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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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電話鈴聲響起,接電話的古阿霞從歐匹将得到訊息:“有個重傷患快到了,請流籠機械室人員待命。

    ”古阿霞追問傷員情狀。

    電話那頭說,危險随時都在,病患永遠為自己撐下去。

    這是實話,沿線60公裡、1萬公頃的伐木森林,危險像愛國獎券強迫中獎,被10噸的原木壓身、遭斷裂鋼纜打傷,或被傾倒的運材車、斷纜的流籠壓得剩下牙齒是健全的。

    這仍阻擋不了男人上山,因為排隊想賺危險錢的窮光蛋太多了,除非有人離開。

    最快離開的方式是死亡。

     當然也有傳奇故事。

    有個十年不下山的伐木工賺夠了,離開前來到菊港山莊住一晚,他頭發與胡子蓄得很長,幾乎找不到臉,被成天逼着洗臉的孩子視為英雄。

    他洗了山莊著名的大澡堂,跟古阿霞感歎說他連蔣公過世了都不知道,花錢請人剃發剪胡,帥過秦漢。

    還有個家夥瞬間緻富,因為他在台風天停工時,赢光菊港山莊所有伐木工的錢,趁夜反向跑走,穿過中央山脈,沿“孫海林道”下達南投水裡,躲過那些氣得在山下攔截的輸家。

     傷員更是傳奇,源自對抗死亡的勇氣。

    到了晚上七點,運材車才把病患送到菊港山莊,他腰上即使纏了無數的紗布與袖子,仍被鮮血頑強地穿透。

    撕袖子給傷者是伐木工祈護的傳統,多少袖子便意味着多少男人的保護。

    古阿霞事後算出有一百零五隻,沿途的伐木工幾乎都撕下袖子。

    這麼多的保護仍讓傷員在抵達前快斷氣了。

     四個流籠捆工跳上車,小心搬動傷員,他們平日搬原木都粗手粗腳,現在要像挪豆腐般綁手綁腳,一邊的人喊小心,另一邊便喊擡高點。

    有個捆工摸了傷員的氣息,發現他斷氣了,不知所措地停下,另外三邊用木闆繼續搬運的捆工被扯了一下,失去平衡。

    死者滑落到鐵軌,頭殼大力撞擊發出聲響。

     六十幾歲的流籠操作員阿海師走過來,說:“救一下。

    ” “阿彌陀佛,我不是醫生,也不是神仙,怎麼救活?”一個捆工說。

     “電影上怎麼演,你們就怎麼救。

    ”阿海師接下來蹲地上,對死者說,“好兄弟,忍耐點,我們會把你送下山的。

    ” 流籠不載死人,隻載活人。

    載了死人沾穢氣,傳言流籠會斷纜讓乘客從百公尺的高空摔成肉泥。

    所以,剛死的傷員會佯裝仍有氣息在急救,這是搭流籠的權宜之計。

    四個捆工在阿海師的命令之下,輪流幫死者做胸外心髒按壓,起先手勁輕緩,擔心死者會喊痛,漸漸地用力施壓死者胸部讓肌肉牽連手部震動,有複活的征兆。

    四個人都拼了,有人往死者腹部施壓。

    血水從腹部滲出,血塊從嘴巴被擠出來後湧出大量血水。

    遠處圍觀的人以為榨幹傷者那溺水似積在胸口的血水,過不久他會咳幾下,醒過來感謝。

     剛從山下發車的客車流籠,約十分鐘後抵達。

    也就是說表演過程得再延長十分鐘,甚至再久,直到客車關門的刹那才謝幕。

    菊港山莊的莊主馬海,穿過了滿懷希望的人群,對四個急救的人說:“可以了,别再拖磨下去,他夠艱苦了。

    ” 阿海師點頭說:“你說了就算。

    ” “送到山莊來住。

    ” 菊港山莊歡迎伐木工下榻,死了也行。

    這次是馬海免費招待的第十八位罹難朋友,待如手足。

    他在菊港山莊邊搭起臨時棚,設了腳尾的米飯①、鴨蛋與香燭,要古阿霞從澡堂提桶溫水。

    古阿霞對此事軟弱又膽怯,馬海擺明要她這隻山莊的菜鳥來做。

    表面上,她眉頭不皺地幹活,找水桶的時候卻借故琢磨了一段時間,該用舊水桶?還是廚房桶?說明了她多麼地抗拒這件事,最終找了自己的臉盆來用,終歸這件事沒人要借。

     馬海剪開死者的褲子,綁滿繃帶與袖子的腹部很棘手。

    端水進來的古阿霞看到那個更棘手的男性下體,借故忘了拿毛巾離開,然後又借故拿刮胡刀,她一次能做完的工作,被枕頭、被單或蠟燭等靈堂該用的物品切割了。

    然後她深深吸了口氣,再度進入棚内,拿來她喜愛的剪刀幫忙。

    她處理過的亡者是祖母,縫合她頸部的刀傷令人不舍,處理陌生人則令她不舒服。

    不過當她剪開第五隻打死結的袖子的時候,專注幹活,心中也平靜下來,難纏的袖子最後全部移除了。

