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三千齡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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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吉魯用長3公尺、直徑15公分的螺旋鑽子穿通大樹胸膛,樹太大,鑽子得用上加長型。

    他要打幾個孔才行。

    台灣針葉木多長在陡坡,年輪的同心圓會往山坡方向偏移,形成支撐力量。

    不打樹孔,貿然用鋸,樹木應力作用,随時會垂直裂開或倒下,除了造成危險,樹木裂開,價值也打折。

     從森鐵那邊傳來鞭炮聲,是廟會活動。

    帕吉魯專注工作,不受幹擾。

    兩尊神将沿小徑往上走,護着後頭四人扛的小神轎。

    神将約3公尺高,分别是千裡眼與順風耳,兩臂搖擺,步履蹒跚地走在看似遭受隕石摧毀的月球表面──斷身的樹墩,挖去樹墩後留下的坑洞,寸草不生的陡坡,這形成林場奇特畫面。

     站在大樹下的古阿霞,觀神偶祈福,有迥然的詭異感受,半個月前她初來到林場,看巨樹倒下,油然浮起人定勝天的震撼。

    可是她待久了,森林白天沒有遮陰,夜晚陰風慘慘,處處所見,是荒涼,是蒼冷,是殘軀敗壞,呈現“活活被淩虐緻死的剝皮牛”而裸露得血肉斑斑。

    現在,兩尊神偶走在牛肋骨上,走在腐敗牛屍上,古阿霞想,收妖的神隊到底是保佑人們平安,繼續砍完森林,或是庇佑受傷的大地休養?答案出現了,神将停下來,有人從神偶腹部的觀景窗抽煙,喝摻了養樂多的藥酒保力達。

    神,是人操控的。

     這是台風前夕的媽祖繞境,神偶從山下的廟裡出巡,坐流籠,乘森鐵,到沿線的工寮祈福,人們将三牲酒禮放在桌上祭供。

    山太陡,海拔太高,神偶爬得很累,需要點煙酒助興。

     “那尊是二媽,出來找大媽,”帕吉魯指着神轎内的媽祖像,“大媽跑掉了很久。

    ” 古阿霞思索神将入山林的意義,這才回神,說:“神像會跑掉?” 受台灣林場始祖阿裡山拜媽祖的影響,各林場也常拜媽祖。

    摩裡沙卡最早的媽祖廟是在48林業區,這是極其神秘壯麗的森林,日本人蓋神社,光複後改祀媽祖。

    不料,媽祖神像失蹤了,而且48林業區充滿鬼怪神秘,便在山下另建宮廟,再迎一尊新媽祖,從此香火大盛。

     古阿霞聽了帕吉魯解釋,認為神像不會自己跑掉,是被偷走了。

     “真的,真的跑掉了,下次帶你去看看。

    ”帕吉魯說。

     “好,沒問題。

    ”古阿霞猛點頭,卻沒有認真聽,她的焦點放在廟會隊伍後的兩位青少年。

    一男一女,男孩背女孩。

    男孩走得喘,走幾步停下來休息,卻沒把女孩從背上放下來。

     古阿霞對這兩人沒印象。

    女孩是穿了“鐵腳”的小兒麻痹症患者,手拿着拐杖之餘,用毛巾為男孩擦去額頭汗水。

    古阿霞有點觸動了,虔誠地跟随廟會活動的人都有所祈求,她臆測是來自女孩遲遲無解的腳疾來的,覺得該去幫忙。

    她拿了水壺,走向廟會隊伍,留下帕吉魯繼續幹活。

     廟會的鞭炮繼續放,一抛手,一串辣聲,一陣青煙,在山壑回蕩。

    古阿霞顧着腳下的土丘,才擡頭,失去兩人的蹤影。

    她失禮地逆向穿過神偶隊,在挖過樹頭留下的凹洞,發現兩人狼狽地摔了進去。

    男的腳陷入洞底未幹的爛泥灘,女的倒栽蔥卡在坡上,行李散落。

    古阿霞使不上力幫忙,回頭叫了三個工人把他們救出來。

    兩人被拉出洞穴,有了龃龉。

    男孩眼眶紅,跌入洞穴成了這趟困頓的旅程的爆發點,他大力呼吸,然後努力眨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女孩則不斷安慰他。

