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摩裡沙卡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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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穿着露出大腿的短褲,手上扇子沒停過,她們建議古阿霞直接鋪草席躺在地闆睡。

     “拿蚊帳到屋頂或陽台睡更涼,不過要小心對樓的色狼偷窺。

    ”一個高中女生把國文課本當扇子扇。

     “睡地闆就好。

    ”古阿霞說。

     有位女高中生指着小墨汁,“你女兒嗎?” 小墨汁連忙搶白,拉着古阿霞的手,“對呀!對呀!我媽媽。

    ” “像嗎?”古阿霞說,“她是我朋友的女兒,帶她來台北開眼刀的,過兩天就要進房手術了。

    ” “才不是呢!阿霞姐姐是來參加五燈獎大賽的。

    ”小墨汁說。

     “歐!買尬。

    ”高中女生大聲歡呼,說要成立啦啦隊,她們開始耍瘋,把随時播放的收錄音機調得更大聲,一個人拿掃把當麥克風,其餘的拿拖鞋或胸罩什麼的當彩球搖甩。

    拿掃把柄的女孩扭着屁股,把麥克風遞給古阿霞,大喊要她給在場的來個“舍普賴斯(surprise)”。

    這時候樓下的舍監大喊:“好吵,難怪上帝不來了,查房。

    ”一群女生趕緊大掃除,拿掃把的掃地,拿拖鞋的打蟑螂,拿胸罩的說終于找到奶罩了。

     來的不是舍監,是小羊,她喊:“趕快洗澡去啰!” “你出現了。

    ”有人喊。

     “學上帝複活了。

    ”小羊靠着牆,又說,“洗澡有時間限制,人家樓下的學生快出動了。

    ” 每晚九點前,是洗澡時段,熱源由燒水阿桑從附近制材廠運來的廢柴,能省下可觀的瓦斯費。

    古阿霞對那間制材廠記憶深刻,每次前往公車站,會經過作業繁忙的廠區前,總會駐足聞原木香味。

     洗澡時間到了,女孩們說什麼都要碰水,拿了臉盆,磕磕碰碰地擠下樓。

    古阿霞知道小羊住過教會宿舍,她不是學生,不受嚴格管理,卻帶男伴回宿舍過夜被除名了。

    小羊對宿舍管理與生态很熟,曾是這裡的大姊頭,教學生彈吉他,她棱臉短發、嘴叼香煙的模樣令一些少女着迷。

    不過,有人勸古阿霞少接觸她,那小妮子交友複雜,像你早晨起來的打結頭發。

     古阿霞沒有因此和小羊疏離,反而維持更友好的關系。

    她知道,小羊是無害的。

    每天傍晚,小羊背着吉他來到教會宿舍,直接走到樓上跟那些女高中生哈拉幾句,然後接走古阿霞。

    她們坐上機車橫過二十三條馬路,看着霓虹城市從小羊的發絲呼嘯過去,前往西門町附近位于二樓的民歌西餐廳。

    小羊在那駐唱。

    古阿霞在前台收拾餐具,拿到廚房幫忙洗。

     古阿霞得在這城市生活下去,要找份工作。

    她早上和小墨汁在房間做塑膠花萼的家庭代工,下午去教會幫忙雜務,晚上到西餐廳工作。

    她第一次來到這家餐廳,被古典氣氛吸引,桧木桌鋪上白色镂邊餐紙,綠翡翠燈殼的銀行燈散發迷離的光暈,紫藍色浮雕花瓶随時有新鮮玫瑰花,氣氛很好,常有外國人來。

     小羊推薦這邊的哥倫比亞的阿拉比卡咖啡,名冠台北城。

     古阿霞和小墨汁點了一杯黑咖啡,喝了歎氣。

     “好喝吧!這是我的二行程汽油。

    ”小羊說。

     “如果這是好的,很多年來,我誤會了,”古阿霞晃着咖啡杯說,“我們花蓮有種自産的‘難喝咖啡’就是這副滋味。

    ” “台灣有種咖啡?我沒聽說過,”小羊突發奇想,“不如這樣吧!我跟這邊老闆說說看,可不可以賣難喝的花蓮咖啡,很有噱頭。

    ” 小墨汁猛點頭,古阿霞猛搖頭,若有所思地不講話。

    在陷入無言的時刻,小羊拉開袋鍊,拿出吉他對古阿霞自彈自唱,弦音幹淨,聲音有股說不出的低沉滄桑。

    附近幾桌的人把頭轉過來,惹得古阿霞渾身不自在,小羊站起身,邊走邊唱,走上櫃台附近的紅絨布地毯舞台。

    接下來的一小時半,缤紛的水晶魔球舞台燈與聚光燈放射,小羊唱着,空檔時抽了自制涼煙。

    那種男性低沉嗓音吸引大部分的女性,古阿霞也是。

     到了七月初,小墨汁的眼睛開刀完畢,在台大醫院住兩天出院,右眼戴個護眼鐵罩。

    醫生交代不能揉、不能受大力撞擊。

    這樣子她們就不能騎機車三貼去上班,古阿霞擠上公車,和那些女工與數萬個參加大學聯考完的學生在公車上搖晃,偉士牌與野狼機車在車縫中穿梭,空氣中彌漫柴油味。

