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顯形理念篇 第2章 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

關燈
網。

     她長相并不引人注目。

    說得上的欠缺誠然找不見,卻也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長睫毛,細鼻梁,相對說來個頭不高,長及肩胛骨的頭發剪得很好看(她對頭發十分在意)。

    厚墩墩的嘴唇右端近旁有顆不大的黑痣,随着表情的變化而動得不可思議——那種地方約略給人以性感印象,但那也是“需格外注意才看得出”的程度。

    一般看來,我當時交往中的女朋友要漂亮得多。

    盡管如此,隻看一眼我就簡直像突遭雷擊一般被她奪走了心魂。

    那是為什麼呢?花了幾個星期我才想到原因。

    不過那是某個時候一下子想到的——她讓我想起了死去的妹妹,簡直曆曆在目。

     兩人在外觀上并不相似。

    倘比較兩人的照片,人們可能說“豈非一點都不像?”。

    唯其如此,起初我也才未覺察到。

    她所以讓我想起妹妹,不是因為具體臉形相像,而是因為其表情的變化、尤其眼睛的轉動和光閃給我的印象近乎神奇地像得一模一樣。

    恰如過往的時間因了魔法或者什麼在眼前複蘇過來。

     妹妹同樣小我三歲,天生心髒瓣膜有問題。

    小時做過幾次手術。

    手術本身是成功的,但後遺症執拗地留了下來。

    至于後遺症屬于自然痊愈性質的,還是日後會引起緻命問題的,這點醫師也不清楚。

    歸終妹妹在我十五歲那年死了。

    剛上初中,短暫的人生中,妹妹始終同遺傳因子性缺陷抗争不止,可是并未失去積極開朗的性格。

    直到最後也沒抱怨和唉聲歎氣,總是周密地計劃下一步做什麼。

    自己将死去一事沒有列入她的計劃之内。

    天生聰明,學校成績一直出類拔萃(比我好得多)。

    意志堅強,決定的事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苟且。

    就算兄妹間有什麼摩擦——委實少而又少——最後總是我讓着她。

    最後階段身體已經相當瘦弱了,而眼睛仍一如往常鮮活水靈,充滿生機。

     我被妻吸引也恰恰由于她的眼睛。

    那是眼睛深處可以窺見的什麼。

    從最初看見那對眸子時開始,我的心就劇烈搖顫。

    話雖這麼說,也并不是想通過把她弄到手來讓死去的妹妹得以複原。

    即使有那樣的追求,前面等待我的也唯有失望——這點兒事作為我也想像得出。

    我追求的,或者我需要的,是那裡具有的銳意進取的光閃,是用以求生的實實在在的熱源那樣的東西。

    那是我所熟悉的東西,又是我大約缺少的東西。

     我巧妙地問出她的聯系方式,找她約會。

    她當然吃驚、猶豫。

    不管怎麼說,我畢竟是她朋友的戀人。

    但我沒有簡單退下陣去。

    我說,隻是想見面說話,見面說話即可,别無他求。

    我們在安靜的餐館裡吃飯,隔着餐桌說這說那。

    交談之初是戰戰兢兢别别扭扭的,但很快變得有聲有色。

    我想知道的關于她的事項堆積如山,話題不成問題。

    我得知她的生日同我妹妹的生日隻差三天。

     “給你來一張速寫不介意的?”我問。

     “現在、這裡?”說着,她四下環顧。

    我們坐在餐館桌旁,剛要了甜點。

     “不等甜點上來就能畫完的。

    ”我說。

     “那倒不介意……”她半信半疑地應道。

     我從包裡掏出總是帶在身上的小型速寫簿,用2B鉛筆迅速畫她的臉。

    不出所料,甜點上來前就畫完了。

    關鍵部位當然是她的眼睛。

    我最想畫的也是她的眼睛——眼睛深處橫亘着超越時間的深邃世界。

     我把速寫給她看了。

    她似乎中意這幅速寫。

     “非常生動!” “你本身是生動的嘛!”我說。

     她心悅誠服地久久注視速寫,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不知曉的自身。

     “如果中意,獻給你。

    ” “真的給我?” “當然,無非速寫罷了。

    ”白夜行小說 “謝謝!” 之後幽會了幾次,歸終我們成了戀人關系。

    水到渠成。

    隻是,我的女朋友似乎在好友把我奪走這件事上深受打擊。

    我想她大概把同我結婚納入視野的。

    氣惱也情有可原(作為我,倒是橫豎不大可能同她結婚的)。

    不僅如此,妻那邊當時也有交往中的對象,事情沒那麼簡單收場。

    此外也存在若幹障礙,但大約半年過後我們到底成了夫妻。

    婚宴規模很小,隻是幾個朋友聚在一起。

    我們在廣尾一座公寓樓裡安頓下來。

    公寓樓是她叔父的,以較為便宜的租金租給我們。

    我把狹小的一間作為畫室,在那裡正式繼續畫肖像畫工作。

    對我來說,那已不再是臨時打工。

    一來婚後生活需要穩定收入,二來除了畫肖像畫我也沒有獲得像樣收入的手段。

    妻從那裡乘地鐵去位于四谷三丁目的建築事務所上班。

    勢之所趨,留在家裡的我把日常家務包攬下來。

    那對我完全不成其為痛苦。

    本來我就不讨厭做家務,再說也可用來轉換畫畫當中的心情。

    至少,相比于每天去公司被動處理事務性工作,在家裡做家務遠為輕松快樂。

     最初幾年間的婚姻生活,我想對雙方都是安穩而充實的。

    日常生活很快生出令人快意的節奏,我們自然而然投身其間。

    周末和節假日我也不再畫畫,兩人一起去這去那。

    有時去看美術展,有時去郊外遠足,也有時隻是漫無目标地在城裡東遊西逛。

    我們擁有親密交談的時間,雙方交換信息也已成了兩人的寶貴習慣。

    發生在各自身上的差不多所有的事都不隐瞞,相互暢所欲言。

    交換意見,發表感想。

     不過,我這方面隻一件事沒能向她全盤托出。

    那就是我為她吸引的最大理由:妻的眼睛讓我真真切切想起死于十二歲的妹妹的眼睛。

    假如沒有那對眼睛,我不至于那般執著地對她甜言蜜語。

    而我覺得此事還是不說為好,實際上直到最後也隻字未提。

    那是我對她懷有的唯一秘密。

    至于她對我懷有怎樣的秘密——應該是懷有的——我不得而知。

     妻的名字叫柚(6),做菜用的柚。

    在床上抱在一起時,我不時開玩笑叫她“酸橘”,在耳邊悄聲低語。

    每次她都笑笑,但生氣也半是真的。

     (6)柚:ゆず,漢字寫作“柚”或“柚子”。

    不同于作為漢語的柚子,譯為漢語應為“香橙”、“蟹橙”。

    果肉多汁,很酸。

     “不是酸橘,是柚。

    相似,但不一樣。

    ”凰權弈天下小說 事情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朝糟糕方向流去了呢?我手握方向盤,從這個高速公路服務站到下一個高速公路服務站、從這家商務酒店到下一家商務酒店不斷移行。

    移行之間我一直就此思索不止。

    但無法認定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