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翠池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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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卻好了,把自己的地中海醜樣看得更清楚。

     吃完了晚餐,氣溫驟降,一群人都躲在帳篷裡。

    古阿霞想着,這種偏方沒有根據,可靠嗎?她在菊港山莊看過工人為了減緩磨牙,老是叼着豬尾巴,把她吓壞了,以為見到穿山甲伸舌頭吃螞蟻。

    何況烏鴉湯,天下一絕,誰敢喝?但是剛吃完晚餐,小墨汁沖着來,說:“我肚子又餓了,想喝鳥湯。

    ”古阿霞歎氣,原來這小女孩心裡也盤算這件事呀! 兩人鑽出帳篷,從地上挖出了那具還新鮮的烏鴉屍。

    這件事讓無聊的寒夜有了樂子,大家跑出來看,猛出馊主意,提出了炖湯方式,沒人煮過烏鴉湯,都是從炖雞湯的角度來着手。

    古阿霞認為,炖湯不能單味,得加些中藥。

    他們分批去找點高山藥材,一時間,凄冷的山頭綻了幾束光芒。

    帕吉魯在開闊的草坡找到了俗稱“馬先蒿”的玉山蒿草,素芳姨在草叢找到了俗稱“雞角刺”的玉山薊,古阿霞找到了小兒科的萬能藥鈍頭瓶爾小草,三種都是能入味的中藥。

    還是布魯瓦最幹脆,建議烤來吃,最簡單,又藥效好。

     死的烏鴉不用殺了,直接去毛,取出内髒,把藥材都塞入腹中炖。

    古阿霞加入了自己帶來的枸杞入菜。

    一群人圍着爐火,心中各有滋味。

    湯炖好了,小墨汁猶豫得湯都變溫了,幹脆鼻子一捏,仰頭喝,一碗湯都沒了渣。

     久久,小墨汁哭出來,哭了好久,才說好喝,很好喝。

     一群人看了點頭,心酸得掉渣,各自回帳篷。

     在白石池東側的箭竹短草坡,古阿霞找地方小解。

    這位置很空曠,夜色下什麼也看不見,她甚至費番勁才能找到紐扣脫褲子。

    這幾天登山下來,最困擾她的除了不能洗澡,上廁所也麻煩,得走到隐蔽處瞻前顧後,雖然知道山上沒人,就是擔心撒旦偷窺。

     尿聲窸窣,正暢快時,古阿霞沒注意有幾個影子悄悄過來。

    其中一個影子按捺不住情緒,沖過來,撞倒古阿霞,摸起了她的屁股,後頭的影子們也加入。

    古阿霞吓壞了,讓恐懼情緒死死地綁住手腳,有半分鐘動不了,任他們摸夠。

    最後她大聲尖叫,提起褲子,邊哭邊跑回營地。

     “有人對我亂來……”古阿霞滿臉受辱。

     所有人瞪大眼,素芳姨看了四周,大家都在場,說:“是誰?” “是一群人,他們把我推倒,摸我屁股。

    ”古阿霞哭着。

    帕吉魯走上前去抱住她,古阿霞抓到了依靠,失聲痛哭。

     布魯瓦抽出了番刀,提了煤燈走去,在路徑的制高點,把燈舉過頭照明,又走回來,說:“你去尿尿吧?” 古阿霞猛點頭,說:“他們撲上來。

    ” “那是一群水鹿,它們來搶你的尿喝。

    ” “水鹿?” 山上富含鹽分的植物與礦物都很少,人類的尿成了水鹿的搶手貨。

    原來是水鹿幹下搶尿的勾當,大家松口氣,肚裡卻憋着快要沸騰的笑意,古阿霞仍陷在悲傷,晚餐草草做好,草草吃完,也草草地把自己塞進帳篷裡睡覺。

    帕吉魯盤坐在旁,兩手忙着,他的一隻手安撫睡袋,看着古阿霞縮在裡頭不探頭,另一隻手抓着黃狗的頸環,制止它的興奮。

    帳篷外頭已瀕臨暴動,小墨汁大喊水鹿大軍朝我們的膀胱進攻了。

     古阿霞從睡袋伸出手,勾了兩下,示意拿來收音機。

    她心情平緩了,想聽音樂。

    帕吉魯趕緊從鋁架背包拿出用衣服包裹保護的紅色Sony收音機。

    古阿霞的手摸了幾下,摸到收音機,熟練地拉出天線,扳開電源,轉動側邊的廣播轉盤。

    她現在不想聽中廣,想聽搖滾或抒情都可以徹夜播放的美軍電台(AFTN),來點比吉斯(BeeGees)或艾爾頓·強(EltonJohn)的都行,能聽到瓊·拜雅(JoanBaez)的更好。

