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與佛教女孩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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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繞了整個台灣,最後坐最便宜的海航回家。

     經過一天的漁船颠簸,從蘇澳港回到了花蓮。

    古阿霞無暇欣賞垂岸千仞的清水斷崖,她甚至沒空呼吸,忙着吐,晾在船舷,把餐點、胃汁、膽汁吐出來,一副船舷幹屍的模樣。

    倒是帕吉魯吃喝拉撒都沒少過,有時間用锉刀修整鋸子,以及用綠油精與桧木油幫古阿霞推太陽穴,好減輕她的痛苦。

     有這麼一刻,古阿霞恍惚覺得有人幫她擠青春痘,有點痛,微痛沉澱到内心,實則如此甜蜜呀!這下她更能裝死了,管他的世界末日。

    突然間,她聽到有人大喊花蓮到了,勉強爬起來看向外頭翡翠藍的七星潭,以及更遠方交錯的市區天際線。

    她精神淌出來,覺得死不了,摸了臉上那幾個被擠壞的青春痘,轉頭數落帕吉魯偷襲她。

     港口堆滿運往宜蘭羅東制造紙漿的鐵杉,彌漫着椪柑久放的微酸,此味混合着高級桧木的豔香,大有來台休假的越戰美軍在林森路酒吧厮混時所抽的古巴制的蒙特克裡斯托(Montecristo)雪茄味。

    船靠岸,帕吉魯與古阿霞把數百本書籍與伐木箱放上腳踏車,推上路。

    路人對他們的家當很好奇,古阿霞毫不在意,如果晾死在船舷,不如累死在路上。

    帕吉魯的精神也旺,他花了半個月環台,如今回到熟悉的花蓮,空氣中的多雲分子與原木香令他鼻腔溫潤。

     他們沿美侖山下的道路來到海星中學,照吳天雄的指示募款。

    陳安琪修女在操場用推車修葺草坪,在校長室會見他們時,藍色修女袍沾到的草屑發出了雲杉開剖的味道。

     古阿霞支吾一陣子,才切入主題,“姆姆①,我是來募款的。

    ” 陳安琪修女沉默一會兒,說:“這有點難。

    你說募款是為了複校,恕我無禮而且直說,這很難。

    ” “我知道,是吳天雄要我來找你的。

    ” “吳天雄?我想不出他是誰。

    ”陳安琪修女苦思。

     忽然間,古阿霞說:“趙天民,是趙天民叫我來的。

    ” “天呀!是若瑟。

    ”陳安琪修女大叫,又說,“我帶你們去主教那裡,主教有東西要還給若瑟。

    ” 法籍的花東區主教費聲遠住校内平房,已從羅馬教廷獲準退休了,每日讀經,祈禱,在彌撒日幫忙送聖體聖血,并尋得一塊墓地等待安息主懷。

    費主教想都不想,告訴古阿霞,他知道若瑟。

    他說,那時他們忙着蓋若瑟小學。

    某天一位遠道而來的人,他抱了一顆大石頭,說願意幫忙蓋學校做木工。

    抱石的男人忙了三個月,一毛錢不收,還問新建的小學為何取名若瑟。

    費主教解釋,耶稣的養父叫若瑟,是木匠。

    抱石的男人說,如果他有個洋名,能叫若瑟嗎?費主教說:“若瑟,現在你就是了。

    ” “學校完成後,若瑟就走了,留下個東西。

    ”費主教把古阿霞與帕吉魯引領到他的書房。

     書桌上有個橢圓的大石頭,類似石鎮或山水石。

    費主教移開石頭,底下壓着五百元。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他貢獻太多了,如果這筆錢不是若瑟放進貢獻箱的,我隻當他遺失在這的。

