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魯與喜多普的 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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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不少信徒用三跪一拜的朝聖前去,一輩子就這麼一次,那種朝聖方式起碼爬一個月以上,爬呀跪的!爬上1000公裡都有。

    這才是真的爬山。

    ” “改天來試試看吧。

    ”豬殃殃說。

     “你去獨享吧!”粉條兒菜大喊。

     “那麼多阻礙,最後怎樣申請到的?”古阿霞捧在手的面熱滋滋的,可是心裡更想揭開那個答案。

     大哉問,點起了帕吉魯的疑惑,多年來他與母親生活在山莊,深知她為聖母峰奮鬥很久了,她如何突破,令人好奇。

    埃德蒙在一九五三年攀登世界峰頂,當時帕吉魯透過收音機聽到消息,記憶猶深。

    素芳姨解釋,聖母峰是玉山的兩倍高度以上,難度卻是萬倍之上。

    “(為什麼)爬這麼危險的山?”他用僅限的語彙問。

    素芳姨用譬喻解決了:“山在那裡,就像大樹在那裡,你會想去爬。

    ”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凝視母親的眼睛,能看到聖母峰的倒影在其中閃爍。

     素芳姨沒回答,繼續盛面,火光與柴爆響填滿了每人吸面聲的靜谧時刻。

    古阿霞發現她的提問,淹沒在衆人吞食的饑餓沖動中,隻有帕吉魯望着她,一副想得到答案的饑渴表情。

     “到底怎麼申請到的?”古阿霞又問。

     粉條兒菜有破冰船的性格,對帕吉魯說:“有你姑姑呀!” 帕吉魯會意不過來,古阿霞卻驚訝地說:“是伊藤美結子,你日本爸爸的妹妹呀!” 二十多年來,素芳姨與伊藤美結子保持聯絡。

    即便美結子出嫁,換夫姓改名為岡本美結子,兩人情誼依舊。

    郵差送到山莊、用橡皮筋套着的一壘信件中,偶爾有日本來的航空信,署名給劉素芳。

    所以,當古阿霞聽到姑姑兩個字,立即想到岡本美結子。

     “美結子确實幫了大忙,”素芳姨說,“台灣的外交快斷光了,在世界上像鬼船漂蕩。

    我們能做的不能隻有等待,因為等太久。

    美結子知道狀況,一直幫我想辦法,最後我們用特殊身份加入了日本山嶽會(TheJapaneseAlpineClub,JAC),這山嶽會累積了會員攀登珠穆朗瑪峰與世界第八高山馬納斯盧峰(Manaslu)的經驗,然後經由對方的媒合,通過了國際混合團隊攀登聖母峰的考核了。