    古阿霞從對話發現他們的關系,瘦弱與腳疾是姐姐。

     “我的山羊腳掉了。

    ”弟弟指着洞底陷入泥膏的分趾鞋。

     古阿霞撿了回來,敲掉鞋子上的泥巴。

    分趾鞋自唐朝便有,日本人沿用,這是林場男人的日常工作鞋。

    鞋腳闆是黑橡膠制,鞋踝是帆布,特色是拇趾與四趾分開穿,頗像偶蹄目動物的腳。

     “用山羊腳來形容‘榻米’,很有趣。

    ”古阿霞發現它不合腳,頗大的,裡頭的鞋尖部位塞了塊布。

     “那是我爸爸的鞋子,”姐姐坐地上,腳疾使她無法在陡峭山坡起身,“爸爸說山羊能站在陡峭的山壁,行走自如,因為它們有雙奇特的腳,所以才叫這種鞋是‘山羊腳’。

    ” “才不是山羊咧!是豬腳啦!一直穿,一直掉;一路走,一路跌倒。

    ”弟弟很生氣。

     古阿霞問:“你們是來找爸爸?” 憤怒的弟弟忽然安靜下來,有種悲傷浮上來,看着姐姐。

    姐姐用拐杖撐起自己,鐵腳發響,說:“我是來找阿南伯父。

    ” “他的尻倉①被……”三個工人笑着。

    其中一人說,阿南哥的臀部昨天晚上被扁鑽刺傷,今早才送下山去拔掉,你要是在路上沒遇到,在這裡也不會見到本尊了。

    說完,三個人又忍不住大笑。

     姐姐堅持繼續跟随廟會活動,往林場前去。

    弟弟咬着下唇,背起她前進。

    古阿霞幫忙拿拐杖,提起那個原本挂在弟弟胸前的背袋。

    海拔2000多公尺,比平地少了百分之十五的含氧量,古阿霞已能适應,但對初次上山的弟弟來說,負重爬坡有如背着兩袋40公斤的水泥跑操場。

    來到300公尺外的林場前線,弟弟的脊背一片汗淖,腳快抽筋了,把姐姐放下,仰躺在地喘氣。

     “我們可以在這表演嗎?”姐姐問。

     “我不能做主,你應該問那些男人。

    ”古阿霞看着這位十六歲的女孩,腳疾讓她顯得矮小,眼睛卻無比透徹。

     一個苦力頭被古阿霞拉來,回答姐姐:“你是宮廟裡請來的?還是來表演賺錢的?” “都不是。

    ” “随在你,這沒人會給你錢,一個銀角仔都沒。

    ” 兩人選了直徑2公尺的樹墩當舞台,姐姐唱歌,彈奏由中秋月餅鐵盒自制的小吉他烏克麗麗,弟弟吹直笛伴奏。

    姐姐的唱腔與彈調還可以,音質幹淨,玲珑悅耳;弟弟的直笛則走調,壞了氣氛,每奏完曲子,用手蓋住直笛的消音口,猛吹氣,要把樂器囤積的口水噴出來,實則掩飾他心虛與拙劣的演技。

