渾身起了一陣痙攣。

    他又想扔下一切東西逃跑。

     陀思妥耶夫斯基讓叙述在人物狀态迅速轉換中前行。

    驚弓之鳥般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怎麼都無法打開五鬥櫥,所有的鑰匙在他手中都插不進鎖孔。

    随即他又清醒似的将手上的鮮血擦在紅錦緞上,并且認為鮮血擦在紅錦緞上不顯眼……沒有一個作家會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如此折磨自己筆下的人物。

    拉斯柯爾尼科夫如同進入了地獄似的,他将應該是一生中逐漸擁有的所有感覺和判斷,在傾刻之間全部反應出來。

    并且讓它們混雜在一起,不斷出現和不斷消失,互相抵抗同時也互相拯救。

    顯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滿足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自我折磨,他不時地讓樓道裡傳來某些聲響,一次次地去驚吓拉斯柯爾尼科夫,并且讓老太婆同父異母的妹妹麗紮韋塔突然出現在屋子裡,逼迫他第二次殺人。

    就是那個已經死去的高利貸老太婆,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讓她陰魂不散——他忽然覺得好像老太婆還活着,還會蘇醒過來。

    他就撇下鑰匙和五鬥櫥,跑回到屍體跟前,拿起斧頭,又向着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