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掉的小錫兵修複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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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古阿霞拉到背後說,“沒關系,站緊點。

    ”湧入的人越多,廣場中心的空曠地越來越小,開墾隊把擠來的人群往外推。

     帕吉魯靠向古阿霞,緊緊把她抱在胸前。

    他真的後悔這趟冒險,可是沒有後路了。

     将軍以安慰的口氣說:“各位辛苦了,仗沒打完,我們無法離開戰場,我們的敵人不在槍口上,在自己心上。

    我知道,咱們都在跟心中的魔神打交道,你打他跑,你退他追,跟共産黨差不多。

    咱們打得也累了,沒有後援,因為美國人走了,面粉沒了。

    我們腳筋跑斷了,槍杆沒了,家也回不去了,隻剩療養院了。

    但是各位别忘了,咱們是人,不是時間到了就叫咱們出大門,到鎮上去投給誰的投票部隊;不是時間到了就給兩顆手榴彈叫咱們沖到共軍陣營的自殺部隊。

    咱們是人,難過時會流淚,快樂時會笑,也想有個家,有個兒女,平安過日子。

    這是咱們的願望,說話時有人願意聽。

    ” “我愛你。

    ”大家叫了出來。

     古阿霞頗為震懾,這麼多人喊這句日常語,有點天下太平的味道。

     “不要一直湊合在醫院,你們應該去農場,去搬開石頭,去開辟農田,累了擡頭看雲,看風吹藍了天空,看雲把天空跑大了。

    你們把秧苗、菜苗、樹苗種在大地上,給它們澆水,給它們祝福,對每一條河、每一顆石頭、每一棵樹、每一棵菜說:‘我愛你。

    ’就說這一句話,你們會有力量的。

    你們要把這句話摟着,放在嗓子眼練習,耗點心,現在大家一起來。

    ” “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 營集合場回蕩這句話,讓人耳膜抖着蟋蟀似。

    将軍走下木箱,趁大夥有得忙時離開,領着開墾隊沿着漩渦人潮切出去,一夥人還舉手喊我愛你。

    老兵們朝着廣場走出了歡騰人龍,高舉拳頭,把瓊瑤電影裡的告白當口号喊,進行某種語言治療。

    古阿霞憋得不敢發噱,背伐木箱的帕吉魯則笑歪了臉,手舉得像是在公交車上抓把手,一路晃蕩走過去。

    古阿霞見到,這下終于笑起來,好掩飾糗态,她也舉起手高喊我愛你,認真看着帕吉魯。

     離開集合場,他們來到一座長形水泥磚舍。

    将軍從鑰匙串挑出一把,打開鐵門。

    古阿霞對那串幾乎能開所有牢門的鑰匙感到好奇,如果大門都可以開,将軍堅持待在牢房的原因是什麼。

    這時,房舍沖來一股混雜屎尿、獸臊與黴腐味,打散古阿霞的思索,她看到一座有長形走道的豬寮,兩旁有監牢,裡頭很黑,隻能靠走道上懸着的30瓦燈泡分辨。

     啊!她駐足,發出小小的驚歎,極度不知所措。

     監牢裡關了裸身或隻穿上衣的男人,或蹲或坐,沒有太多表情,肉體癡癡地等待靈魂回來那樣極度地安靜。

    他們皮膚蠟黃,挂着大眼袋,眼神沒有希望,也無所謂失望。

    牢房甚至沒有聲音,有人上了腳鐐手铐,腳鐐拴在鐵杆,他們挪身時讓鐵鍊在狹窄的空間回蕩鐵器聲。

    沒有床,廁所是靠牆的小水溝,每幾天有管理員拉水管幫病患沖水,也把他們随地大小便的髒亂沖進那條小水溝。

     面對上百隻被關養的“人豬”,古阿霞問:“他們做錯了什麼事?” “退化症,”吳天雄看了監牢一眼,“這是精神病最糟的,不會說話,沒有淚,飯拿到前面才會吃,随地拉屎。

    ” “難道不能幫他們,給衣服穿,給床睡,或曬曬太陽?” “他們是老師,提醒我們這些監牢外的人。

    我常告訴自己,每天要活得更自在快樂,不要讓自己變成這裡的人。

    ”吳天雄沉默一會,又說,“将軍一直為這些人努力,有一天讓他們走上街,好好地吃碗面。

    ” “我幫不上忙了,這些人的靈魂死了。

    ”将軍說,“面對這些人發病原因的研究,就像阿姆斯特朗才登上月球,可是我們要到的是太陽永遠照不到的月球背面。

    ” 古阿霞說:“有一天阿姆斯特朗會走到月球背面的。

    ” “他先回地球了,幫航天飛機加滿油時,又決定先退伍了。

    ” 這個笑話逗樂了大家,笑聲在陰暗的牢舍回蕩。

    古阿霞随即發現牢内的退化症病患參與不了這項聽笑話的社會行為,沒有任何反應。

     “他們不會笑!”古阿霞說。

     “說笑話是好的,這是最簡單的快樂藥,沒副作用。

    ”吳天雄笑得很久,笑過頭了。

     “笑過頭也會生病。

    ”古阿霞小聲說。

     将軍歎了口氣,說:“很可惜的是有不少人生病後,就越來越糟,能做的是關起來,給他灌藥,吃奮乃靜(perphenazine)、穩他眠(chlorpromazine),打斷他們體内神經的多巴胺,把靈魂抽幹,讓他們出現呆滞、老年癡呆症,這就是我們最努力的工作。

