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港山莊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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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古阿霞穿雨衣出門,迎接幫忙拆學校的山下小學生。

     五月天氣陰涼,天空飄細雨,大觀村的屋檐下響着不經意的雨滴音符,鐵道旁的泥濘小徑印滿足印,遠方海拔2795公尺高的見晴山不見晴朗的面貌。

    學生們尖叫地坐流籠上山,頑皮的趙旻在雨中踢水,拿了片桧木皮遮雨,一路跟着古阿霞來到廢棄小學。

     一條龍的八間教室展開,屋頂綠苔很厚。

    兩個工人連拆了兩天屋頂,拆卸的瓦片往下丢,碎激起操場上的水花。

    工人的每日工資兩百元,由古阿霞墊付,好讓教育官員來會勘現場。

    這個日治時期的教室将改頭換面。

    古阿霞考慮建築預算與聘工費用,期待九月初開學前,硬件設施都弄妥當。

    趕來幫忙的小學生加快工程進度,他們把原本要丢下山谷的破瓦與擇日燒掉的腐朽梁柱,一路鋪排,從教室區延伸到校門口,形成奇特棧道。

     到了九點,雨勢漸大,操場湮茫茫,一群官員出現在校門,他們小心地走在學生鋪好的棧道,皮鞋才不會浸濕。

    幾個小學生冒雨涉水去扶官員,自己淋成落湯雞。

     “天氣很糟,”一個穿西裝的教育部秃頭官員說,戴上不合宜的鬥笠保護僅剩的濯濯童山,“還有這棟破校舍也很糟。

    ” “遠看很吓人,近看吓死人,像肺癌末期的老人,随時會癱掉,”一位把褲管卷起來露出腿毛的省府教育廳官員說,“這樣的危險建築不拆掉,出了問題又會牽連一堆人。

    ” 幾個官員七嘴八舌,最後對校長老烏鴉說:“這是奇迹,你竟然死馬當活馬醫,救活了它。

    ” 難得穿西裝的老烏鴉,從領帶結緊壓的喉結發出較尖銳的聲音:“這沒有什麼,總要讓學生們上學方便。

    ” “很少人這樣開分店,收掉的比較多,”一位官員說,“你确定籌措的經費沒問題?我們沒有辦法多給。

    ” 老烏鴉瞄着學生群中的古阿霞,輕輕點頭。

    古阿霞十分确定日本慈善家的捐款還沒入賬,一切仍是空中樓閣,官員卻大張旗鼓地勘查教育上的奇迹。

    他們被梅雨季的爛天氣破壞了心情,口無遮攔地批評。

    古阿霞從他們口氣與态度的強度,分辨出誰的官位高。

    她這一路走來充滿驚歎,認為是上帝的旨意,他動一根手指便能收回所有的成果,卻沒有動手指教她如何面對難纏的官員。

     官員站在飄雨的走廊而不耐煩時,有了小插曲,走廊另一端的豬群傳來小騷動。

    這群村民豢養的豬,集中在舊校長室,用桌子擋下它們出路。

    這時它們頂開個縫,陸續出來。

    小學生把它們推回去,幾個人用背當牆推回去。

    豬群無論如何都不會滾回去那又小又破的地方。