    ” “太神奇了。

    ”古阿霞說。

     “還有個人也幫了大忙,田部井淳子。

    ” “又多了一個日本姑姑,有姑姑們真好。

    ”趙坤繃着笑聲。

     古阿霞思索那似曾相識的名字,突然想起房間牆上的那張照片裡,有個被扛在雪巴人肩上的女人,說:“太神奇了,她竟然也幫了忙。

    ” “她到底是誰?”趙坤問。

     “是世界上第一個爬上聖母峰的女人。

    ” “美結子把我的處境寫信跟田部井淳子說了,多虧她的牽線,我們才能加入日本山嶽會。

    ”素芳姨說。

     “你說很複雜,說得我得喝點酒才懂。

    ”趙坤伸手拿回鋼杯,把杯底的白酒喝盡,“現在我懂了,第一,你們可以出國比賽了;第二,我們自己人很懂得扯後腿;第三,這裡好冷,我要回工寮去了,明早還要燒火爐幹活。

    ”趙坤站起來,遞出鋼杯多讨白酒,見到粉條兒菜猛搖頭,轉頭又問古阿霞,要不要一起走回工寮比較有得聊。

     “我們也可以一起聊。

    ”小墨汁爬上了阿達瑪的肩上。

     “暫時不用了,”古阿霞說,“我比較喜歡大自然,要待在這裡,如果要回工寮,我走夜路時會注意安全。

    ” 趙坤對帕吉魯說:“兄弟,幫我照顧你的馬子。

    ”說罷微笑,帶着雙傻與小墨汁走回工寮,幾個人沿着足迹打磨的山徑走,趙坤的口哨聲縷縷不絕,小墨汁說會招鬼,别吹。

    趙坤不管,伊伊哦哦,吹得更凄絕,在第五道棱線盡頭,趙坤回頭搖晃手電筒說再見。

     古阿霞忍着笑意,對帕吉魯說:“這位弟兄,你遇到情敵了,說幾句反抗的話吧!” 帕吉魯表演起來,他作勢哽到,掐着自己脖子無法呼吸,腮幫子鼓着兩團氣,最後倒在地上。

    黃狗朝他過去,直舔着。

    古阿霞說,這是标準的遭情敵喂毒後的垂死掙紮,不是反抗。

    帕吉魯在地上癱着,指着天空,要大家往那看。

    月亮爬上巨樹的枝丫了,從紅桧扇狀的葉片浸潤而來,在樹隐蔽處,一隻黑影蹲在那凝視地平線,發出“呼、呼、呼”的叫聲。

    素芳姨說那隻貓頭鷹是灰林鸮,它不太可能接近人群與營火,也許是森林剛砍光,高山鼠類或蟲蛾的蹤影易辨,它趁機在這視野最好的樹頂獵食。

    也或許是,這棵樹是它堅守到底的家園。

     “你們哪時出發去尼泊爾?”古阿霞問。

     “明年二月出發,我們計劃在尼泊爾待幾個月,搬運物資、體能訓練、高度适應等,在最适合的五月攻頂。

    目前就是缺錢。

    ”素芳姨說。

     “一文錢能殺死英雄。

    ”豬殃殃說。

     “是巾帼英雄,”粉條兒菜說,“我們這次無補給登山,是希望記者報導,募到款項。

    唉!這年頭,做夢不用錢,築夢要燒錢,要是開廟賺大錢,就不用籌錢了。

    ” “開廟?” “開一間登山廟,”粉條兒菜說,“百業拜祖師當神,算命的拜鬼谷子,賣豆腐的祭拜曾做過此行的關公,剃頭的拜呂洞賓,登山要拜什麼廟?”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周公登‘枕頭山’而睡去,兩個人都行。

