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魯與喜多普的 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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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星鬥滿天,留下孤寂,滿山的孤寂,連蟲鳴也沒有。

     這裡孤寂得沒有野菜,古阿霞吃遍荒野的邦查美學,到了高山沒轍了,不過她仍在附近摘到一把刺芽,夠今晚的湯面添點顔色。

    飯罷,她整理了行李,決定走夜路回工寮洗澡。

    男女不同,男人可以馊到底,女人得洗,洗完澡才算過完一天,這幾天在野外擦澡的生活挺難熬的。

    她不喜歡帕吉魯的野地澡。

    他用食指搓澡,沾水往身上撸出一條條泥垢,尤其是腳踝凹處更是可觀,最後把垢團用手指彈到大地。

     帕吉魯甯願守在大樹旁,也不願跟她回工寮,守候到樹倒之前是索馬師仔的本分。

    古阿霞求了幾天陪她回去洗澡,他都不點頭,便自個回去,拿手電筒沿小徑走,黃狗跟在後頭。

     “喂!”帕吉魯喊來了。

     古阿霞回頭,看見他在火堆旁招手,把纏在她屁股後頭的黃狗叫回。

    她有點生氣,現在得一個人走了。

     “喂!”帕吉魯又喊來了。

     古阿霞回頭,看見他在招手。

    他把火焰弄熄了,留些炭火給黃狗,自己跑來纏在古阿霞後頭,大喊:“它去守大樹了,我來跟你走。

    ” “你不是要照規定來,不能走?”古阿霞說。

     “我跟Q毛仔問過了,”跑過來的帕吉魯有點喘,“所以我跑來了,叫浪胖回去守着。

    ” “那也不用這麼急。

    ” “因為Q毛仔說:快滾,漸漸忘油。

    ” “是見色忘友。

    那我們快點走吧!免得他反悔,叫我們回去。

    ”古阿霞笑得好壞,拉着他的手,走得又快,又快活。

     走了半小時的崎岖夜路,古阿霞還沒到工寮便聽到人聲吵切,廚房傳來豬油爆蒜頭、姜片麻油、米酒入菜的味道,還有發電機柴油味,混合成一股“這就是人間”的恍惚美覺。

     莫茲桑見到古阿霞,馬上說你這快臭掉的人,總算回來了,隻有動物與死人才住在荒郊。

    古阿霞露出苦哈哈表情,因為山野确實如此,寸草不生。

    但也沒糟糕到底,帕吉魯幫她造了一張高架床,睡覺時在床底放紅炭取暖,上半夜有“烤人肉幹”的感受,差點流出人油,下半夜炭火漸小,則有凍肉的感受。

    還好她把自己當成高山蔬菜的日夜溫差、冷熱懸殊的生長方式,體内滋生出甜蜜感覺。

     “我隻是來洗個澡,順便補充些食物。

    ”古阿霞說。

     “你還要回去當野獸,”莫茲桑有點驚訝,發現這樣講很失禮,“我年輕時也很想跟情人去露營,隻是很忙的。

    ” “露營不好玩,但是睡大通鋪也很吵。

    ” “台風要來了,有聽廣播吧!回來住大通鋪最安全,滾來滾去多自在。

    ” 關島附近海域生成的中度台風,時速20公裡,正朝西北方的台灣撲近,氣象局預計發布海上台風警報。

    古阿霞數次從新聞廣播聽到台風動态,要是這樣被逼回工寮居住也好。

     “每次台風來,什麼都吹壞,前年竟然把油槽砸破,大家不能用鍊仔鋸③,一星期沒薪水可領,隻能每天在工寮保養工具。

    ”莫茲桑邊從櫃子裡拿出罐頭、幹貨與調味料,“我拿好東西給你,但還是得算錢,不過這罐免費。

    ”她拿出用剩半罐的辣椒醬,解釋這是被打翻的,不過沒弄髒。

     古阿霞把物品收拾到袋子,發現帕吉魯站在廚房門外,她催他去洗澡,别像小孩連洗澡都被大人逼着上刀山下油鍋的酷刑樣子。

    帕吉魯偷偷招手,有秘密要講似的。

    古阿霞走過。

    帕吉魯說,他聽說工寮有兩位從宜蘭大元山來的伐木工,他要古阿霞幫他去詢問師弟的訊息。

     “你有師弟?這可新鮮了,你們也搞武俠小說的派系。

    ” “你去問‘手斷師’──阿骨師的消息,他沒有跟我聯絡過。

    ” 古阿霞心想,你這小子沒朋友就算了,誰還會跟你聯絡感情。

    況且以“手斷師”強調伐木工也頗可怖,讓古阿霞聯想起從高樓摔落以手着地、球棒打架時以手肘接招,有這種高職業風險的朋友,平時不關心,現在才打探消息,也未免太不夠厚道。