    雙方一陣拉扯,豬群突破人牆跑開了,在走廊亂竄。

     “怎麼會有這麼多豬?雞也是。

    ”戴鬥笠的官員大驚,連羊也有,這簡直是一座農莊。

     “學校荒廢多年,居民拿來養牲畜。

    ”老烏鴉說。

     “難怪這麼臭,”戴鬥笠的官員皺眉頭,“學校是公家的,怎麼可以讓居民違法使用?” 古阿霞沒關注他們的談話,看向雨中銀杏。

    銀杏流動雨光,有種說不出的斑紋鹪莺的群飛之美,萬重雨絲下,明滅的雨幕中,有三個線條被潮濕塗暈的人影站在那。

    她看出是帕吉魯,另外兩人是阿達瑪、孔固力,還有一條抖着水珠的黃狗。

    隔半個月的帕吉魯終于回來了。

    她奪入雨中,朝他跑,越跑越快,傘也不撐,嘴也不說,卻一路把操場的雨灘踩出歡樂大叫似的嘴窟窿。

     “回來正好,正好下雨了。

    ”古阿霞覺得這樣說挺怪的。

     帕吉魯點頭,笑看古阿霞的紅雨鞋,還有那件藍色外套。

    那是他在台南買給她的。

     “下雨了,雨鞋好穿。

    ”古阿霞又說。

     “嗯!” “這件衣服也剛好,趁下雨穿。

    ”古阿霞覺得自己舌頭怎麼不靈了。

     “嗯!” 古阿霞的藍外套都濕了,哪會好。

    帕吉魯把伐木箱卸下,要阿達瑪、孔固力頂在頭上,讓四人躲雨。

    凝在銀杏葉的雨珠落下,比雨絲更重,比心情更緩些,就這樣嘹亮地抽響了木箱。

    古阿霞聽到箱中回蕩聲,猜測在各式的工具堆中,還塞了木雕玩意──一隻水鹿粗胚或什麼的。

    她想起在玉裡國小紮營時,帕吉魯夜裡鬧肚子疼,她用桧木油幫他按摩肚子。

    有地域性的長耳鸮在木麻黃樹上叫着,糞便掉在帳篷,整夜響着。

    她貼上他的肚皮聽到腹腔響着咕噜噜聲,還有一種奇特腹鳴。

    “是一群水鹿,遊過肚臍湖了。

    ”帕吉魯說。

    她笑了,真的像夢境中水鹿過湖的聲響,笑得很大聲,吓得帳篷上的長耳鸮振翅離開。

     她惦念這記憶,笑起來,笑得梨渦帶蜜,另外三人也笑了。

    古阿霞随即發現他們不是順着自己笑的,是被眼前一幕惹起。

    一隻野性十足的公豬發瘋地在走廊亂撞,男人都閃,女人都叫。

    古阿霞印象中,這隻公豬向來溫馴,怎麼客人來就大鬧了。

     “把它抓回來。

    ”趙旻大喊,追在公豬後頭。

     公豬在走廊擠撞,不受控制,有時在地上滾,有時對磚牆角磨背,有時朝人群沖去,讓不時跑到雨中操場避難的官員疊有抱怨。

     “讓開,讓開。

    ”趙旻一路追,來個飛撲,抓住公豬後肢。

    雙方一陣扭纏之後,體形占優勢的公豬逃脫,現場更亂。

     公豬不對勁,可能來自陌生群衆的壓力。

    這使古阿霞無法把注意力放在帕吉魯,跑向走廊,解決災難。

    黃狗卻跟着古阿霞沖去加入混仗,它跳進走廊像果汁機刀片,把官員、公豬、學生打成一片災難戲。

    頂着木箱的雙傻随即補上去,在淹水的操場抓公豬,兩人玩瘋了,公豬快瘋了,兩人表演抓豬給那些笑聲越來越高的小學生看,合力把公豬抱在胸口,像是抓到一條掙紮的尖嘴帶毛泥鳅。