    調頻網經過幾段空白訊,喇叭忽然傳來《義勇軍進行曲》唱到“起來,起來,起來”的大合唱,古阿霞從睡袋爬起來,疲憊得像“撒旦出來打遊擊,累壞上帝”的情緒,但是她得煮烏鴉湯給小墨汁。

    那隻烏鴉是黃狗好不容易抓來的。

     素芳姨從外頭進來,頭撞到了帳篷頂的炙熱汽化燈,一陣光影交錯,也彌漫頭發淡淡的燒焦味。

    她抱怨趙坤在營地四周撒尿,吸引了四十幾隻水鹿,中央山脈的能高─安東軍山之間的連峰平坦,高山湖泊多,聚集不少水鹿,向來是西邊的賽德克族與東麓的太魯閣族獵場。

    這麼多水鹿騷擾,它們的活動會持續到天亮,得換營地了。

     “這是什麼廣播?”素芳姨尖着耳朵。

     “随便聽的。

    ”山上收訊時好時壞,過了這山,就沒那山的收訊。

     素芳姨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靜聽,很神秘的樣子。

     收音機裡的女播音員,字正腔圓,說得較慢,說這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開始對台灣地區廣播,述說長江各省的物産豐饒,歡慶豐收,接着又說:“現在家住台北萬華的趙華民,您媽媽找您。

    您媽媽說,你出生在山東臨朐,一九四九年春,你跟着國民黨部隊撤退到台灣。

    從你走了後,您媽媽每年除夕還是煮了份水餃給你,你的衣服媽媽每年都拿來洗。

    媽媽最近跌傷了,特别想念你,你要是想跟媽媽說話,請寄信到香港九龍信箱六八二二三,香港九龍信箱六八二二三。

    ”之後,女廣播員下達指令,重複兩次密語,“七七五同志抄收,本周指令是:二三四二一、三三六七八、三四六七四、八五七二六、六七三三七……” 這是從300公裡外的福建對台廣播。

    古阿霞一看,是收音機設定到了調幅(AM)網,誤聽了對岸廣播。

    古阿霞伸舌頭道歉,轉移頻道。

    素芳姨則說,下了山别說自己聽過,不然得吃牢飯的。

     “不曉得那指令是什麼意思。

    ”古阿霞說。

     “他們有個密碼本,照那個翻譯才行,不然沒有人知道内容;也可能這些同志的代号與密碼,隻是障眼法,沒有任何意義。

    ”素芳姨說。

     “或許那個指令是,把某天某班火車鐵輪的螺絲松開,或把某座橋的橋墩挖走一塊磚,或是讓某個大官的傭人買到了注射農藥的菜,或者,嗯!裝鬼打電話給某個升學率高的學校的校長,吓他,結果他被假牙弄得窒息死亡,反而讓學生很高興也說不定。

    ”古阿霞說,“總之,一切裝得很自然,但就有東西被破壞了。

    ” “還有嗎?”帕吉魯問。

     “又比如,在某個大官的牛肉裡塞辣椒,害他痔瘡破裂。

    也可能讓紅綠燈同時變綠,兩條路的來車撞一起。

    ” “小心間諜。

    ” “就在你身邊。

    ”古阿霞趕緊接下去。

     “你是間諜。

    ” “才不是呢!我隻是亂猜的。

    ” 帕吉魯說:“小心間諜就在你身邊。

    你不是,媽媽也不是,隻剩下我是了。

    所以,我知道那密碼的意思。

    ” “那你說說看。

    ” “密碼是?” “我記得是二三四六五、二三四一四吧!”古阿霞下意識地轉動收音機,尋找那神秘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

