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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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剩下的收信人是住在廣袤林區的伐木工,郵差難送達,把信托在菊港山莊,交由各林區每日定時下山的人員領回去發放。

    菊港山莊的櫃台塞了一小櫃永遠發不出去的信。

    古阿霞翻過那些無主信,信封出現黃斑,郵票的郵資與圖案都是幾年前的規格。

     山莊還有為數衆多的電報。

    報差穿藍制服,通常也坐九點的流籠上山,沒送達的電報會挂在山莊,打電話請山上的人來拿。

    比起閑話家常、寒暄與報平安的信件來說,電報報兇,帶來壞消息。

    古阿霞研究過電報,有兩大特性:一是以字計價,所以内容短;二來,急迫性,死訊居多,比如“媽媽在十月三日下午三點去世,請速回”,或更短的“爸病逝,等你三天”。

    古阿霞從而想起那些接到電報者焦急難過,一夜難眠地等待隔日早班車回家。

    電報簡直是一把小李飛刀,咻一聲,不偏不倚,直插在胸口。

     那是八月底的晨光,陽光把村莊的灰瓦照得發亮,昭和草絮到處飄,古阿霞坐在玄關穿鞋子,正要離開山莊,往78号林班地。

    這時候,報差把剩下的電報挂在山莊的“郵件櫃子”,馬海拿了看,把古阿霞叫下來,要她把這張電報送到林班地的收件者。

     “那裡是新的林區,沒有電話。

    你要去那裡,順便幫忙。

    ” 古阿霞心想,一點都不“順便”呀!她的歌聲如喜鵲,不去報喜,卻要學着烏鴉報兇,這是哪門子的順便。

    她瞥了那張“母病,速回”的電報,隻有精簡扼要的四個字,這戶人肯定窮得省錢,便不推辭。

     “對了,那幾張也順便拿去吧!”馬海從櫃子整理出幾張舊電報,一并交給古阿霞處理。

     古阿霞沒想太多,拿了就走,跳上正發車的碰碰車,順着森鐵往上爬,時而是山壁旁的急速回音,時而是橋梁下的空蕩,這條四十年前由日本人建築的軌道,至今仍由道班工人每日徒步檢修每個環節。

    古阿霞放眼望去,處處是壯麗的自然景觀,處處見到人定勝天的努力痕迹。

     教古阿霞頭皮發麻的是,坐上載原木的空車闆上滑過1260公尺長的高嶺索道,令她兩腿發涼,感到内髒空蕩蕩的。

    古阿霞剛着陸,又坐上森鐵火車暈眩得閉眼休息,隐然聽到有人追着對她笑。

    她定睛看,是黃狗。

    它戴上嘴套,追着火車跑來了。

    她有些話從心坎捏到了喉嚨,大喊:“我下車,我來了。

    ”她撿了火車轉彎慢速的時候跳車,沒抓準要多跑幾步才行,失去平衡跌倒,袋裡的罐頭、睡袋、衣服等細軟撒了出來。

     她捂着給石碴紮疼的屁股。

    黃狗用嘴套頂着她的手,鬧着玩,挺癢的。

    古阿霞瞧兩轉,知道會看到誰,就他,帕吉魯。

    他站在不遠處的人立廣告牌下,拿着畫筆沖着她笑,人在晴空烈日下箍在一圈圈爆開的光芒,那揪人心的光芒隻有古阿霞體會到。

    她坐地上,手叉在胸前,把歡心的笑意憋在臉皮下,要人扶起來。

    帕吉魯用兩手把人從胳肢窩抓了起來,一點都不貼心,讓古阿霞跌進他的懷裡,像預謀好的見面方式。

     古阿霞怕在别人面前拉拉扯扯的給自己害羞,選個話題,說:“怎麼了?你當起畫家。

    ” “他們會冷。

    ”帕吉魯攤開沾了紅顔料的手。

     古阿霞往“他們”看去,差點笑壞了。

    那是個廣告牌,上頭畫有兩個坐在石頭上的胖子,剛剛才給帕吉魯畫上拙劣的紅油漆披風,像被割喉,血噴得“孔雀開屏”。

    這廣告牌在日據時期給人畫上了曾任台灣總督的兒玉源太郎,光複後紀念抗日補上了名将張自忠拿大刀作勢要砍前者。

    有人說,這樣天天砍不是辦法,論英雄、論倭寇都得放下成敗,在荒嶺做伴,改畫成兩人坐在石頭談天。

    這個站最後名為“将軍說再見”,官拜将軍的張自忠與兒玉源太郎隻能目送人離去。

    到了秋天,周圍的黃花三七草開了黃燦燦的花朵,蕭索之外,又帶點浪漫。

     帕吉魯把油漆收了,扛起了大木箱上路,把黃狗叫緊點跟上來,邊走邊跟古阿霞說話。

    他說,那兩個石頭上的胖子本來不胖,因為山上多風多霧,有時下嚴雪,有人看不下兩人會冷,多年來不斷畫上新衣,落漆就添,三十年來就穿成了胖子。

     “應該先把他們舊衣服脫掉,再畫上新衣服。

    ”古阿霞說。

     帕吉魯點頭,深有同感,卻說:“将軍,不給人(脫)掉衣服,他們很會比較,誰都不先脫。

    ” “幹麼不給人刮掉舊衣服?” “脫了,誰就先輸了。

    ” “這樣的呀!”古阿霞想了想,說,“那兩個胖子會說話嗎?不然你怎麼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他停下來,望着天,沉默着,讓古阿霞也跟着望去。