    可是我保證你開了就倒廟,‘登山教’沒多少信徒。

    ”豬殃殃說。

     “會嗎?” “你們相信山神保佑你們去尼泊爾一路平安嗎?你們相信山神會保佑你們平安爬上聖母峰?”古阿霞打岔問。

     這令大家不知該如何回應,仿佛在問冒險有沒有買“宗教險”。

    素芳姨沉默之後,說她相信山神,大山都有巨靈的力量,他始終保佑敬畏他的子民。

    素芳姨反問,為什麼這樣問。

    古阿霞說,她聽過帕吉魯談起此事,在他襁褓之際,依稀記得母親背着他穿過森林來到一座湖邊,湖水澄澈,然後向廟裡的山神祈求,在南洋作戰的父親一路平安回台灣。

    這讓素芳姨臉龐在跳躍的篝火中,突然深了,帕吉魯則往火裡塞了柴,一群火星爆撒出來,随熱氣往上飛。

    古阿霞有點尴尬,自責不該伸手往幽暗染塵的房裡揿下了記憶的燈源開關。

     “那是美麗的湖,非常遠,非常高海拔,”素芳姨說,“你人會去那裡嗎?很遠呢!” “沒錯,再遠我都去,向你的山神祈求,我會以朝聖方式,一步步走去,祈求你們一路平安。

    ” “在哪?”豬殃殃問。

     “翠池。

    ” 登山隊陷入了靜默,這條路對常人而言非常難,腳程非一個月不可。

    翠池位在海拔3886公尺的雪山西側圈谷下,是台灣海拔最高,也是最深邃的湖泊,從摩裡沙卡沿中央山脈走去,沿途200餘公裡。

    但是,古阿霞信心滿滿,令素芳姨不得不點頭,說等走完這趟路,會帶她去翠池。

    古阿霞将會有一趟永無退卻的高山朝聖之旅,虔誠向别的神,祈求他們的子民平安。

     “還有,我想知道你的植物名字。

    ”古阿霞問起素芳姨。

     “籁箫,那是一種在破碎岩塊縫隙常見的高山小花。

    ”素芳姨喝完面湯,“凡是心懷美感,注意小處,你有天會遇到它們的。

    ” 帕吉魯在大樹旁架起了工作台,工作時能保持水平角度。

     他從兩點鐘的樹幹處下斧,砍出楔口。

    楔口方向決定了樹倒的方位。

    如果以山坡正上方為十二點鐘方向,好的伐木工讓樹木倒向兩點鐘、四點鐘、七點鐘與十點鐘方位。

    十二點鐘與六點鐘是最差的倒法,樹幹會滑下山坡,增加集材負擔。

    集材工雖然不敢拿電鋸像魔術表演把你鋸開,通常氣得牙癢癢,另外架起鋼索把原木從深谷拉上來。

     帕吉魯不喜歡古阿霞幫忙砍樹,生手很礙事,常常幫倒忙。

    他喜歡一個人慢慢磨,不會提早幹完,有時還拖拖拉拉。

    伐木工的薪資是靠砍倒的材積計算,砍越多,賺越多,如果要多賺,拿電鋸砍樹像拔蔥蒜般快速。

    他不在乎錢,喜歡獨享砍大樹過程,孤獨得很,這是一門偉大的表演藝術。

     “女生還是拿鍋鏟,比較好,”帕吉魯說,“從前從前有個女的索馬,結果砍斷自己的腳。

    ” “你是講盤古時代的故事嗎?用從前從前當開頭。

    ” “後來後來是砍斷腳。

    ” 好吧!古阿霞心想,她擅長把他難解的文言文翻譯,經過幾次的來回詢問之後,總算明朗了。

    伐木行業最初是兩人一組,站在工作平台兩端,拉動長達3公尺的截鋸,工作又長又無聊,兩人得找話題打發時間。

    伐木沒限定女的不能幹活,隻要兩人有默契,夫妻或情侶檔都行。

    帕吉魯就跟他祖父學了五年,兩人一起鋸樹,不過他的屁聲可能多過于跟祖父的話語。

    電鋸時代來臨,伐木進入單兵作業,無法兩人照應了。

    某次,摩裡沙卡有個女伐木工出意外,被倒落的樹壓住小腿,無法離開,在野外三天呼應也無人來救,她最後做了個重大決定,用電鋸把自己被壓住的那隻腳鋸斷,脫困逃生。

     古阿霞想到以電鋸鋸斷膝蓋,肉屑、骨屑與血液噴開來的畫面,她的頭皮發麻。

     “這是真的,摩裡沙卡的人都知道。

    ” “後來那女的呢?” “後來就不喜歡女的拿鋸子了。

    ” “你這是告訴我,不要太靠近你那把鋸子吧!”古阿霞說,“我告訴你,我甯願拿鋸子在砧闆上剁菜,也不會拿來砍樹,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做菜可以跟自己喜歡的人分享食物的喜悅,在餐桌分享心情。

    可是,誰會在鋸樹倒樹之後,說‘來吧!我們來吃樹’,又不是獨角仙。

    ” “砍樹也像煮菜。

    ”帕吉魯從楔口取下一塊斧劈的木片,往山坡扔。

     黃狗承了主人的意思,跑去把木片又咬又甩,叫了幾聲。

     “好吃吧!這有一棵大樹給你吃。

    ”帕吉魯拍拍大樹。

    黃狗沖了過去,隻對大樹撒尿。

    古阿霞說,黃狗知道要給這棵大蔬菜澆點肥料,好廚師。

    說完,兩人大笑起來。

     比起咆哮的電鋸,古阿霞覺得用斧頭搏感情地砍樹,還真花時間,不過她有更多時間,拉長Sony收音機天線聽廣播音樂,有些歌曲聽旋律就會唱了,甚至拿出掌中型的本子把歌詞抄下來。