    但是,弟弟随即拿出鐵制的卡祖笛(kazoo)翻盤演出,搖頭晃腦吹起來,曲律頗好。

     古阿霞對卡祖笛很眼熟。

    花蓮市的小孩稱那種古怪的笛子叫“放屁笛”,是一九六?年代的美軍第七艦隊與越戰來台休假的美國大兵帶來的,跳蚤市場還找得到。

    吹“放屁笛”不需要好技巧,透過喉嚨唱腔,可以随意地改變笛聲,比放屁還簡單。

     中餐時間到了,工人陸續休息,生火蒸便當。

    古阿霞打算回去給帕吉魯弄個簡便午餐,卻被争執留步。

    原來是姊弟轉移到另一個樹墩表演,那裡人多,演奏到李叔同的《送别》時,幾個工人不耐煩地說廟會怎麼來個“糞埽聲”,是誰找來的。

     “阿南伯父說可以來這裡的,”姐姐說,“如果你們不喜歡,我們還可以彈别的。

    ” “你跳舞的功夫很?(遜),阿南哥不會找這種落魄水平。

    ”一個工人點出殘疾女孩唱到興緻時,扭動的下半身很不搭。

     這下弟弟難過得為姐姐而大哭,姐姐拄着拐杖過去安慰。

     說曹操,曹操就到。

    阿南哥從山下來了,他得主持廟會結束時的謝神與送神儀式。

    背他的是趙坤,越過了幾道山,渾身是黏膩的汗水。

    阿南哥到了,工人們站起來,問他的傷口好點嗎。

    阿南哥指着包繃帶的大屁股,說,包尿褲來了,而且屁股多了個洞,以後不用挂慮痔瘡與秘結②了。

    工人都笑起來了。

     阿南哥的眼神穿過人隙,看見古阿霞安慰的姊弟是他認識的。

    他拐着屁股傷走過去,想說些話又說不上,怕說了又讓自己在五十幾個男人前落淚,隻摸摸兩人的頭安慰,臉上充滿了不忍。

    那雙手是模仿慈父的方式,讓始終在哭的弟弟,終于擦幹淚;而老是堅強的姐姐,這下哭壞了,她低頭把臉埋在黑發裡,拄着的拐杖與支撐下半身的鐵腳處在細微震動。

     阿南哥拉高音調量,對工人們告誡,不要欺負阿水兄弟的兩位囝仔,他幾天前去參加告别式,這兩位兒女有心,要跟大家說聲感謝,上山來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古阿霞想到了,姊弟的父親是半月前送到山莊便傷重過世的伐木工,她幫忙縫過大體傷口。

    現在,一切明朗了,弟弟腳上穿着不合的綁腿與分趾鞋是來自父親遺物。

    姊弟一開始不表明是遺孤,是不想靠感情來博得演出的贊許。

    古阿霞更意識到,這對姊弟可能是隐性的邦查人。

    邦查有個習俗,活着的人回到死者長年工作或生活之地,取得更多的慰藉,好獲得餘生更大的生存動力。

     人是感情之體,工人們這時反過來安慰姐弟,有的說唱得好,有的說耳朵已經回甘了,紛紛贊歎。

     “唱三民主義歌。

    ”阿南哥大喊。

     “山民注意,五擋爬山……”衆人立正唱和,這歌詞亂改,每個人卻唱得一臉肅穆,不是他們那種平日喝酒打鬧的習性。

     “囝仔,這是你爸爸有夠得意的把戲,人家機車四擋,他多一擋。

    ”阿南哥拍拍姊弟兩人的肩膀,說,“這麼陡的山,你們爬上來,證明你們是摩裡沙卡最棒的囝仔,來吧!今年的主祭詞你來講。

    ” “我不知怎麼講。

    ” “不是講什麼,是你們來了,學到你爸爸五擋上山的真功夫,”阿南哥指着光秃秃的山川大地,“看這些被我們锉光光的山,沒一寸是美,沒一寸是好,隻有勇敢的囝仔最美。

    ” 這是古阿霞參加過最溫潤的廟會了,因為她進教堂後,沒參加過任何的道教活動。

    她看着姐姐擦幹淚,在人群前虔誠地帶領大家拈香,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古阿霞也低頭,十指緊扣,祈求上帝對這塊山川的苦難者懷抱希望,保佑他們平安,賜予大地能恢複生機的橄榄枝。

     從太平洋撲來的中度台風從花蓮登陸,工寮更熱鬧了。

     台大學生登山隊緊急從七彩湖撤退避難,擠在走廊煮飯。

    五個原木調查隊員邊抽煙,邊收聽廣播節目。

    二十五個支持的森鐵養護技工在保養與清點裝備,他們神經繃緊,明早台風過後得分批維修四十幾公裡長的鐵道。

    林場工人的工資是照運到“土場”③才計算。

    鐵路三日内不搶通,工人沒了三天工資,會給養護技工壞臉色。

    工寮的屋頂下人多熱鬧,屋頂上更是風雨喧鬧。

    屋頂用木條強化,牆縫用大片的桧木皮補強,但是每隔幾分鐘,都能感受到強風吹過屋頂的呼嘯聲,随之而來的暴雨更是猛烈敲打。

     小墨汁教古阿霞用衛生紙折紙飛機,那是纖維糙澀如冥紙的厚紙。

    心不在焉的古阿霞折了三次,折不出什麼,她老是注意大門,被風敲得格格響之外就是不見帕吉魯進來。

     自從發布林場防台,林場撤守之後,工人将所有機具與鋼索就地保固或拆卸。

    加藤式火車運來一批四日份夥食,運走最後一批原木,伐木活動停止了。

    帕吉魯要古阿霞先回工寮,他說,整理好砍大樹的工作,會好好面對台風。

    他沒有說撤退到工寮,在工寮的古阿霞卻以為他會回來避風。

     她腦門脹着,渾身疙瘩,非常擔心帕吉魯,非常非常…… 古阿霞站起身,想去林場,可是剛到門口,卻被雙傻擋下來。

    雙傻銜母令守門,不要給古阿霞去林場。

    她隻能回榻榻米陪小墨汁玩折紙飛機。

    到了傍晚四點,古阿霞跳起來,在背包塞了四包泡面、灌滿了煤油的汽化爐、蠟燭、孔雀餅幹,衣服另外用塑膠袋紮好防水,她穿上雨衣,要去找人,在門口與雙傻幾度推擠。

    這時候,莫茲桑趕了過來,用感歎的口氣說:“我年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