    轉了兩趟公車才到西門町,到處是考後來解放的高中生,古阿霞好不容易在偏遠巷子找到一具無人排隊的公共電話,塞下硬币,撥号。

     響三聲,那頭傳來聲響,“這是摩裡沙卡話務中心,請問找誰?” 小墨汁墊腳,興奮地大喊大叫:“找莫茲桑,我要找媽媽,我要跟她說我開完刀了,沒問題。

    ” 古阿霞和小墨汁的耳朵擠在話筒的兩側,聽音好淡,越過千山萬水,傳來花蓮的情狀。

    歐匹将立即搖動磁浮電話發出叽叽叽聲,幾秒後,她對着連接上的火災基地那頭說話,“找莫茲桑,有台北來的限時電話要傳話。

    ”過半分鐘後,歐匹将又沖着電話筒說:“你女兒在台北傳話給你,開刀順利,要你複話。

    ”過了好久,那頭安靜極了,傳來歐匹将窸窣的哭聲。

     “怎麼了?”古阿霞急起來。

     “這是複話,”歐匹将說,“莫茲桑接起電話聽到平安,就哭個不停,害我也哭了。

    ” 小墨汁也哭,抹淚說隻要回診幾次沒問題,很快回家,她很想媽媽。

     三分鐘電話鈴聲這時響起,歐匹将忽然意有所指地問古阿霞,有沒有要留言給誰?或找誰? “有,”古阿霞斬釘截鐵,“請馬莊主幫我寄1公斤山莊的咖啡豆。

    ” “還有嗎?” “沒了。

    ”古阿霞也是斬釘截鐵,心思卻愣起來。

     霧吹過咒谶森林,飽含了有機養分,被扁柏的針葉攔截吸收。

    帕吉魯睡在浮島的小苔屋,夢見扁柏樹群在霧裡快速吸收養分增長的吓人聲音。

    他醒來,空氣很冷,爐火熄了,窗外隻有風吹樹的聲響。

    他下床燃起爐火,森林潮濕,一年四季都得燒火,趕走霧氣與寒冷。

     離天亮還有兩小時,黃狗在腳邊纏着,人狗都無聊。

    他雕起木刻,一刀刀剃木頭,這種多年來打發時間的方式也臻至藝術階段,雕什麼像什麼,尤其是無人看過的外星生物。

    他雕起了第三隻雲豹,雕壞的兩個送給現場唯一的鑒賞家黃狗,被當狗骨頭啃成了貓頭鷹──古阿霞竟然稱贊它的齒雕精湛。

    天亮之前,鹿鳴與鳥吟會達到高潮,這時他做起早餐與午餐便當,白飯配鹹死人的腌醬菜是最近的餐盒良伴,蔬菜直接生啃。

    至于黃狗,白飯攪肉汁就行了。

     霧仍濃,陽光穿不透,帕吉魯拿起電鋸出門。

    這間他祖父當年為他制作的玩具屋,六歲時的他可以抓住門楣拉單杠,現在不低頭就完了。

    浮島的船塢邊,以肺呼吸的山椒魚趴在苔藓,帕吉魯上船,湖水被漣漪弄皺了,在船舷羽化的十幾隻蜻蛉飛走了,振翅聲很響,留下半透明的水虿蟲殼。

    船劃到了對岸,一隻小鹿跳走,拂過的蕨類搖晃很久。

    這裡的動物多了,被森林大火逼來避難,這不是好現象,大自然食物鍊拉得更緊繃,他一夜被山羌的叫聲吵得睡不着。

     他沿着湖走了一圈,在南邊水澤發現了一串的雲豹足印,四趾帶爪。

    這足印比黃狗的大,也排除了外來的獵犬,因為沒有留下德魯固獵人的雨鞋印。

    帕吉魯觀察足印,前後足印在悠閑時的步距約60公分。

    他想象它長約1公尺的優美體型,昨夜潛近湖畔,伸着舌頭喝水,大貓将重心放前肢,屁股上挺,形成流暢弧度,90公分長的尾巴高高豎立。

    想到這,帕吉魯抖個激靈,那隻雲豹或許遊過湖,在門前徘徊。

    他阿公曾在森林與大貓的背影打過照面,邂逅的利息是在夢中相逢十幾次,令人着迷又恐懼。

     帕吉魯曾在幾年前看過雲豹足印,它沿着冬季森林往低海拔走,可能追逐山羌之類。

    咒谶森林不是雲豹的最佳居地,太潮濕,又得跟黑熊為敵。

    如今這隻豹在這待了半個月,帕吉魯沒有幹擾它,不觀察、不追蹤,他有幾次把黃狗獨自關在苔屋,就怕與新鄰居發生沖突。

     帕吉魯站起身,環顧四周,興起了古怪念頭,他想拜訪大貓,然而單憑自己的能力不夠,得靠黃狗幫忙。

     他放下電鋸,保留左後腰挂的開山刀,但願不用出鞘。

    他往東方一條不明顯獸徑前進,離開水澤與濕苔痕,大貓足迹越來越淡,樹頭的鳥叫卻轉濃。

    台灣叢樹莺、棕面莺、紅胸啄花等婉轉唱和,赤腹山雀的偏金屬音質從杜鵑叢傳來,以環繞音場鳴唱。

    這時候,日光穿過了樹林,地表的水氣逐漸蒸騰,抓着光柱往上爬。

    帕吉魯發現了大貓的足印在附近盤桓,之後在岩盤撒尿。

    黃狗現在忙着瀝幹了膀胱尿水,好蓋上豹尿,它從來沒這麼忙着宣示主權。

     帕吉魯繼續前進,凡是遇到抉擇的岔路,交由黃狗嗅出了方向。

    帕吉魯決定幫黃狗戴上嘴罩與頸鍊,跟緊它,好讓它在關鍵時刻不會沖出去搗蛋。

    黃狗的情緒高亢,能引起它戰鬥熱情的是黑熊,現在有新對手,它老想要沖出鍊子範圍,卻被勒得豎起前腳。

     十分鐘後,他們來到“行路樹”地景,這裡有着虬結豎起的樹根群。

    這種樹根地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