    在不想聽歌唱歌的時候,她觀雲,看千變萬化的雲姿,或幹淨如洗的藍天。

     “看山的夢呀!看多久都不累。

    ”帕吉魯說。

     “山哪有夢?” 天空亮得刺眼,有些熱。

    帕吉魯頭綁白毛巾,上衣卷在腰部,一次又一次下斧,赤裸的上半身被精悍肌肉撐得飽滿,不容贅肉,汗水敷滿了陽光,鍍了光膜般亮眼。

     古阿霞坐在大樹蔭裡,仰頭看着那個家夥,看着他皮膚被陽光烤得酥褐似的,她又喊回去:“山哪有夢?” “雲的褲子呀!” “雲哪像你有褲子穿,說呀!” “唉呀!就是褲子,你看褲子來了。

    ” 哪來的褲子,是雲影,隻見一朵當空罩下的雲影飄來了,起起伏伏,閑散優雅。

    古阿霞看去,白雲剪影朝她來,後頭招來更多的雲影,大地織就了一塊光斑抖動的地氈。

     “人是活的,山也是活的。

    ”帕吉魯說。

     古阿霞滿心歡喜那朵雲,隻有花蓮的雲影才這樣,她笑問:“山怎麼活?她穿褲子嗎?” “山活着就有夢,就會冒出褲子。

    ”他還是把褲子、影子說成一團。

     “我知道。

    ”她笑歪了。

     “天亮了,小鳥叫。

    山醒過來,它們起床了。

    森林會抽出山昨晚的夢,存在樹木裡。

    可是太陽曬着,樹葉冒出蒸汽了,把夢抽走,變成雲。

    你看雲的褲子就知道昨天晚上的山做了什麼夢。

    ”帕吉魯停下斧頭,指着100公尺外那片正要被伐木工砍的森林。

    他要古阿霞看清楚,森林上方冒出一股氤氲水氣,如蒸籠冒出的水蒸氣,令背景的藍天顫糊糊,那是山的夢,噗噜冒上天了。

    而他們下方一片砍盡的山坡,寸草不生,别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水蒸氣,連屁渣都沒有。

     古阿霞的心被撓了,癢癢的,麻麻的,她對剛剛的嘲弄略有不好意思,又覺得憑兩人關系,還不至該道歉。

    她愣着,看那雲影越來越近,問:“那是怎樣的山夢?” “一個大褲子,還有很多的小褲子。

    ” “是呀!像三角内褲、四角内褲、五角内褲的那種。

    ”古阿霞笑起來,越看越像。

     帕吉魯也大笑起來,讓伐木多點樂趣。

     帕吉魯不愧是山裡人,說觀雲不能老是仰天,天太亮,看久了如滿眼飛蚊症,得看“褲子”橫過大地…… 到了傍晚,天光茜紅,晚霞像夜色準備要與星子約會前的薄妝,她哼着紀露霞的日本歌風的《黃昏嶺》,有點悲傷,可是帕吉魯要她唱那優美歌調的《綠島小夜曲》。

    有什麼打斷古阿霞的餘光,是隻小卷尾飛閃而去,後頭追随十幾隻波狀飛行的灰喉山椒鳥,劃出一抹金光。

    接着,有隻青背山雀在附近砍倒的樹墩發出悅耳的鳴唱,技壓古阿霞。

    她願側耳傾聽。

     這片山野曾是被歸為鳥兒的“餐廳大街”,秋冬結出裡白木的果實,山桐子挂滿枝頭如垂瀑,大葉南蛇藤結了紅通通的果子,現在被斧頭搬光了,樹墩長出孢盤菌,青背山雀的鳴叫是挽歌,一曲曲綿延,叫給那些把電鋸背在挑竿、下工經過的伐木工們。

    遠方的集材機發出收工的喇叭聲,人走了,山雀也飛了,往天空一躍,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