    ” 牢房的最角落,住着中江頭2号。

    他把顔色帶進了牢房,用水彩在牆上畫抽象畫,橫的、豎的、歪的筆畫,有大塊色彩,也有點點滴滴的斑彩。

    古阿霞看不懂畫,卻覺得色線依着神秘的力量流動,媲美牆上的斑駁燈影。

     古阿霞對畫着迷,她從帕吉魯胸口拿出一根酢漿草花,放在鐵栅邊,獻給畫家。

    然後,牢内一雙塗着顔料的雙腳出現在燈光下,吓得古阿霞往後跌,她以為關起來的都是木頭人,誰知這棵會走,而且走到燈光下拿走花。

    這是她看過最美的裸體,全身沾了金屬光澤的琉璃色彩,活像是熱帶魚。

    可是卻讓人對他的命運無比悲傷,不知要被關在水族缸多久。

     将軍說:“他的狀況不好,可能關一輩子。

    不過,阿霞你不用太難過,他很幸運,不知道痛苦的命運,甚至不了解我們的談話。

    ” “那是因為他是特工嗎?才被罰關一輩子。

    ” 大家抛錨似的一愣,然後引擎全開地大笑。

    古阿霞才知鬧笑話,誤聽了将軍的鄉音,把“中彰投2号”聽成“中江頭2号”。

    這代号意謂美少年從台中、彰化與南投來,他精神分裂的病情嚴重,被無力照顧的家人在胸前挂上“往花蓮玉裡”的牌子,附上車票,塞上車後來到玉裡。

    全台灣的病患被扔到玉裡,由警察送到療養院,從此在深牆内活過下輩子。

     這讓古阿霞意識到,院内還有各種代号,比如雲嘉南X号、台北Y号之類的,他們來到這幾乎被判了無期徒刑,罪刑是殺了自己靈魂的精神絕症。

    她也體悟,名字是靈魂的底線,人第一次的自覺與最後的依靠都憑此了,雖然她覺得“古阿霞”太菜市場名,至少她擁有内心深處的小小總電源開關,紮實了。

     “至少可以給個好名字,‘中彰投2号’太像編号了。

    ”古阿霞抱怨。

     “每種雜草都有好學名。

    ”将軍說。

     這說法很妙,她真喜歡,野菜大部分被看作雜草,在眼裡不上相,在舌尖上卻是會跳華爾茲的好口味。

     吳天雄卻顯然不領情,說:“叫什麼好?夏文?樂蒂?還是秦漢?管他臭的香的,菩薩還是閻王,來這兒都賞他個‘豬牌’。

    ” 古阿霞這下蒙了,隻聽過狗牌,沒聽過豬牌。

    人不會不明白太久,答案自然蹦出來,有個開墾隊把衣服從腰部往上扯,露出左胸前的一排字。

    古阿霞看出那并非老芋仔身上常見的刺青,而是編号,寫着“花蓮玉裡235号”。

    接下來,開墾隊秀出胸口的豬牌,編号可達上千号。

    吳天雄也解開胸扣,露出胸前“花蓮玉裡108号”幾字。

     古阿霞眼水很淺,都把淚落了,心裡想着那是囚牢的名條呀,她不敢看,把頭撇向監牢深處,注意到畫家的“中彰投2号,家住花蓮玉裡”刺青從身體的層層顔料下透出來。

    她清楚那意思的,他們走丢了、走糊了、走瘋了,給人打幾頓或給警察揪着時,憑回郵信封送達玉裡療養院。

     “慈悲是佛陀給人類最好的禮物,”将軍說,“慈悲的人,能夠知道雜草的名字。

    ” “我不是慈悲的人,我是難過。

    ”古阿霞往帕吉魯靠近些,感受到多話是疲憊的,她隻需要依靠,靠到了帕吉魯衣袋的酢漿草花朵。

    她抽出花束,伸進鐵栅獻給中彰投2号。

    人生需要一束花,不料引來了混亂。

    美麗少年凝視一會兒那燦爛花朵,眨着眼,忽然捉住她的手拖回去。

