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翠池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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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隊沿中央山脈棱線前進,預計一個月,前往雪山翠池祈願,祝福素芳姨的攀登聖母峰計劃順利。

    首先,他們先坐火車前往一個神秘的高山草原車站。

     火車過了七星崗伐木站,往北駛,滑進空曠連綿的大山,貼着棱線前進。

    布魯瓦長老有些激動,古阿霞也是,他們從推擠的雲縫間眺望壯麗的大山。

    這條34公裡的鐵道沿中央山脈棱線的下緣前進,創造台灣鐵道奇迹,花了十年建造,決定這鐵路高度是砍伐的經濟植物──鐵杉,海拔2600公尺是鐵杉生長的最高終止線。

     她沿途所見是風華不再的景象。

    既是伐木業沒落,也是原始森林不再的再造林。

    就如同大部分的台灣人,古阿霞不曉得這些砍下的鐵杉,因為具有長纖維的特性适合制成紙漿,承擔了他們每日報紙與書籍的責任,甚至制成衛生紙服侍大家的屁股。

     再過兩小時車程才抵達終站。

    這個前往雪山翠池的祈福隊伍,心跳紮實,像背包裡的罐頭在高山壓力減緩下的膨脹聲響。

    傍晚時,火車駛出箭竹林,來到蒼綠平緩的草坡,矗立一株五百年來被強風與積雪壓斜枝丫的玉山圓柏。

    樹上挂了燈,映着樹下火紅羽葉的巒大花楸與高山杜鵑叢,一座荒廢站台,一片草原,一個人,一隻狗,兩個影子在那。

     這是高山鐵路的終點站,和起站一樣,也叫摩裡沙卡。

     等在那的是五天前提早出發的帕吉魯。

     古阿霞覺得他真美,那燈下守候的樣子。

     這個台灣的最高火車站,位在海拔2682公尺的草原邊緣,地點靠近著名的安東軍山。

    站牌頹圮,生鏽的鐵軌堙埋在草堆,站台被風雨浸蝕,玉山圓柏的西半部遭登山客砍下當柴火。

    在車站住一晚,山風很激烈,激烈的還有星光挂在圓柏樹梢放光,連夢都是亮的。

     這個車站的設立是紀念築路殉難者,三個日本人與十個台灣人。

    傳說也挺恐怖的,鐵路剛完成時,黃昏時的運材車經過,駕駛回頭會看見一群鬼魂從山坡或草叢跑出來,跪在鐵軌幫忙敲敲打打,忙于未竟的志業,而不知魂已斷。

    于是建造了終站,設立石碑,告訴曆年來的十三位亡者,工程結束,慰藉亡靈,不用出來幹活了。

     “關于鬼魂,應該是誤會,才多了個浪漫美麗的車站。

    ”素芳姨說。

    這個話題再次被提是第二天他們在修複車站時,用帶來的油漆把車站漆成藍色,站牌修複,字體重描。

     “哪裡看得出來?”古阿霞問。

     “那些跪在鐵軌旁敲敲打打的不是鬼魂,是水鹿。

    剛好是傍晚之際,火車經過,水鹿才跑過來了。

    ” 趙坤也跟過來登山,問:“水鹿是抗議火車經過很吵嗎?” “相傳是在黃昏之後看到鬼,跟在火車後頭,駕駛當然吓着。

    不過,那是水鹿出來活動的時段,它們跑到軌道邊吃東西,才被誤會為鬼魂。

    ” “鐵軌旁有什麼好吃?難道跑來磨牙?”趙坤笑起來。

     “沙子。

    ” 素芳姨為了揭開鬼魂傳說,下山到林務局查看那幾年的出材量,發現某幾年砍伐鐵路沿線的鐵杉材積激增,工人換成5英寸的流籠鋼索,每輛火車的載重量勢必增加,好減少往返次數的成本。

