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與佛教女孩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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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的種子,說:“很多人以為是鳥屎掉入碗裡,因為樣子差不多,不過這不是。

    要是它是鳥屎也行,鳥屎偉大的地方是讓種子發芽。

    ” “喔!” “這家面攤有個傳說,要是吃下掉進碗裡的種子,會有好運。

    ” “假的。

    ” “好運像鬼,相信的人多,撞見的人少。

    ”她把種子用發夾切成兩半,一半挑起來吃,一半遞給帕吉魯,說:“你相信嗎?要不要吃吃看?還不錯吃,至少對種子而言,我們很幸運把它帶到遠方去了。

    ” 帕吉魯大笑地把種子收進口袋,深覺她的說法還真笨,讓種子百分之百的幸運發芽,不是吃下肚,是好好選塊土地埋入。

    離開面攤後,他發神經地不時為這笑話發噱,心想她往後幾天大解隻能以野地取代茅坑。

    這時候,古阿霞看到跛腳少年與一群小朋友提紅燈籠走過曙光橋。

    跨越美侖溪的曙光橋是花蓮港與火車站間的輸送鐵橋,以看見太平洋的第一道曙光而得名。

    此時距離天亮還很久,唯獨那些紅燈籠曳出光弧,伴随河面上暈動的倒影,令孩子們發出笑聲。

    這時沒有曙光,距離天亮還很遠,古阿霞卻看到星星般的燈影流動在夜裡,燦麗動人。

     “你看他們多快樂,”她安慰帕吉魯,“你剛遺失的夢想,必定會被另一個熱情的人撿到。

    ” 穿過明禮路的瓊崖海棠,再走過幾條巷子,古阿霞看到一幢尖塔的教會建築,現在那裡比往昔更亮。

    教友趁下班後忙着漆牆壁,有的站在A字梯刷油漆,有的鋪報紙。

    古阿霞的到來讓弟兄姊妹們驚訝,她是聖歌隊的要角,在主日學付出最美的天使聲,她的離開令教友覺得教堂花窗玻璃破了一塊。

     古阿霞何嘗不是如此。

    五年前蘭姨帶她來教堂受洗,安頓了靈魂。

    再次回來到這裡的她,沒有往日的喜悅,反而不安。

    這種情緒見到黃美珠時更明顯。

    古阿霞小黃美珠兩歲,同屬青少年團契,她們曾花不少時間共讀英文版的《聖經·創世記》,希望有天去台北拜訪中德混血的偶像“鵝媽媽”趙麗蓮。

    很多時候,兩人拴一塊,在教會難分難舍。

    古阿霞不告而别地離開花蓮市,讓黃美珠很難過,有被遺棄的感覺。

     她走向在前院漆小椅子的黃美珠,想說上幾句話,被冷漠對待也行。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怪你的。

