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摩裡沙卡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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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上四千年才能創造出來。

    當某棵老扁柏倒在大地時,身體提供了上萬顆桧木種子發芽的搖籃,最終隻有一株桧苗打敗兄弟長成了千年大樹,把根延伸到地面。

    一百年後,孕育它的老扁柏腐爛,留下空洞的位置,在濃霧中讓人誤以為是巨根在走路。

    帕吉魯算過,“行路樹”地景由十三棵扁柏組成,最底層的樹洞來自它們祖父的軀殼,三代樹重疊,盤根有如鈣質流失的骨骼切面美景。

     空氣中有些腥味,蒼蠅飛舞,發出嗡嗡聲。

    戴上嘴罩的黃狗發出悶聲,帕吉魯猜測,來到大貓的餐廳了。

    餐廳位置在高處。

    他順樹根往上爬,多苔,很陡,又很滑,多數是失敗。

    他很快放棄這個位置,沿着“行路樹”走一圈,來到東面的樹根,發現上頭有刮痕,那是大貓的後肢爪在使力向上跳躍時,留下的痕迹。

    這是它的樓梯。

    帕吉魯爬上去,再沿着轉為平緩的樹根爬。

     這時,他撞見一雙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眼睛失去生命了,是山羌的。

    山羌露出粉紅的腔腹,柔軟肚腹與美味的腿肉被啃了,吸引蒼蠅叮食。

    大貓在兩天前捕到山羌,抓到樹幹上享受。

    帕吉魯看了這隻成年山羌頸部,留下大貓的齒痕,攻擊的方式令他想起來都會捏把冷汗。

    大貓匍匐在高處,伺機跳下去咬住山羌,令其窒息。

    “行路樹”是狙殺的好位置,要是不小心,經過的帕吉魯會像山羌一樣橫死。

     他想到身陷危險,不禁興奮起來,要獨自追尋找大貓。

    他滑下樹根,把黃狗牽回200公尺外的來處,拆下嘴套,系在一棵杜鵑喬木。

    卸下嘴套是擔心黃狗遇到黑熊或雲豹,可以發聲警告。

    他回到“行路樹”,循着東南方的小徑前進,在一片較幹燥的森林,他失去了線索,蹲下來用更低的視線判斷。

    他想,如果他是大貓要往哪走?赫然看到20公尺外的“孲伢仔”──客語是嬰兒的意思,卻是咒谶森林最年長的扁柏,兩千八百齡──有異狀。

    他走去看,樹幹邊緣沾了淡細的棕色毛,表示大貓曾在此磨蹭身體止癢。

    如果不是他蹲下看,如果不是陽光正好打在樹幹邊形成了偏光,他不會發現毫末線索。

     他匍匐前進,蜷躲在“孲伢仔”樹根,聆聽聲響,露出半顆頭瞧。

    一切如此平靜,黃胸薮鳥發出嘹亮的“急──救兒”叫聲,山紅頭鳥在灌木叢“嘟──嘟”唱鳴。

    光斑不歇,在地衣遍布的地面翻動。

    他觀察了十分鐘,沒有動靜。

    帕吉魯暫時停下追蹤,從早至今花了六小時在森林走動,肚子餓了。

    樹根的位置很适合野餐,他背靠着,把攜帶的餐盒打開來吃,單調的醬菜冷飯,趁肚子餓都好吃。

    吃飽,他舒服躺下來睡覺,暖陽适合當被子蓋。

     他阖上了眼,短暫酣眠,夢見湖水、落葉與陽光形成的淡泊詩意,他裸身涉水,有什麼在矮叢的後頭窺視他。

    他突然醒來,有被大貓逼視的恐懼,漸漸才了解是樹梢篩下來的光斑在身上漫漶成圖。

     這時候,風吹來了,兩千八百餘歲的“孲伢仔”發出類似嬰兒哭聲。

    咒谶森林不刮風的日子,一片苔靜,萬籁沉寂。

    但是,有風吹過,靠近樹根會聽到樹在說話。

    這是樹幹把樹枝搜集的音符傳回來。

    在森林,各種樹聲不同,有喉音、有鼻音、有水聲,就屬“孲伢仔”最不可思議,模仿嬰兒的哭泣聲。

     帕吉魯躺在樹根聆聽,忽地,他想起了古阿霞,她一人的歌聲抵過一座森林的天籁。

    她現在做什麼呢?午餐吃什麼?走過哪條街?帕吉魯想。

    他記得,那次他們環島穿過台北的幾條街道,曾在郵局前的騎樓下過夜,他還記得的…… 古阿霞在做什麼呢? 日影在搖曳的樹葉之間翻動,帕吉魯仰頭,思緒飄忽,沒有聽到近處的黃胸薮鳥發出粗啞的“嘎、嘎”警戒聲。