     帕吉魯無法解釋清楚這點,“手斷師”是宜蘭人對索馬師仔的稱呼,各地稱法不一,就像扁柏有黃桧、松羅、喜諾氣等稱法。

    一般民間學工藝得學三年半才出師,傳統伐木得學五年才成,幫師傅挑家私、洗衣、煮飯是小事,如何跟大樹相處才是難事。

    他的師弟阿骨師入門晚,慧根淺,手藝薄,不過學藝期間,對帕吉魯還不錯。

    這才讓帕吉魯惦念在心。

    況且做手斷師或索馬師仔,還有項不成文的說法,砍完一座山頭,折鋸斷斧,隐山了,照顧那些種下的造林苗,幹些除草、修枝與疏伐的無聊活兒。

    所謂的不成文說法,是他的祖父兼師傅那輩的人,從來沒有體驗過電鋸惡魔降臨世界前的浪漫淑世做法。

    阿骨師活動在宜蘭大元山,那是資源豐富林區,伏地索道、高山流籠與森林鐵道密布,不過大元山森林資源在一九六?年代末殆盡,帕吉魯不希望阿骨師就死守山頭,期待他轉移陣地到附近的太平山,畢竟劍客有劍無江湖,愧對武藝。

     “走吧!我幫你問個清楚。

    ”古阿霞把袋子背上身,幽默地說,“要是問到了,你要飛鴿傳書,跟人家寫信。

    ” “寫字會要命,打(電)話就好。

    ” “打電話,這是你說的喔!”古阿霞笑着說。

    帕吉魯發現中計了,也隻能嘴角勾笑着。

     “小心點,那些人在跋牌仔④,跋得這幾天氣氛不好。

    ”素芳姨說那個大元山來的人連赢了幾天,赢者想抽身不能,輸者又不甘願,現場火藥味濃,還是少去打擾。

     忠告反而挑逗起帕吉魯的好奇心,拉着古阿霞往公衆休息區去,榻榻米上攤着鳳飛飛當封面人物的《歌林》雜志,角落有三個小孩把壞掉的新格牌黑膠唱片當砧闆,玩扮家家酒。

    小墨汁跑過來把日曆包裹的一顆七彩硬糖給古阿霞。

    男人們擠到客廳,手指縫夾了長壽或報紙卷的草煙,要麼不抽,要麼便吮得煙紙啪啦響。

    他們圍着木桶賭博。

    木桶是一九六?年代廉價暢銷山區、受勞工歡迎的70公升太白酒容器,當年才運到便成了男人争相取用的加油桶般。

    現在他們不時大聲幹谯⑤輸錢,一如當年喝酒訴苦的景況。

    至于牆上挂着的老式收音機正放送吳樂天講古廖添丁,戲正進入高潮,現實的賭場沒有人想知道故事結果。

     古阿霞不喜歡這,男體腥臭,空氣燥熱,混合着抽廉價的“芙蓉牌”煙草與燃燒桧木取暖的刺鼻味道,有掐着人喉嚨不放的窒息感,她甯願“裝幼稚”跟三個小孩玩扮家家酒,也不願跟一群男人“真幼稚”在賭博。