    ”黃美珠忽然站起來說。

     古阿霞吓一跳,怎麼黃美珠先放低姿态,趕緊回應:“是我不好,沒跟你說聲再見。

    ” “是我不好,以為你跟男人跑了,”黃美珠望一眼在遠處的帕吉魯,“你在深山蓋學校的進度如何?” “目前在募款中,至少募到一堆書了。

    ” 她不過是想離開花蓮,找個男人跑了,複校不過是後來的添加物。

    這添加物如今卻是生命更加多彩的色素。

    她不反對借此與黃美珠和解,人沒有太多的“美國時間”②,一切自有神的安排。

    不過,此時兩人仍充滿尴尬,話題多到可以拉出床躺着聊,但從哪講起都不太對勁。

     “蘭姨在教會幫你募款了,跟王牧師吵了一架。

    ” “怎麼會?” “教會有規定,不能私下募款。

    蘭姨這樣幫你募款破壞規定,很為難了王牧師。

    ” 古阿霞拉着黃美珠去找蘭姨。

    她很急,還有點氣,深知每個人在教會有獨屬的隐形位置,安然此位得以平和。

    她不要蘭姨頂撞這張人際網絡,甚至扯斷一根絲。

    蘭姨正在廚房熬粥當消夜,高麗菜、胡蘿蔔絲、香菜、肉絲在盤子擺成食材藝術品,當然還有主角的小葉碎米荠與南瓜花。

    古阿霞察覺野菜對自己身為邦查人的意義,那不隻是蓁蓁草莽中浮光跳躍的可口光芒,更驅走心中冬日的陰霾。

    她知道,野菜粥不單是為弟兄準備,也是今年蘭姨為她安排的第一鍋春菜。

    尤其她才踏進廚房,蘭姨從凳子上跳起來把菜依序加入熬粥中,更加強她的猜測。

     粥好了,擡了出去給教友吃。

    幹活的人放下工具,嘬着嘴,用筷子慢慢把粥扒進嘴裡。

    一時間,餐廳回蕩窸窸窣窣聲響。

    一碗粥不會有太多言語,古阿霞眼神卻掉進碗裡久久不離,不知該如何把進門時的抱怨說透,忽而沉默下去。

    她剛剛陪帕吉魯吃了半碗面,沒處饞,想把粥端給他吃。

    她離開廚房,遇冷風而身體冒出疙瘩,覺得手中端的粥多麼動人,可是她仍執意端給帕吉魯,那是自己盛的第一碗春日粥,意義非凡。

     帕吉魯用鐵刷把椅子的舊漆刷掉,換上新漆。

    他拍掉手上的漆粉,仰頭喝上幾口粥便嗆着,咳得嚴重,臉膛辣紅,用筷子把罪魁禍首從粥裡挑出來。

    那是被稱為“哇沙米”的小葉碎米荠,味道略辛,春芽出土的第十天是最佳賞味期,永遠是濕地最微弱的小草。

    古阿霞上前拍了他幾下背,把黃美珠叫過來接手,自己前去廚房讨水。

    黃美珠瞪大眼珠不敢接茬,拍男人背多不好意思,慌張地顧着古阿霞離去拿水。

     蘭姨正要跨出廚房後門去,看見古阿霞進來,說:“剛好,你快來湊手腳幫忙。

    ” 古阿霞回頭看見帕吉魯不咳了,便去幫忙蘭姨。

     教堂旁有片長滿雜草的空地,蘭姨打着燈到裡頭尋覓野菜,摸了幾把土人參、昭和草與鬼苦苣。

    古阿霞挺喜歡這樣的活,但擔心雜草裡的建築模闆會鑽出蛇,即使初春不是它們的活動高峰。

    她兩手才有些分量,便給連腋下都夾滿野菜的蘭姨叫回廚房去。

     兩人就着水龍頭挑洗,又把水槽泡水退冰的豬肉切成絲,一并入鍋與剩下的粥再熬。

    最後,兩人擡鍋子穿過後巷,抵達那幾間用竹排與薄闆才勉強抵抗風雨的窮困家戶,把粥分了。

    應門的人眼睛亮着喜悅,最後一戶還拿一瓢水把鍋底的粥洗出來喝掉。

     “我知道,他們私下都在說我幫你募款,可是我一塊錢也沒拿。

    我隻是不想你去跟‘瑪利亞教’拿錢,也不要像方濟會過得像乞丐到處募捐,有些事情我們來就行了。

    ”先忍不住的蘭姨切入了主題,負面稱呼天主教為“瑪利亞教”,緣自恭奉耶稣之母瑪利亞。

     “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跟誰有了沖突。

    ”古阿霞說。

     “沒差了,我在教會的人緣不好,算孤單一人的‘廚工團契’,老是不聽他們的話。

    他們一下要我不要太靠近靈恩會,一下又别走近長老教會,一下又規定不要講邦查話、穿族服,我根本不理會。

    我常安慰自己,十字架上也隻有耶稣基督而已,孤單是好的。

    ” 這時,她們又回到教會附近的野草地,蘭姨指着露出草叢的模闆,說:“很多年前,我們不是要建小學?錢募了,工人也來了,最後自家人卻搞不定到底蓋老人院或孤兒院,幹脆當牧場養草好了。

    人多嘴雜,還抵不過你一個人辦事。

    我這樣舊事重提,隻不過告訴那些弟兄,當初那些要蓋學校的承諾呢?” 在海星中學禮堂,費聲遠主教站在台上主持募款會,身穿皂黑紫邊的肩衣與長袍,頭戴小圓帽,胸前的十字架項鍊跟他的白須一樣亮眼。

    他創辦的瑪爾大女修會轄下的五位修女,坐在長闆凳。

    古阿霞瞄了台下的三百多位學生,她們年紀沒有小自己太多。

    這正是她擔心的,當大部分的學生視野局限在課本,很難說明30公裡外的山上如何重蓋一間小學。

    不過,契機來了,三位教師把東面的幾片玻璃窗卸下,風湧進了新漆油漆味的禮堂,赢得所有的目光。

     “誰能告訴我,窗外有哪棵樹不同?”費主教指着花圃,那種了幾株校園常見的龍柏與杜鵑,遠處的操場周邊植滿難辨的植物,每一株都可能是費主教所說的。

     每人沉默以對,對植物熟常的帕吉魯也搖頭。

     花圃角落有株核桃樹,矮小瘦弱,無論地域或天氣,花蓮不是它的最愛。

    費主教說,那是他要講的主角。

    一九五九年,羅馬聯合女修會的四位修女,到花蓮實踐教育志業,幫忙蓋海星校舍,兩個禮拜後,忙翻的法籍修女吳蘇樂才從下飛機後都沒打開的鐵皮箱,拿出家鄉的核桃種下,盼能落地生根。

    這些核桃從此沒動靜,直到幾年後若瑟來幫忙蓋小學才有轉機。

    有一天,若瑟在雨後的操場撿到幾枚幾年前的果殼,它們結滿了灰石。

    他探明緣由,說核桃沒有受洗,落地注定死亡。

    費主教将鐵櫃裡的剩下幾顆核桃,泡入聖水,接受七天的“浸水禮”,竟發芽了,寵佑是主耶稣基督帶來的。

    它長成如今窗外的那一株。

     “每次看到核桃樹,想到的是若瑟的幫忙,”費主教說,“現在,若瑟有個忙,需要蓋學校,他請了使者來說明。

    ”然後把解說的棒子交給古阿霞。

     古阿霞喘了幾個氣息,全身緊繃的神經仍無法放松,她捉了帕吉魯的手前去講台。

    令她溫暖的是,那隻手早已準備好要一起上陣,他人也像保镖站在身後半公尺處。

    面對清湯挂面、白衣藍裙的女學生,古阿霞越講越能掌握節奏,她把複校緣由說透,包括木瓜山的哈侖三号索道斷裂造成七人從400公尺高處摔死,成了所有伐木村小孩上學的陰霾,山區需要一座安全又提供知識的殿堂。