     趙旻抓着豬嘴巴聞,有股刺激與作嘔的芥子油味,他說:“這隻公豬吸強力膠,嘴巴很臭。

    ” 強力膠增加微量芥子油,具刺激味與作嘔,目的是防止青少年吸食。

    古阿霞猜出是有些伐木工晚上躲在廢棄校園吸膠,把吸食後的塑膠袋亂丢,貪吃的公豬誤吸後抓狂。

     趙旻低頭找證據,好證明自己所言不虛,最後在鬥笠官員的腳底找到一個又扁又沾滿黃膠的塑膠袋,那是手到擒來的證明,他扯下來炫耀:“齁,你看,從你鞋底找到了。

    ” 啪一聲,戴鬥笠的官員給趙旻一個耳光。

     大家看着趙旻。

    他噘着嘴,低着頭。

    戴鬥笠官員直覺受辱,一個小毛頭在控訴他吸毒似的,才狠狠給了耳光,沒商量的餘地,他這樣做才能滅去怒火。

    那個耳光令走廊的人嚣安靜下來,雨聲仍喧嘩,十幾條豬也是,森林在雨勢中喧嘩與呼吸,從來照節奏進行,半點沒有受到人為動擾。

     等待午餐上桌的時間,官員們在山莊的客廳有說有笑,話題不關乎複校。

    古阿霞在廚房忙着洗菜切菜、拍蒜末、剁辣椒,也忙着看在顧竈火的趙旻。

    他被戴鬥笠的官員掴一掌後,整個人委頓,在雨中發愣得衣服快泡爛了。

    這天禮拜六,下午沒課,他沒有回家,中午躲在山莊廚房顧火。

    爐火的光芒蓋過了趙旻臉頰上受辱的紅掌印,痛苦會随時間消失,記憶卻連大火也燒不盡。

    古阿霞想找機會安慰他,但拔去傷者身上的箭容易,止血最難,她缺乏心靈良藥止血。

     十一點時,午餐吃的土雞送來了。

    它是活的,不能上盤,叫着抗議。

    古阿霞為了省幾個錢,得自己動刀,還好有助手,由帕吉魯帶着雙傻去殺雞了。

    蹲在牆角的趙旻舀了一桶拔雞毛用的熱水離開,他說雨天使得木柴又濕又多煙,為自己悲傷的紅潤眼睛找理由。

    古阿霞曉得那眼淚是為什麼來的。

     這時人少了,趙旻抓到機會,說:“我會不會害了你?” “害我?” “那個大官很生氣,我會不會害你的學校倒閉?” 古阿霞以為趙旻被打了才難過,原來他惦記的仍是學校這件事。

    古阿霞再度調整對他的敬佩,這孩子皮了點,卻數次深深改變她對純真的觀照。

    她說:“謝謝你,學校不會倒閉,可是你為學校挨了一巴掌,我有點難過。

    ” “這一巴掌不會痛,我常挨打。

    ”趙旻這下樂了起來。

     “不疼了,那去幫忙殺雞吧!” 莊主馬海從客廳走來,第三度巡視廚房,擔心上菜速度,還提醒古阿霞:“午餐的錢,山莊不會付一毛錢。

    ” “我知道。

    ” “那些官員也不會付一毛錢。

    ” “我知道。

    ” “我看他們每個人腦滿腸肥,肚子裡都是蛔蟲,很會吃。

    我剛剛從山下幫你叫了一打紹興,夠他們殺蛔蟲了。

    ” 古阿霞點頭感謝。

    她事前接到老烏鴉校長的暗示,官員不會白吃白喝,僅能付少得可憐的餐旅費,但是“我們”不能供餐太寒酸。

    她随後明了“我們”不包括校方,得由她張羅,由她出錢。

    她不反對,沒有人敢頂就由她來,隻怕他們揩油揩過頭,她身上落下的每個銅闆要是沒回音,意味着她的心一點一滴死去。

    不過,她也發現越來越多人願意無償幫助她,比如趙旻,還有幾乎住在山莊檐廊下過日子的阿達瑪、孔固力。

     這時候阿達瑪、孔固力從後門進來,把拔完毛的土雞抱在胸前,樣子挺恐怖的。

    古阿霞把雞剁成塊,材料丢入鍋内炖煮。

    當馬海第四次來催時,素芳姨送出第一道清炒高麗菜,來幫忙的媽媽桑也陸續出菜。

    古阿霞猜想得沒錯,這群官員不會去看東坡肉的盤緣襯花藿香薊是紫或是白的,或包裹烤鲭魚襯底的紫蘇能增加風味,他們隻會喝酒夾菜。

    酒過三巡,腳邊擠了幾個空罐,古阿霞打了通電話給歐匹将,轉請山下的煙酒商運來兩打竹葉青酒。

     古阿霞端上鮮美的香菇雞湯,素芳姨端上破布子蒸魚,餐桌開始找不到空隙吐渣了。

     “菊港是什麼意思?這曾是港口嗎?”一個省府官員略帶酒氣問。

     大哉問,古阿霞沒深究過。

    但是,她意識到,海拔1400多公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