    火車空車上山還好,下山有問題,遇到陡坡或轉彎處得煞車,這時後頭的十輛滿載原木的車闆雖然也啟動刹車,但是仍往前擠。

    這問題原本就有解決方式,火車上坡或下坡時,從沙管不斷撒沙,增加鐵軌與鐵輪子之間的摩擦力。

    如果載重大,得采用顆粒更大的海沙,取代較小的溪沙。

    海沙有鹽分,火車經過時,水鹿便跑出來舔食。

     “這火車站的建立,是水鹿的功勞了,應該叫水鹿站。

    ”古阿霞說。

     “水鹿站,跟它說再見了。

    這地方太偏僻了,你們第一次來,也可能最後一次來,”素芳姨說,“走吧!我們要出發往雪山了。

    ” 對古阿霞來說,這趟旅程充滿了浪漫遐思,但是剛過半天,她改觀了。

     主要是遭逢龐大密生的竹林。

    這種竹子叫玉山箭竹,根脈很深,分泌微量毒素讓同個地盤的其他植物退讓,它們在鐵杉林與台灣杉樹下的莖高約3公尺,如海浪洶湧,教人鬼打牆找不到出路,這讓古阿霞他們吃足了苦頭。

    押隊的人也很慘,前頭的人才走過,被推開的竹子狠狠甩來,正中後者的臉。

     黃狗倒是一派輕松,到處亂竄。

    竹林底下到處是四通八達的獸徑,黃狗跑下去,又跑回來。

    有一回,它從山豬大馬路跑出來,嘴上叼隻金翼白眉。

    這種褐身雜藍羽的鳥不怕人,最後淪為狗牙下的悲劇。

    帕吉魯拍了一下狗腦勺,把鳥屍扔了,走在後頭的布魯瓦撿起來放口袋。

    過了半小時,浪胖叼回了酒紅朱雀,布魯瓦照樣撿起鳥屍放口袋。

    如此幾回,黃狗咬死八隻鳥。

    古阿霞動怒了,這些鳥湊起來的肉,都沒有昨天晚上塞在牙縫的豬肉屑來得多,亂咬幹嗎!正要賞它一記爆栗,它啪啦地吐下鳥屍,跑了。

     到了傍晚,他們屯紮在一座山頭邊的小水池旁,營地是松軟的幹草。

    水取自快幹涸的小池子,深褐濃稠,與其說是大自然提供的免費咖啡,不如說是取自山豬與水鹿的廁所。

    古阿霞哪敢使用,但是髒水池是附近唯一的寶貴水源。

     向來沉默如樹的布魯瓦,拿出口袋的八隻鳥,去毛,烤起來吃。

    大自然的經驗告訴他,這些食物不能浪費。

     這時候,黃狗再度回到大家的視野,挑着眉,搖尾,一副好孩子模樣,嘴裡還叼隻巨嘴烏鴉。

     古阿霞氣炸,起身臭罵時,始終沉默的布魯瓦跳起來,喊:“好。

    ” 這把大家都吓到了,轉頭看着布魯瓦召喚黃狗,撫摸下頸,拿下那隻頸部被咬傷的烏鴉。

    布魯瓦扭斷烏鴉頸,終結它的痛苦。

     “這好狗,我想養,卻沒機會。

    ”布魯瓦說,“它叫什麼?” “浪胖。

    ”古阿霞說。

     “哪來的?” 古阿霞搭不上,她确實沒有想過黃狗從哪來的,不就是誰家生了一窩就拿一隻來養。

    她看着帕吉魯。

    帕吉魯看着素芳姨。

     “烏妹浪胖山撿來的。

    ”素芳姨說。

     烏妹浪胖山位在中央山脈七彩湖的南方,高約3000公尺,山容與視野都不出色。

    素芳姨說,八年前,登山經過,看到一隻幼犬,樣子挺可愛,眼睛眯着,抖着尾巴與身體。

    她在附近遍尋不到母狗,帶小狗回山莊養。

    大家聽了都覺得不可思議,一來,台灣超過3000公尺的山将近二百七十座,取名的方式不一,有的因為地形,有的因為附近原住民部落而得名,有的來自原住民語或日語的音譯,怎會有“烏妹浪胖山”如此令人想得頭發打結的怪名?二來的疑惑才是焦點,高山孤寒,沒有食物、沒有住戶,鳥不拉叽的地方,不可能出現小狗。

     “它是燒焦的‘瑞克利’想要生下來的小孩子。

    ”布魯瓦說,他無法用國語精準說出那種動物,隻好摻雜太魯閣語。

     “瑞克利?” “高砂豹。

    ”布魯瓦用日語說,然後又用國語解釋,“一種地上跑的黃斑皮毛的影子。

    ” “雲豹。

    ”素芳姨說。

     布魯瓦深深着迷某個神話。

    他說,傳說中,雲豹有三座山的地盤,卻因為疾病、天譴或中毒而陸續消失,有隻好不容易才懷孕的雲豹媽媽,被雷擊與森林大火弄壞身體,拐着腳步,走出三座山外求救,沒有找到任何的同類幫忙。

