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掉的小錫兵修複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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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搭腔,他得把信寫到告一段落。

    在等待時間,古阿霞足夠把牢房看清楚,落漆的桌上擺滿書,連地上也有幾摞,牆上黏了用中、英文寫滿醫學療程的白報紙,最顯眼的是達文西③的人體比例圖與中醫經絡穴道圖。

    在角落沒有遮蔽空間的蹲式馬桶牆上,貼了不少手寫圖文。

    依古阿霞直覺,這是書房,囚徒能待在小牢房絕對是通過書本的豐沛世界建立了極大的精神力。

     過了一刻,中年人說:“走吧,我不看診,我正寫信給奧地利格拉茲大學的教授,請教IST④與ECT⑤的合并操作,對精神病療愈的預後效果如何。

    ” “是,我們能等。

    ”吳天雄說。

     “我說先回去。

    ” “是。

    ” 眼前中年人權位很高,吳天雄很敬畏,古阿霞知道不說上幾句話,沒下次機會來了:“醫生,我就是來跟你請教胰島素休克療法。

    ” 吳天雄立即插嘴:“胡說,他不是醫生,這裡的醫生都是獸醫,沒夠格當醫生。

    你應該稱将軍,他是遠征軍副總司令,到過緬甸、雲南打日本人,還跟羅斯福很熟。

    ” “是史迪威,不是羅斯福。

    ” “我老是記錯,羅斯福算哪根蔥,人家史迪威是四顆星上将。

    ” “老史他跟誰都不和,連羅斯福與蔣委員長也談不上話。

    ”被稱為将軍的人低着頭回望,從老花眼鏡上方的空隙看出,額頭露出一片擡頭紋,才說,“古阿霞和啞巴朋友,你們終于來了,我等好久了。

    ” “兩天而已。

    ”吳天雄說。

     “時間是平靜的,如果有了等待,還真難熬。

    ”将軍站了起來,令藤椅發出咬合聲,提馬燈走近。

    他身子不高,顯露久拘牢房後的圓滾,自己剪平頭,視角局限的後腦勺剪得凹凸。

    他高舉燈,好看清楚古阿霞與帕吉魯。

    這也給古阿霞一點光,看到将軍蒼白皮膚與眼神,覺得這張臉應該是在街角相遇的老伯,而不是與牢房的濃窒腐悶空氣在一起。

     “你的啞巴朋友有個偉大的老師,改變了他的一生,不然遲早會住進來跟我一起下棋。

    ” “我們就是來玉裡找文老師的,沒想到她搬到台南去了。

    ” “我指的是另一位老師。

    ” “誰?” “大自然,大自然會改變山與河的面貌,也會改變人的想法與思維。

    如果跟大自然接觸久了,氣會通,周身循環不止,以科學點的說法,就是人的心情比較好。

    ”将軍把馬燈挂起來,要帕吉魯把手伸過來觀察。

    帕吉魯猶豫了片刻才照做。

    古阿霞這才意識到,有兩道位置約在腰部的鐵杆呈現外擴形狀,經過長久摩挲而光滑,是将軍從那看診的印證。

     将軍握住帕吉魯的手,細摸手上的粗繭,輕壓肉掌好感受骨頭結構,最後捉起手聞起袖口的味道。

    帕吉魯有點吓到,随即安馴,因為感到那些動作是沒敵意的。

    将軍随後說,帕吉魯的袖口有股檸檬芳香味,像桧木,那是針葉林慣有的檸檬烯芬多精的味道,而他善用鋸子,且習慣站在“逆位”拉鋸子使力,而不是推鋸子使力。

     帕吉魯睜大眼,看着将軍,又看着古阿霞,他不過是想跟她表達,這家夥有點玄了。

     “應該是這樣,你怎麼做到的?”古阿霞說。

     “讀書讓我戴上奇特的眼鏡,我蹲牢裡,遠得能看到宇宙邊緣,小得看到一顆沙。

    你也是這樣的吧!有絕對的觀察力,不知道IST,也能夠從這牢房看到它是胰島素休克療法。

    是達文西的人體圖洩密的,凡人看一眼會被它吸引,隻有少數人還會注意到那張我的手畫複制版上寫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字。