    ”費主教把錢鈔交給古阿霞,說,“現在,這筆錢屬于你的了,對你的複校絕對有幫助。

    ” “感謝天父,也謝謝費主教。

    ” “多年來,我想知道一件事,因為若瑟從來沒有多談自己。

    他為什麼抱着石頭?沒事時抱着它,連睡覺也抱,這顆石頭引起大家的好奇。

    有個工人以為是立霧溪産的什麼珍貴的‘玫瑰石’,偷了就跑,沒想到石頭太重,跑沒幾步,連人帶石頭摔在地。

    ” 古阿霞朝帕吉魯望了一眼,覺得該據實以告。

    她說,若瑟不叫作趙天民,叫吳天雄,是在大雪山伐木的老兵。

    他抱石頭也沒有特别意涵,是罹患伐木工常見的“白蠟症”,手指末梢神經受傷而不斷抖動,抱石頭緩解。

    吳天雄現在在玉裡榮民療養院治療。

    最後,古阿霞說,是吳天雄要她來募款,不過她沒有轉述他那句讨債似的“就當作把當初的辛勞一并吐回來”,而是婉轉地說成“他很懷念在這裡的每日付出”。

     費主教轉看着校長陳安琪修女,詢問對募款的想法。

    陳修女也被吳天雄的故事動搖了,點頭答應。

    最後,費主教要古阿霞明日朝會時來一趟,他會親自主持募款會。

     “謝謝,感謝天父。

    ”古阿霞贊美。

     “哈裡路亞。

    ”費主教說,“你可以把那顆石頭拿走嗎?希望不會造成你的困擾呢!我隻是希望,你可以代若瑟處理它。

    ” “沒問題。

    ”她說。

     他們走過穿堂時,帕吉魯沒把石頭抱緊而摔落地,聲響讓聚在那做隔日“七星潭健行”活動道具的女學生吓着。

    不過,笑聲很快淹埋過任何聲響,因為那顆石頭滾了好遠,抓到放風的機會跑走了。

     要待上一晚,古阿霞首先想到的是去找蘭姨。

     他們穿過市區。

    城已四月,處處懷春,高聳入雲的面包樹吐出棒狀花朵,苦楝花在幽幽小巷争妍,落花積在人行道磚縫。

    像鬼頭刀魚而被邦查人呼之的美侖山,任海風吹拂着陰影肅然的樹葉。

    古阿霞是記得的,記得那些瑣碎街景:小巷邊長滿青苔與鳳尾蕨的牆,雀榕纏勒的磚牆是麻雀的旅館,屋頂的雜草從防水柏油縫鑽出,階梯上布滿的大葉榄仁樹的種子在腐爛後露出了果核,那是不久之前的記憶。