     傷口埋藏在袖子底下,傷口的肉層外翻,血液幹涸在肚皮上,一截粉色腸子露出來。

    馬海用彎針縫合傷口,他上次使用是兩年前的事,技術卻退步了好幾年似的,多虧古阿霞幫忙才完成。

    接着,古阿霞擦幹淨死者遺容,把泥巴、淚水和痛苦從臉上拿下來。

    馬海幫死者剃好最後一次的胡子。

    最後,死者換上幹淨的工作服、夾腳工作鞋,一切看來像是躺在森林光斑下的午眠。

     馬海沖洗完手,便坐下來喝茶,喝完第三杯,從廁所出來的古阿霞終于用肥皂洗完了三次手。

    她臉上沉默無語,無法想象她剛剛做了什麼,并希望下次不要碰到了。

     “他是被斧頭砍到肚子,怎麼砍到我不清楚,卻造成脾髒破裂,大量失血,休克走的。

    ”馬海得講明道理給古阿霞聽,“剛剛在死者前講是不敬,他可能不是好的伐木工,沒注意危險,卻是好爸爸。

    ” “是嗎?” “他的左手一直握着胸前挂着的小木盒,太用力了,盒子都碎了,破片插進掌中,我在你來來回回去端水的時候清理很久。

    ” “抱歉,我有點緊張害怕,老是弄錯。

    ” “嗯,我看得出來,”馬海又說,“那個小木盒裝的是平安符。

    平安符是廟裡求來的紅色小布袋,裡頭放符箓,用紅線挂在脖子。

    這紅布袋是親手縫制,針法不好,可能是小孩或不常做針線活的女人做的。

    又怕汗水把紅袋子和符箓弄爛了,用小木盒裝着,挂在胸前。

    這個年輕男人要是剛結婚,頂多在家附近找個粗活,有孩子就不同了,他是爸爸,他要多賺點錢,得到更遠的摩裡沙卡幹活。

    他受傷時,很擔心自己要是不行了,家裡那些人怎麼辦,于是他緊握胸前的小木盒祈求,都捏碎了。

    ”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是好人,幫助好人可以讓我放下害怕。

    不過這樣讓我反而更愧歉,因為我剛剛想太多,沒做好。

    ” “沒有人一次能做好,不過你有彌補的機會了。

    ” 古阿霞睜大眼,心想還得做完哪些對死者的儀禮,起了掙紮,顯然剛剛她說放下了害怕的心念,隻是口頭放下,尚未自心中放下。

     馬海笑了,說:“不用擔心,彌補方式是要你去煮一大鍋消夜,等一下會有人來拿回袖子。

    ” 到了滿天星鬥的晚上八點,最後一班從79林班地的運材車,從海拔2500公尺的山麓到來。

    從村口就可以聽到沉重的刹車聲與軌節聲,250噸的桧木與鐵杉分置在八個車台,最後兩節載滿了伐木工。

    碰碰車破例地在菊港山莊前停車,響笛三長聲,三十多個伐木工跳下車,他們分批擠進為死者搭的臨時棚内上香,從流籠工作台拿來200公升②的汽油桶燒紙錢,也丢桧木燒,這一夜會長得需要點芬芳、光明與溫暖。

    他們感謝菊港山莊的免費消夜與住宿,喝着米酒,大聲聊天,該大笑的時候絕對不會憋聲憋氣。

    即使氣氛閑常,古阿霞感到他們的互動間充滿壓抑的悲傷,來自失去一位令人都尊敬的朋友。

    到了晚上十點,他們躺在客廳的榻榻米上睡去,并輪流起床到死者旁守喪,拿起古阿霞整理好的袖子縫回自己的衣服,仿佛失去的手足,又縫回心中。

     到了天亮之際,睡二樓的古阿霞不再聽到從樓闆下傳來的男性鼾聲,而是一種密謀似的呢喃,時而低沉,時而喟歎。

    她在樓梯旁往客廳望去,三十個伐木工擠到大門口吟唱,沒有歌詞,甚至不成曲子,隻是鼻腔與喉韻間的轉調。

    整首調子由最靠近死者的那個人帶頭,凡是他轉音,周圍的人随之,整座木造客廳形成共鳴的老音箱。

    那是她這輩子聽過最深沉的唱和,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她聽帕吉魯說過,在林場要有伐木工死亡,男人們會停下工作,像鲸豚在吟哦,似乎在掩護某些悲傷者的啜泣。

    她現在完全同意這個說法。

     天越來越亮,藍潤的天色裝飾了村子,黃胸薮眉清脆的“雞──酒兒”鳴叫意謂又是幹淨晴朗的一天。

    四個男人擡着死者,沿山路下山,其餘的人跳上碰碰車回到林場,用剛縫上、沾着血漬的袖子幹活,他們絕不會遺忘什麼,甚至刻意記得什麼,忙着點,苦中作樂點,這就是伐木工的生活。

     到了早晨九點,三十年曆史的日制愛知(Aichi)發條老鐘響起來了,穿綠衣的郵差總在這時來送信。

    村子不大,一小時就送完半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