    雲豹媽媽走不下去了,她沒有太多力氣,而且瞎了一隻眼,兩隻腳骨折,她會在三天内死去,身體這房子沒辦法養小孩子直到出門。

    她決定找黑熊幫忙。

    她把最後一個眼睛給了烏鴉,牙齒全給了虎頭蜂們。

    所以烏鴉很黑,視力很好,帶雲豹媽媽找到藏起來的黑熊。

    屁股有了尖牙齒的虎頭蜂去叮黑熊,激怒它。

    黑熊很生氣,張開嘴大吼,雲豹媽媽這時跳進那張嘴巴裡。

    她犧牲了,也把自己的孩子放進了黑熊的屋子裡養。

    直到有一天,黑熊發現家裡多住了雲豹的孩子,用銳利的指甲割開肚子,把小雲豹扔到高山,要餓死它。

     “這故事,對雲豹媽媽或黑熊來說,都很殘忍。

    ”古阿霞說。

     “隻有人才會覺得殘忍與慈愛,對雲豹媽媽來說,這是小孩子活下去的機會。

    對黑熊來說也是,房子給雲豹的孩子住,就沒位置給自己的小孩住了。

    ” “雲豹的小孩,生出來怎麼變成狗?”趙坤還是用現實的觀點。

     “黑熊提早拿出了雲豹的小孩,變成了狗。

    這種狗,不是普通的狗,它有雲豹的靈魂,它有力氣,夠安靜,又跑得快。

    ” “看不出你夠屌,吼兩聲來給大家瞧瞧。

    ”趙坤對黃狗說。

     布魯瓦很希望擁有這樣的一隻獵狗,雲豹的後代,安靜的時候像蕨類,行動的時候像虎頭蜂。

    他詢問,這隻狗受傷之後,就從來沒有幫它配種嗎?如果配種成功,他希望能有一隻黃狗的後代。

     帕吉魯非常佩服布魯瓦的眼力與判斷力,看得出黃狗受傷過。

    黃狗兩歲時,某天在野外,跟100多公斤的大山豬沖撞。

    山豬沖過來,黃狗閃開,毫不猶豫追上去咬,兩隻動物殺成一團風,隻聽聞彼此兇狠的叫聲。

    黃狗無論體形與戰鬥值都嚴重不足,胯下被豬獠牙刺傷,血流了不少,失去了一粒睾丸,它回頭追,把睾丸找回來,一口吃掉。

     “從那時候開始,它就對異性沒興趣,也就沒有了小孩,也對異類的大型動物沒有好感。

    ”古阿霞之前聽帕吉魯說過,這回又說了。

     “太可惜,母狗們都沒眼光,隻有我有。

    ”布魯瓦說完,大家笑起來,黃狗則卧在火堆旁,沒有表情地瞧着烤鳥,身上的皮毛反射了火光強弱。

     烤鳥的香味四溢,大家的目光轉移,從古阿霞用三顆汽化爐并排炖煮的臉盆菜──這是登山最經濟克難的烹饪,用臉盆煎煮炒──轉向柴火烤肉。

    那幾隻在火裡轉動的鳥,又癟又柴。

    過度饑餓,火源的熱空氣有如放大鏡,大家把它們看成烤雞般誘人。

     “那隻烏鴉呢?你怎麼弄?”趙坤說。

     幾隻高山鳥類都烤了,唯獨烏鴉扔了。

    沒人會吃烏鴉,那是不吉祥的鳥,連原住民也不鐘情。

    布魯瓦說,待會就把它埋了。

     “小墨汁,你敢吃嗎?烏鴉湯可以當藥,”趙坤轉頭對她說,“據說吃了對眼睛有效。

    ” “不要。

    ”小墨汁大聲說。

     “别亂講,這怎麼能吃?”古阿霞說。

     趙坤急着解釋,剛剛布魯瓦說,雲豹把最後一顆眼睛給了烏鴉,獲得了帶路的代價。

    烏鴉确實可以明目。

    他又說,他有位遠房親戚,得了老年秃,發頂秃得光亮亮,發盤卻還有密密麻麻的發絲,模樣人見人笑,像日本河童。

    據說越黑的烏鴉越能治療秃頭,尤其是羽毛發出藍黑光膜的,效果更是好。

    這位親戚吃了幾帖烏鴉湯,秃頭沒好,白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