    她躲在門口邊呼吸,看着帕吉魯鑽來鑽去,把頭磨尖了,也找不到人縫進去,這群男人賭性堅強,有如銅牆鐵壁。

     當古阿霞打開挂在腋下的袋子,盤算該付出多少貨錢時,男人們吵起來,二十幾個箍成榨油餅的男人松開了,迸餡了,露出以橡木桶放上鐵杉闆當賭桌的牌局,隔桌叫嚣起來。

    大家會鬧起來,不過是輸不起,幾個人說太平山來的伐木工是奸鬼,哪有人把把赢,這是詐賭。

    太平山來的家夥說,剛剛讓了幾把,可是運氣擋不住,要是有詐賭,他把十根指頭一根根剁下來。

    參賭的有位老年人,得了伐木工的白蠟症,抖個沒影的手還捏穩二十張四色牌,說這牌不錯,他堅持賭完這把。

    話沒說完,賭桌被踢翻,紅黃白綠的四色牌散開,兩邊人馬打起來。

     工人酒後争執,時有所聞;賭博滋事,倒是首見。

    不過比起醉醺醺、腳步不穩、拳頭老是揮空的華爾茲式的酒後打架,為錢财鬧事,幾乎拳拳到肉。

    原本看不出誰跟誰打,在扭成一鍋大雜燴後,很快呈現油水分離的态勢──兩個大元山人,對上一群摩裡沙卡人。

    勝負很清楚了,一群人痛打兩個遠鄉來的人,罵他們宜蘭人就是賊,每次到羅東住宿都被坑錢,這兩人是賊窩裡混不下的潘泔⑥,逃來這裡混。

    然後一群男人粗暴地扯掉兩人衣褲,又叫又鬧,把口袋裡的賭資拿出來分掉。

     始終站在門邊的古阿霞吓到了,緊捏手中那顆日曆包裹的硬糖。

    當衆人脫去兩人的衣褲,她撇頭離開,走了幾步,心頭浮起一道陰霾──雙方的陣仗截然分明,她生怕帕吉魯會插手,得拉他離開現場。

    尋思間,回頭看,怎麼場子都照她的擔憂上演了,隻見帕吉魯跳了下去,又打又拍、又閃又突,把伸到衣褲裡掏錢的手都打響:來一雙,響兩聲;來一打,響一串。

     “你們這些人,不是偷,就是搶,現在欺負一個人,”古阿霞大聲說,她知道得趕快化開死結,免得事态擴大,“好了,去洗澡了。

    ” 男人們哪管,繼續奪衣褲裡的錢,可是不管怎樣,他們伸手就是挨痛,不得不放。

    那是“殺刀王”帕吉魯用手刀切他們的手腕。

    他們轉而對帕吉魯下手,又推又擠地打起來。

     “你們再打呀!山地警察就來了。

    ”古阿霞大喊。

     山地警察是林場駐點的警察,在幾個重要的點設立崗哨攔檢,平時也機動性巡邏。

    這些山地警察通常背滿了大小申誡,被調到山區,不圖大志,隻圖賭博時多赢一把。

    有值完班的警察到工寮參賭,聽到古阿霞大喊警察,吼回去:“已經來了啦!不要吵啦!” “痟查某,閃啦!” “走啦!” 沒人聽女人的話,難堪又粗暴地罵回去,還說觀世音菩薩看到你這樣都會掐死你。

    工人們還罵帕吉魯是林場的人,卻幫外人,這啞巴養老鼠咬布袋。

    古阿霞見苗頭不對,去搬救兵。

    正在縫衣服的莫茲桑認為男人們打架能發洩情緒,一甕螃蟹磨蹭哪有不掉螯的。

    古阿霞靠那張嘴添油加醋,說要出人命了。

    這時工寮發出拆房子的聲響。

    莫茲桑跳起來,拉古阿霞穿過兩棟工寮,來到另一個賭場。

    這邊的“苦力頭”男人們有點歲數,賭得比較溫和,缭繞的香煙讓他們安靜得像廟裡的神像。

     伐木林場的人力分配依班别,每班八到十人,配一個監工與領班,這個頭子稱為“苦力頭”。

    他們的組别稱呼,常以苦力頭的綽号為主。

    有時會以地域分,原因是遠地來的老領班會在這另起爐竈,把原鄉的人馬找來。

    苦力頭都是拿令牌的,有影響力。

    莫茲桑知道,這時候找誰去救火比較快。

    可是,這群苦力頭也賭到酣了,不太愛理女人,隻顧着叼煙、眯眼與摸牌。

     莫茲桑怎麼催他們都無法起身,一氣之下,把手上縫補的大衣蓋在麻将桌上,又把針插過衣服,立在桌上,說:“麻雀就打到這,誰人也不準打開布,歇困一下,随我來去吧!” “喔!”苦力頭們發出這樣的回答。

     “來去!” “喔!按呢⑦喔!”他們不動。

     古阿霞不得不展現她的絕活了:“莫茲阿姨的意思是,她幫你們辛苦縫衣服啦!煮飯啦!有時候也搞不清楚針會掉進飯裡,還是留在褲子裡……” “停……”莫茲桑大喊。

     “蛤?”衆人瞪眼。

     “我。

    ” “按怎⑧?” “我的功夫是,拿長針,挂長線,趁你們睡覺時,把所有掉出褲裆的卵葩縫在一起,然後狠狠拉線頭……” 啪!有巨響突然在幾個苦力頭的腦海回蕩,出現用菜刀側大力拍爆幾顆蒜頭的畫面,他們頓覺──屁眼往大腸倒縮,蛋疼起來,于是起身跟着莫茲桑走。

    那頭的現場沒有多出太濃的火藥味,不過是打架與喧嚣,可是往人群内圈看過去還有點場面了。

     這場面快吓死古阿霞了,比畫的兩個人她都認識。

     一個人是帕吉魯,他拿出衣袋的玉兔原子筆──他一直有将筆蓋當掏耳棒的習慣,現在多了防禦功能──握在手端,露出大半的筆杆當刀子。

    另一個人是趙坤,他的手上握着有尾環的扁鑽。

    這扁鑽是用來修理山豬、老鼠或挑出插入肌膚的木刺,偶爾用來修理人。

    趙坤不斷用優勢往前劈,發出冷笑。

    帕吉魯沒有退太多,背後都是工人的手在偷襲,他隻能巧妙地閃掉來襲,然後用原子筆反擊。

    帕吉魯鮮有對手,即使對方拿刀也是,他有兩次刺中趙坤的手,迫使對方吃痛,扁鑽落地上。

    不過,落地的扁鑽很快被圍觀的工人踢回趙坤腳下。

     帕吉魯知道,他得用強招,才能真正打平這場架。

    他把手伸出去,幾乎快伸直了,這是殺刀的邀架招式,李小龍在《精武門》電影靠這招打遍天下。

    他現在要做的,不是變強,天下沒有瞬間變強的内力。

    而是用想象力與勇氣說服自己,對手拿的扁鑽,不過是個叭噗或冰棒。

    要這樣做,他先得有膽量把自己手中的原子筆丢掉。

     帕吉魯丢掉原子筆時,現場響起小小的歡呼。

    古阿霞卻沒聽到歡呼。

    因為一群苦力頭進來時,其中一位看自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