    在場的人不知所措,沒預料呆滞的病患有這麼大的動作,幾乎像被一束火焰燙到,瞬間有了生理反應。

     古阿霞沒尖叫,因為她預料中彰投2号會捉她的手,但是力道過大,有些恐懼。

    她的臉貼上冷鐵杆,手腕傳來被緊勒的疼痛,喉嚨揪出點聲音,隻要掙紮幾下便能全身而退。

     這時,帕吉魯立即伸手去狠狠鎖住中彰投2号的喉嚨,又狠又快,幾乎置人于死地。

     “放開手,趕快放開手。

    ”古阿霞要帕吉魯撂開,她認為中彰投2号沒有敵意。

     被鎖喉的中彰投2号不咳不動,整張臉醬紅,打算為花朵賠上一條命的樣子。

    這讓帕吉魯掐得更緊,死鎖中彰投2号的喉嚨。

    事情夠糟了,吳天雄也來攪和,他沖去牆角拉消防用的水管想沖開人,激烈水流發出滋滋聲,後坐力讓黃銅瞄子失控地亂擺,水噴得到處都是。

    直到古阿霞第三次喊停,一切才恢複安靜,關上的水管慢慢流幹水,帕吉魯松手了,隻剩下中彰投2号沒放手。

     這不是誰跟誰鬥到山窮水盡,等待會出現最好的結果。

    過了好一會,中彰投2号松開手,讓古阿霞獻出小花。

    這些被幻視與幻聽困擾的病患,一輩子在分辨真假,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更多是無從辨别而順從命運安排。

    古阿霞很清楚,中彰投2号握住她的手是要确定那些顔色與線條是真的。

    他走回沒有廊燈照到的角落,盤坐,安靜放下花。

     這時候事情更明朗,牢外的人眼睛适應了黑暗,看到燈光永遠無法照射到的牢内牆面圖案:那是一幅草原,非常抽象,一旦放上真實野花,所有的聯結串聯起來,有着清風徐徐、搖擺野草、蓊郁樹木與反射粼光的小溪流。

    古阿霞不得不告訴自己,她一輩子也在尋辨真實,那是日常生活中疏忽關注的細微,它們無時無刻不存在,卻時常錯過。

     “這是我看過最美的圖,整座草原就在星空下發亮。

    ”古阿霞感動擡頭,看見監牢頂的星圖羅列,宇宙永恒。

     “那就是月球背面的圖。

    ”将軍說。

     離開中彰投2号的監牢宿舍,他們重見天空中燦麗的星空,古阿霞松一口氣,胸口的郁結總算沒了。

    無人說話,他們的腳步聲喀啦啦響個不停,就要進入編号“忠”字棟的病房時,她從屋檐又望了星空,好确定她對今晚接下來的行動有點寄托。

     “接下來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了,我們進去探望一個‘紅字’。

    ”将軍停下腳步,對古阿霞說,“我希望你和你的啞巴朋友能夠觀察所有的細節,發現任何訊号。

    ” “目的是什麼?” “解救更多的病人。

    ”将軍把上衣袋的雪茄拿出來嗅一口,說,“這個‘紅字’的編号是‘台南5号’,病情還可以,隻要有親人願意來探望照顧,他可以回家的。

    ” “他的親人不願意來?” “不是不願意,是紅字的檔案被死鎖,也許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被關在這裡了。

    ” “我知道了,你要我問出‘紅字’的家在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