     他們進入小巷,來到廚房後門。

    那有個新來的洗菜小妹,穿國中制服,把臉盆置在兩腿中挑菜,擡頭愣看着古阿霞。

     蘭姨穿着圍兜、拿鍋鏟跑了出來,看見腳踏車上大包小包地挂着東西,以面對“浪子回頭”的心情說:“回來就好,快,先吃點飯再說。

    ” “我借住一晚,明天就走。

    ”古阿霞說大聲些,好給洗菜女孩撇除“我是回來搶飯碗”,因為看見她眼中的愁慮。

     “這又不是旅館,不怕你住,也不怕你吃,回來多住幾晚。

    ” “蘭姨,你先忙,忙完再聊。

    ” 接下來時間,古阿霞蹲在臉盆旁,幫忙清洗菠菜與花椰菜。

    帕吉魯沒事找事做,将腳踏車上的書卸下又捆回去,然後從書籍中找到一本泰戈爾的詩集,字少的書他讀上幾行也不耐煩了,帶着黃狗出去逛街。

     古阿霞跟洗菜女孩聊幾句,刺探餐館近來的訊息,無大事,瑣事多得令人聽了漸漸無感,便問起女孩身世。

    洗菜女孩說她舉家從光複鄉搬來謀生,父親随榮工處在大濁水溪八太崗礦場開炸大理石,右眼被碎石擊瞎,從此她放學後得打工分擔家計。

    洗菜女孩擡頭,虔誠看着古阿霞,說她可以放棄學業與青春,隻要這份工作,原以為古阿霞是回來擠走她,這下安心了。

    古阿霞善于安慰人,表明剛從蘇澳坐船過來,明日去募款,不打算回餐館叨擾過久。

     “明天,我就回摩裡沙卡,比較習慣那裡的山地氣候,”古阿霞說,“從來沒想過要回來。

    ” 餐館的每個流程都有人負責,除了洗菜,古阿霞的幫忙都遭回拒。

    一旦她表情失望,大家又丢給她個無關痛癢的工作打發時間,像是打蒼蠅、到貯藏室拿醬油、洗抹布,或者把挂在窗戶上的老絲瓜瓤去皮去籽當菜瓜布。

    當古阿霞有種不屬于此的感覺時,蘭姨端了兩碗飯來,上頭鋪了酒糟香腸片、炕肉與高麗菜,白飯下還藏了顆鹵蛋。

     “那個啞巴呢?”蘭姨才問,又轉話題,“你先吃吧!吃完後我帶你去教會找王牧師商量。

    你募款募到别人那裡,好像我們教會都不管你。

    ” 古阿霞愣了一下,果然女人堆沒有鑽不出去的秘密。

    她知道,如果自己的教會能幫助,可以一試。

    她肚子快癟到底了,不等帕吉魯,做完謝飯禱告,很快扒完飯。

    她把空碗端入廚房,去把帕吉魯揪回來,抱怨這家夥出門竟忘了時間回來。

     近30平方公裡的花蓮市,繁盛區在中正路、中山路、中華路彙聚的三角地帶。

    古阿霞在附近轉了兩圈,萌生了恐懼,要是那家夥偷跑回摩裡沙卡,她要跟回山上?還是待在這?疑慮越糟,腳步也越匆促,她甚至撞到幾位興緻極好的遊客的肩膀而沒道歉。

    這時的天色暗了,很難憑路燈看得到遠在街尾是否有那口大木箱了,或者說,總有疑似的暗影。

     她靈機一動,想起帕吉魯提過的,凡是他入城會到火車站,尋覓馬莊主所提的一種古典的日本時代超級特快車。

    她還沒走到火車站,一群從後追來的小孩超過她。

    小孩們情緒沸騰,嘴巴掀個不停,邊跑邊讨論如何“暗殺”殺刀王的伎倆。

    她進入車站廣場,老遠看到上百人在面包樹下箍圈子觀戲,場邊有香腸攤叫賣。

     古阿霞看出來哪不對勁,這不是殺刀遊戲,是殺紅了眼。

    每個人都想赢帕吉魯,這到底怎麼了?答案很快揭曉,現場在賭錢。

    有個單腳少年帶來一群小孩,他們是搭公車來玩的太魯閣禅光寺育幼院孩子,成員多半是開辟中橫而殉職榮民的子女或原住民孤兒。

    跛腳少年長年撐拐杖的右肩聳得像是樹瘤,腳上的布鞋補了粗繩,他擠進人群時,惹得旁人抱怨“跛腳也肖想赢錢”。

    殺戮的禍源是賭錢,古阿霞有些憤怒,這風靡花蓮的遊戲生鏽了,沾滿銅臭,旋即了解帕吉魯這樣做的目的再清楚不過了──籌募複校基金。

     很快地,場上傳來歡呼。

    一位男人輸了,掏出十元放入面包樹下倒掀的探險帽。