    晴空像是瓦斯爐的藍焰般閃閃發光,藍光的盡陲是中央山脈棱線,那有着近午從地表熱氣蒸騰的水氣雲。

    白雲此刻出發了,不久會占滿藍天。

    帕吉魯看着雲,說:“雲沒說過話,山也沒說過話,看久了就知道他們在說什麼,那兩個人也是。

    ” “說的也是。

    ”古阿霞應着,心裡納悶,又說,“那為什麼這裡叫‘将軍說再見’,名字這麼長?” “他們想說再見。

    ” “怪了,那為什麼不是‘将軍說您好’或‘将軍說很無聊’,卻偏偏要說再見?” 帕吉魯又觑了天,連黃狗也跑過來瞧,瞧天空寫了什麼答案。

    他說:“看就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就是再見。

    ” “這樣也是。

    ” “當然!” 撲哧一聲,帕吉魯笑了,古阿霞也是,兩人積了好久的笑意終于洩洪。

    古阿霞覺得這家夥肚子裡有鬼了,半個月不見,話多了,急着把想法清倉,免得生出寂寞病。

    帕吉魯從箱口邊上拿出一束紫色的馬先蒿花束。

    這是高山的路邊草,帶着魔幻紫光的輪傘狀花序,斑斓堆棧,有點讨喜。

    古阿霞不道謝就奪來,早就知道這束花屬于她的,看就知道,何必道謝。

     “你在這等我等很久了。

    ”她說。

     “哪有?” “我常打電話上山給你,一個一個點打下去,都說你不在。

    原來你哪都沒有去,就在這等我上山。

    ” “我不坐車,一人走,慢慢地,現在才走到這。

    ” “你走到這就等我來,早就知道我會來這。

    ” “哪有?” 古阿霞裝模作樣地看天,黃狗也瞧着,天藍油迸的,有什麼答案閃着,“你沒誠實講喔!我看就知道。

    ” “不可能。

    ” “當然,你看那張廣告牌圖裡的兩個胖子,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你看雲看山都看出了道理,我比你冰雪聰明,就隻能在蛋殼上鬼打牆?我能看穿你,曉得你腸底養了什麼蛔蟲,不是嗎?” 這麼一說,帕吉魯笑起來,古阿霞也是,然後一來一往地說起來,順着森鐵往上走。

    細瘦的鐵軌在陽光下反光,開着花蕊的矮菊沿着鐵路竄出,不斷往上延伸。

    黃狗追着一隻巨嘴鴉,跑得好遠,影子都沒了,不要當電燈泡妨礙古阿霞與帕吉魯談話。

     古阿霞來到78林班地,她第一次進入砍伐的林場。

    摩裡沙卡事業區,以逆時針在萬裡溪與知亞幹溪劃分一百零八個林班地,形如孔雀開屏,不是華麗盛開,是華麗後的殘敗。

    古阿霞來到這,便知曉所有大地的砍伐故事。

     在森鐵邊,豎起了高大的集材木,從柱頂向外延伸出蜘蛛網似的鋼索,好把各地吊挂過來的原木卸在鐵軌旁,再由捆工吊挂上火車拖闆,運送下山。

    古阿霞想起那個剛來摩裡沙卡的傍晚,一個人爬上集材木上燈的景象,不過這裡的景觀更加蒼涼,風聲吹過鋼索與集材木發出了尖銳聲響,那可能是戰鬥呐喊,或是荒地的挽歌,取決于聽者的心情。

     兩人坐在鐵軌邊,共食了古阿霞帶來的一人份鋁盒午餐,有腌黃魚、面筋與荷包蛋。

    這會是他們接下來幾天吃得最好的午餐。

    沒吃飽的帕吉魯拿出幹糧,也分些給黃狗吃。

    餐後,他們走在土徑往上爬,沿路所見光秃秃,隻剩樹墩與無價值的矮灌木。

    更遠處傳來混雜哨音、吼叫與柴油引擎的聲響,咆哮聲沒斷過。

    當她走上山頭,看到有五座棱線堆棧,距離往外延展1公裡也是光秃秃,這場景是三百位工人不松懈砍伐的血汗,而最遠處有個伐木工爬上30公尺高的樹頂制作集材柱,像兇狠貓頭鷹“鸺鹠”垂直站着,持電鋸操作,畫面驚險,這讓古阿霞多看了一會兒。

     古阿霞看到被殲滅的大地,喉嚨發出“啊”,那是無比贊佩,工人竟然能把樹林砍得精光,幾乎把地皮翻過來,在熱日的暈照下,像是黑白電視裡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的惡劣背景。

    地表留下大小不一的樹墩,密密麻麻的,在第二個山頭下方,她看到一個難以估算的大樹墩,少說有兩千年的歲數,樹緣留着鋸裂的齒狀樹皮,可以停小巴士。

    古阿霞被菊港山莊那些圍着火塘聊天的伐木工影響了,心中盤算,這棵樹的材積多少,能值多少錢,然後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