    她又說,如何遇到若瑟,并前往台南尋找文老師。

    所有的人無不沉醉于她的故事。

    古阿霞從學生們的驚呼中了解,這是成功的募款。

     費主教深知,這些孩子被升學主義牽着鼻子,跟世界溝通的窗口是編譯館的三十二開課本,從那熟記1000公裡外黃土高原的生活與飲食,或2萬公裡外的北美五大湖生态,卻對課本提不到的花蓮的人事物冷感。

    說明會比原本預估多了半小時,費主教端上杯水給古阿霞,但沒有暗示她得停下來。

     學生們頻問問題,包括古阿霞的年紀與工作,現場充滿愉悅與笑聲。

    台下有個想發問的女孩将拳頭舉到耳際,似乎無意被發現,卻頻頻出招。

    古阿霞最後點了這女孩發言,卻是災難的開始。

     “若瑟為什麼不親自前來?” 古阿霞想了一下,直覺該直說:“若瑟的精神狀況出了問題,現在在玉裡榮民醫院的療養院,他的狀況是裡頭最好的。

    ” “他如果是瘋子,怎麼能保證你的複校計劃?” 衆聲喧嘩,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交頭接耳,那些低頭背小冊子上英文單詞的學生也加入讨論。

    費主教站起來說這問題不得體,不得如此對貴賓,要她注意口氣。

     這個頭嬌小的學生再次站起來,手指絞着褲子,以不服氣的口氣向古阿霞道歉,卻遲遲不坐下來。

    一位教師過去拍她的肩膀請她歸座,女學生反而以高音量問:“你說得很吸引人,但我想知道,你身邊站的男人能為你說的話補充,或保證嗎?” “沒有辦法,他不會對人講話。

    ” “他不會講話?” “會,但不會對他不夠認識的人講話。

    ” “那誰能保證你說的話?” 現場又陷入混亂了,幾位老師起身要學生們恢複秩序。

    這時候,所有的人目光聚焦在帕吉魯身上,他成了主角。

    因為他上前幾步站在講台邊,眼睛瞪大,嘴巴閉上,磨着牙關使得腮幫子一緊一縮。

    這模樣吓壞人,現場終于安靜下來。

    古阿霞連忙上前捉住他的手制止,一個溜就空了,給他跳下講台。

     跳下台的帕吉魯抽了個氣,雙拳緊握,肩有點聳立,跨步向那個女孩走去。

    他上前幹架的模樣再度引起騷動,女學生不是被感染似的大叫,就是抱一起。

     “幹什麼?”一個穿土黃軍訓服、隸屬海軍陸戰隊的教官出手攔人,帕吉魯矮身鑽過,閃躲的瞬間又往前了幾公尺。

    現在,現場失控,帕吉魯隻消跨過幾個倒落的椅子便到達那個女孩。

    這時候,教官的手臂從後頭撲來,勒住他脖子,兩人摔落地,糾纏了幾個結後給溜了。

    帕吉魯爬向女孩,推開椅子與人牆,再多的阻撓都不是問題了。

     古阿霞跑來,抱住他,叫着要他冷靜呀!帕吉魯隻是回頭遲疑,随即被兩個男老師撲倒,他沒有反抗,也不會反抗,從頭到尾不是想對這女孩無禮,隻是想跟她說古阿霞講的都是真的,他保證,沒有一句謊言。

    但是他喉嚨與舌頭卻牢牢地卡死,發不出聲,于是他跳下台,越過無數障礙,靠近一點她會更有力量說明。

     帕吉魯最後被壓制在地,費力地用手撐起上半身,看着2公尺外驚魂未定的女孩。

    他用盡肺腑之氣想講出一個字,從來沒有這樣不顧一切地想說話,咬下舌頭用它解釋也行,卻連個牙齒也張不開。

     他感覺臉龐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古阿霞低頭對費主教的皮鞋感到十分歉意,說了又說,口幹舌燥,到頭來發現言語無法把破碎的碗片補回原貌。

    沉默,是緊張的良藥。

    她坐在校長室的會客藤椅,悶頭流淚,她無法理解,帕吉魯為何最後出重招,把場面搞壞了,他那奮不顧身從講台沖去複仇的惡樣從此在海星中學聲名狼藉。

    反而是費主教與陳安琪校長安慰她。

     這時,一位瑪爾大女修會的修女進入校長室,跟費主教小聲地交談了幾分鐘,捏住黑色奉獻袋尾端以便往上頂出内裡,秀出一枚硬币。

    那不是常見的五角銅錢,是特别的五角銀币。

    這銀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