     “很……想……你。

    ”帕吉魯說。

     “那五八三六四九五五五七六呢!”古阿霞扯了一串數字。

     “古……阿……霞……快……樂……點!” “亂講,你鬼扯,果然是專搞破壞的間諜。

    ” 古阿霞笑了起來,果然被逗樂了。

    素芳姨也是,說兒子開竅了。

    這時候小墨汁闖進來,尋找中共頻道的古阿霞差點把收音機轉鈕弄壞,說進來也不敲門。

    小墨汁說帳篷沒門,怎麼敲,然後爬過了擠滿衣服與糧食的空間,端着那碗古阿霞煮好的烏鴉湯,說:“糟糕,外頭有一百多隻水鹿要搶我的湯,宇宙最厲害加三級的小墨汁,快喝。

    ”她仰頭喝完,垮下臉說好喝。

     這時候趙坤爬進帳篷,身上有濃重的動物腥味,他說水鹿太多了,山頭到處都是。

    小墨汁怪他到處尿尿,還把鹽巴亂撒,水鹿才跑過來。

    布魯瓦則往山谷走去,在草原與冷杉的交接處砍了枯木燒火,營火能趕走野生動物。

    不過他去了有些時間,素芳姨有點擔心地往大力晃動的帳篷外瞧。

    外頭被水鹿包圍了,身體擦撞帳篷,警告在它們路上的障礙物。

    更多的水鹿聚在附近嚼帶尿味的草叢,情緒贲張,隻有在福利社搶着免費贈送黑松汽水的小孩才會這樣。

     帳篷裡的黃狗鬥志飽滿,被帕吉魯抱着。

    趙坤建議,放狗趕鹿,他在大家猶豫時,把蓋在黃狗頭上的衣服拿掉,還做了錯誤決定,把狗嘴套也拿掉,一切在帕吉魯還沒有反應前完成。

     絨毛飛彈發射了。

    黃毛猛追,水鹿們全部散去。

    水鹿們沒有看過獵狗,伫立在附近觀察。

    黃狗得勢,一路都是最佳的跳躍位置,它伏低的身子讓肩胛骨聳出背部,撲向水鹿。

    天下大亂了。

     大家跑去阻止黃狗,連帕吉魯都沒轍,高山空氣薄,喘三口有兩口沒吸到肺裡,人追了五圈就癟蛋。

    古阿霞躲在帳篷,縮進睡袋睡覺,她不想看到那些偷摸她屁股的家夥,外頭的大吵大鬧,忍一下就過去,甚至帳篷被水鹿撞翻了,燈打翻了,空氣中有濃濃的煤油味,她也不想出來。

     清晨的溫度很低,古阿霞走出帳篷,晨霧很淡,幾處向風處的高山芒與草坡結了白霜,玉山小檗的紅漿果裹了層白,她走到湖邊,湖岸躺了四具眼睛還清澈無比的屍體。

    霧裡有聲音,很遠,很斷續,短的是鹿鳴,長的屬熊吼。

    布魯瓦從霧中走來,背後背了鹿屍。

     幸好熊沒有來到這戰場漁翁得利。

    昨晚,黃狗咬死了幾頭鹿,現在它們的屍體躺在湖岸。

    一早出去巡視的布魯瓦又找到一具鹿屍。

    五具屍體,在黑色闆岩碎屑的湖岸一字排開。

    它們的傷口都在喉嚨,一咬斃命。

    古阿霞從書上看過這是狼的咬法,布魯瓦卻反駁,這是雲豹咬法。

    雲豹懂得從樹上或岩塊後頭伏擊,咬獵物脖子,直到對方窒息。

     布魯瓦拔出番刀,割開水鹿肚子,拿出内髒。

    水鹿的血液已凝固,沒有遍地鮮紅的血腥,扯出内髒的過程發出聲響,死亡腥味散開。

    布魯瓦割下一小片膜亮的肝髒,犒賞自己殺獵物的勇氣。

     古阿霞不忍看下去,拿鍋子,到湖那端,煮鍋熱水洗頭。

    沒得洗澡,總得洗個頭才算數,況且過了白石池,将進入惡岩銳鋒著名的中央山脈北二段,得背水經過沒有湖泊之地。

    她舀了水,水池清澈,水中蠕動紅蟲子,泡爛的豆龍虱蟲殼沉在水底。

    水花了很久才煮滾,她兌了些冷水,找了避風處,把頭發洗幹淨,突然覺得有些舒爽,毛巾裹着濕發,閉眼坐在草坡上等朝陽升起來。

     等待中,她為昨晚的驚吓,又流了淚。

    然後,有腳步聲來,窸窣且遲疑,她知道是帕吉魯來了。

    如果他願意坐下來,她也許會講出她為什麼躲在樓梯小房間五年的悲傷理由。

     帕吉魯靠過來,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