    正當他起身時,一道黑黃相間的身影鑽入他眼簾,是大貓。

    它在10公尺外的倒木上行走,有着斑斓條紋的體态,特别是修長的尾巴緩慢擺動,像是指揮棒帶動森林的天籁。

    然後,雲豹轉頭看見了他,彼此凝視。

     他愣住了,依在“孲伢仔”旁感動很久。

    雲豹機敏地跳下橫木,朝一條挂着松蘿的獸徑前進,肩骨在前肢移動中不時聳着,皮毛反射陽光,無聲無息,優雅無礙,慢慢離開了帕吉魯的視線,也深深走進了他的心坎。

     帕吉魯往後退,那是防止被狙擊的人性本能,接着轉身離開。

    他很亢奮,恨不得找人分享此刻心情,才想起所謂的“人”隻有古阿霞。

    他來到系黃狗的杜鵑叢下,解開它的繩子,又回頭拿起了電鋸,往森林的北緣前進。

    黃狗很安靜,他也是,直到終于憋不住了才跟黃狗提到他看到大貓。

    黃狗不了解,隻顧朝小草尿尿。

     在森林北緣,帕吉魯再度看到3公裡外的森林大火。

    火勢沒有變大,也沒有趨緩,照着既定速度吞噬大地。

    他抽出左腰的開山刀,準備對“大岩盤”──這棵扁柏有一半的根系盤桓在岩石上──下手。

    他先架好工作平台,默默地摸樹幹對它說話。

    他說他遇到了大貓,又說“大岩盤”能躺下了,幾乎語無倫次。

    然後他啟動電鋸,以高速運轉的鍊鋸切入大樹,鋸口強力噴出了潮濕木屑,打得他腿部有些疼痛。

     黃狗大叫起來,那是最原始的提醒。

    他沒注意到,耳朵塞滿了引擎響。

    忽然間,大地發出劇烈搖晃,發出隆隆聲,地震随即到來了。

    帕吉魯趕緊放開電鋸避難,離開工作台。

     來不及了,樹幹受損的“大岩盤”比較脆弱,受主震搖晃,瞬間倒下。

     一九五幾年,摩裡沙卡大觀分校。

    九月秋日,流光微寒。

     銀杏樹下是間教室,一張桌椅,一個天地,小帕吉魯蹲在樹根邊,凝視地上超過五個小時了。

     他在幹嗎?新來的文老師從木窗看去──操場邊,小帕吉魯如此沉默與無解,像學習、語言和團體關系都死掉的種子。

    這是她班上的學生,拒絕進教室。

    校長曾蠻力地拖他進教室,對他又打又吼才行。

    小帕吉魯的手腳滿是紫青色的藤條鞭痕,躺在教室地闆看天花闆,不哭不鬧;同學嫌他擋路,他識趣地爬進講台下的小空間縮了整天。

    從此,校長放任小帕吉魯待在校園,哪裡都行。

    他待在銀杏樹下,一個人,一張桌椅。

    文老師從小孩的母親、祖父那裡搜集了信息,遂有心理準備,到小帕吉魯畢業之前,她不奢盼得到他開口,或進教室。

     有訊息說明:小帕吉魯剛為一隻放回山林的小黑熊悲傷。

    小動物是最好的治療,文老師從山下帶一隻幼羊來,成了學校寵物,響不停的羊鈴打開學生們好奇的心扉,隻有小帕吉魯不歡迎羊走到銀杏下。

    他拿帶刺的藤條支開它,用辣椒水灑在附近的草。

    他禁絕小羊進入。

    文老師思忖,怎麼了?她家庭訪問親眼看見菊港山莊幾乎是小動物園,小帕吉魯窩在櫃台下與一隻食蛇龜沉沉睡去。

     十月中旬,中海拔伐木村霧氣濃,夾雜燒賽璐珞垃圾的嗆味,文老師在上課時咳了幾次,一道什麼影子突然從講台下滑出來,前排學生愣了幾秒後尖叫“雨傘節”。

    那條黑白相間的蛇被吓醒似的蠕蠕爬行,成了将爆炸的冒火花引信。

    雨傘節的毒液屬于神經性,被咬後會導緻呼吸衰竭緻死,大家怕死,閃開時撞翻了桌子,然後在淩亂的桌椅與散亂書本堆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看到蛇時,尖叫得逃走,看不到蛇時,尖叫得東找西找蹤影。

     小帕吉魯毫無表情地走入教室,伸手抓蛇,全班在文老師的帶頭之下響起莫大的掌聲。

    他站在原地,臉上發出些許尴尬反應。

    文老師的掌聲有一半是給自己的,那條蛇是她放的。

    蛇不是雨傘節,是白梅花蛇,無毒,但常常馮京當馬涼被錯認為毒蛇。

    她目的是吸引小帕吉魯進教室捉走蛇,預感告訴她這樣行。

    校長聞風沖進教室,拿着藤條朝小帕吉魯或蛇打下去,總之要打到一個就行了。

    小帕吉魯不願放手,因為放手,失去保護的蛇會被打死,他鑽到講台下的小空間,把蛇藏在肚子,一動也不動。

     “他會不會被咬死了?”有人說。

     “自閉的家夥沒救了,被毒蛇咬死好了。

    ”有人補上一刀。

     小帕吉魯把自己卡死在講台下,任人拖呀拉的都不出來。

    他在裝死。

    劉素芳來了,好說歹說地勸也沒用。

    下課了,放學了,學校恢複到冷寂的氣氛,堅持裝死到底的小帕吉魯就是不肯出來。

    大家說他死了,他就死給大家看,不過沒有裝得很成功,肚子餓了會張嘴吃媽媽喂的食物,偷偷上完廁仍會回到講台下。

    這樣度過三天,劉素芳幾乎在講台邊陪着兒子。

    文老師心想,這孩子太古怪了,以昆蟲裝死的本能混合了人類的憤怒、悲傷與孤寂,這是抗議,到底是罹患了怎樣的兒童心理疾病?超越了傳統用藤條打或啟智班的管束範圍。

     過了三天,學校來了個林場傳說的“烏龜老人”,他蹬夾腳膠鞋,背着非常顯眼的大木箱,慢慢走過有六間教室的長廊。

    這引起了全校關注,那口箱子像是太上老君的法器紫金紅葫蘆,把他走過教室的朗朗讀書聲都吸光了,課停了,大家擠在走廊圍觀。

     “他怎麼了?”老人是小帕吉魯的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