    硬币的碰撞聲響起,群衆的激動呼應了布袋戲藏鏡人的口頭禅:“别人的失敗就是我的成功。

    ”接下來上場的人有機會赢得帽裡所有的錢。

    不過他們都等待時機,等體力耗減的帕吉魯露出疲态後反擊。

     沒人上場,帕吉魯杵在人群中。

    路燈穿透面包樹樹葉,透出綠芒,樹幹鑲着的牙齒透出寒光。

    他不會開口,向人群伸出三個手指,又指着帽裡的錢。

    衆人難解其中意涵。

     “再比三場就收攤了,誰赢的拿走帽子裡的錢。

    ”古阿霞懂得他的心思,小聲說。

     有個想搶風頭的小孩聽到古阿霞所言,大喊:“比賽剩下三場了,先去先赢。

    ” 場外騷動不已。

    四位小孩跳出來,雙腳在地上擰着,一手背在後腰,一手呈出來,比出邀賽架式。

    古阿霞認出是剛剛超前的幾個家夥。

    他們想赢錢,想得名,想用賤招稱霸,模仿武俠電影的色胚在手縫夾了辣椒粉欺負良家婦女,其中一位緊張得用手擦臉就破功,猛打噴嚏、流淚,被觀衆噓下場。

     當噓聲與笑聲響起時,獨腳少年從人群中跌出來,使笑聲又延長了。

    獨腳少年爬起來,往前走兩步,證明他是自願出場而不是意外跌進來。

    帕吉魯不理這位弱者,他走回腳踏車,取出鋁制水壺仰頭喝,抹幹從脖子流下的水漬,然後上場與一位學李小龍跳恰恰舞似閃躲法、嘴裡喊“啊喳”的國中男孩殺上兩刀,赢得對方口袋裡的二十塊錢。

     隻剩一組人能上場了,人群往前移動将圈子箍得更小。

    獨腳少年被擠到人群後頭,他聽到古阿霞說:“你再退就輸了。

    記得,不要把那個人當人,你得當他是樹。

    ”然後他從觀衆群被古阿霞猛推出來,兩根拐杖掉了,人撲倒在帕吉魯跟前。

    他在人群的笑聲高潮中爬起來,沒用拐杖,單腳在那跳着找平衡,腦子裡想着如何把帕吉魯當樹。

     獨腳少年穩定下來,越來越慢,胸腹的呼吸起伏也緩了,最後立化。

    一分鐘、兩分鐘,乃至五分鐘過去,三輪車來來去去,海風穿過植滿榕樹的小巷,搖晃節奏的火車從南方縱谷進站。

    路燈從面包樹葉透下綠光,将獨腳少年的臉膛敷得青熒,他站着不動非常久,像樹。

     帕吉魯從來沒遇過如此荒謬的場次,一個獨腳人凍在那,當真死了?當他靠去瞧個透徹時,一道黑影劈來,奮力躲開仍被擊中額頭。

     勝負已定,獨腳少年樂得跳起來。

    他跳幾下,把帽子的錢倒進衣袋,錢多得裝不下,他用脫下的鞋子裝滿錢後,塞給了跟他一起來的歡呼小原住民。

    群衆沒給掌聲,那些錢多少輸自自己的口袋。

    人散去了,剩下幾個小毛頭意猶未盡地在場邊厮殺。

    帕吉魯戴上帽子,把深深的憂傷與無奈都藏在帽檐陰影,他把車架推開時彈簧發出巨響。

    小毛頭們停下遊戲,目送殺刀王離開,心中湧起“再強悍的劍客總有不堪的背影”這句話。

     “喂!你走太快了。

    ”古阿霞邊喊邊追。

     他回頭,從帽檐下露出個微笑,微笑是真的,不是勉強塗上去的,這時看到古阿霞還真有點安頓了自己。

     “去吃飯吧!”她說,摸摸黃狗的頭。

     他們前往花蓮女中旁的小巷,一間榕樹下的面攤。

    位置偏僻,加上榕樹落籽掉葉的影響,原本不看好的面攤靠着物美實在,吸引不少饕客。

    古阿霞要是手頭有零錢,會邀蘭姨遠離市區在這安靜吃上一碗。

    帕吉魯點了大碗的湯面,外加鹵蛋與薄肉一片。

    古阿霞欣賞這個男人的吃相,汗水淌滿了臉與鎖骨凹處,眼睛眯得勾人,美食果然能撫慰挫敗。

     這時候,一顆小東西穿過層層樹葉,彈落在攤販車頂的布棚,滾入帕吉魯的碗裡。

    落下的是榕樹籽。

     古阿霞拔下發夾,挑出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