    你喜歡看字的,看到了這些訊息。

    ” “你會讀心術。

    ” “你說對了,在這裡關久了,就學會更懂得看人。

    是吧!古阿霞,你用了王佩芬的名字寫了那篇文章。

    ” 氣氛瞬間凝固了,長廊那頭傳來的咳嗽與踱步聲可聞。

    古阿霞不說話,她不置可否,也無須破壞吳天雄心中的淡靜美好。

    吳天雄叨叨念着“你怎麼不早點說”,心中沒有揭開謎底的喜悅,反而有種認錯人的惆怅。

     “還有,你很黑,這種黑很少見,”将軍說,“你或許很遺憾,你的神給你所有的好條件,除了身份。

    ” “我是阿美族的。

    ”古阿霞解釋着。

     “這是不安的掩護講法,山地人不太敢講自己是‘番人’。

    ”将軍把視線轉到帕吉魯,說,“好女孩都有不完美的條件。

    ” “謝謝。

    ”古阿霞感謝将軍沒有把她另一半的血緣身份說出來,連忙轉移話題,問,“這是你關在這的原因嗎?懂太多了。

    ” 将軍笑了,必須一手把着鐵杆穩住腰,說:“你問太多了,而我也不是懂太多,是腦中的多巴胺太多了。

    多巴胺不是壞東西,分泌異常會引起錯誤判斷與反應,隻好住進來。

    中庸,是一種難得的幸福,裝傻也是,但是我更不懂得裝傻才被關進來強迫治療。

    抱歉,你們是我二十年來,第二次有人探望我,害我話講得有點多了。

    ” “第一次是誰來看你?” “蔣宋美齡來過,她卻沒能耐帶我離開這裡。

    ”将軍收起笑容,從鐵杆上摘下馬燈,把哀感的臉埋在深深的黑暗中,聲音卻清楚傳來。

     古阿霞有種悲傷從腳底爬上來,爬上胸口貼着,她瞥了帕吉魯一眼,好确定生命中的緣分不是湊巧相逢,是上帝的神聖安排。

    這亦說明了将軍的牢災是難解的命運,難道這也是神的安排? “不過你可以帶我離開。

    ”将軍說。

     “什麼?”古阿霞疑惑,大家也是。

     不久随即開朗了。

    将軍走回桌前,從抽屜拿出牛皮槍袋系上腰,先對牆上一尊20餘公分的地藏王菩薩合十,然後将神像捧入槍套,又提了個木箱要遠行似,回身走幾步,卻被鐵牢阻止。

    這是奇妙時刻,他從領口掏出一串鑰匙,挑了根插入鎖孔,非常清脆的彈簧松開後,他推開鐵門關上,一切流暢無礙。

     “走吧!你幫我提木箱。

    ”将軍出獄,距離上次是八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難解。

    樹,難解風的旅程;水,難解山的不動。

    古阿霞很聒噪,難解帕吉魯為何沉默地面對世界,卻懂得将軍有能耐待在牢房,因為她有相同自囚在梯間的經驗。

    多虧書,讀每本書都是一趟新世界的冒險,讓讀者不在乎蹲在馬桶上,或蹲在苦牢。

    這讓提着木箱的古阿霞有種想法,将軍連出門都要帶箱書,當作行腳的壓艙石。

     将軍從中山室走進大通鋪時,坐在床緣的軍人從各自沉思的狀态回神。

    他們眼光被點亮了。

    有人敬禮,有人舉手示意,将軍都不吝握手。

    将軍走出營舍,滿天的星光讓他駐足觀看,他告訴古阿霞,畫家梵谷⑥住進聖雷米的精神病院看到的星星是七彩的,看到的麥田烏鴉是漩渦狀的,那麼美麗的星空,那麼美麗的麥田,隻有得躁郁症者能看到,也是一種恐怖的公平與幸福。

     “可以的話,先跟我去看看‘中江頭2号’,他跟梵谷一樣很有才華,命運卻更糟。

    然後,我們再去拜訪‘紅字’。

    ”将軍說。

     “紅字?”古阿霞問。

     “共産黨。

    ” 比起共産黨員,古阿霞對中江頭2号更好奇。

    她想起“長江1号”,對諜報戰的印象來自電影《揚子江風雲》,代号“長江1号”的情報特工潛伏在第九情報區的武漢三鎮一帶,與日軍周旋鬥智。

    古阿霞想,療養院真的龍蛇雜處,自己沒有說不的權利了。

    将軍下令,門外守候的開墾隊員動員了。

     隊伍沿着圍牆前進,靜默至極,古阿霞聽到細微的呼吸與步伐聲被圍牆彈回來。

    她回頭看,人群中的帕吉魯背着大伐木箱前進,額頭與鼻尖滲着汗珠,相較之下自己手中的木箱顯得小氣。

    她故意落後幾步,給自己有點時間與他并肩走,看着他胸口的那束酢漿草花都是汗水。

    她想拿回花,不過帕吉魯擡頭的微笑打消了她的念頭。

     真是蔚為奇觀,别以為隻有軍隊才能把人變成這樣,療養院也有。

    他們穿過幾棟宿舍圍繞的營集合場,五百位病患在活動,古阿霞見到怪景:他們穿灰衣,蹬拖鞋,笨笨拙拙地拖着身體,眼神與精神無法集中,有的嘴巴喃喃自語,有的不斷點頭。

    除了周邊一群吃了鎮靜劑而癱在洗石子椅上的病患,大部分的人規律地以順時針繞場子走動,像是池塘的鯉魚群遊動。

    這給古阿霞有種掉入人群漩渦的暈眩感,好像什麼都不對勁,讓你得荒涼、無助或蒼老地順着人群轉下去,連碰觸旁人的眼神都怕。

     “他們剛吃了藥,出現副作用,沒有害的,”将軍說,“你就當他們是廟邊聚會的老人們。

    ” 有個雙手被長袖衣反綁在腰上的人,打赤腳,從牆邊走過來,眼球上吊,低頭看将軍,說:“可以說些話嗎,将軍?” 将軍看着他,拍拍他的肩,沒說話。

     “我真的很乖,有吃藥,睡覺,在廁所拉屎拉尿。

    ”那個人懇求地說。

     吳天雄也加入遊說,希望将軍說些話。

    将軍繼續走,要是停下來會打亂了人流方向,他不說話,卻在左手捂上槍套時露出心思。

    古阿霞看見那細微動作,記得槍套放了尊佛像,她不明了這是尊有發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薩,隻記得将軍從牆上神龛取下他時充滿虔敬。

     “将軍,你的神想跟他們說話。

    ”古阿霞說。

     将軍頓了一下,把手離開槍套,修正了前進方向,往人流裡切去,來到廣場中心。

    吳天雄知道将軍要講話,忙着找墊物給站上去,腦筋動到帕吉魯背來的大木箱。

    木箱裡頭裝了重物,比平常重,放地上時發出巨大聲響。

    所有的病患看過來。

    将軍趁勢跳上箱子,他不說話,眼神往四周的五百人顧去,好讓起頭的零星掌聲與眼神最後擰成一股嘹亮的鼓掌與眼光,足足有兩分鐘。

     “各位弟兄們,來,繼續走圈子,别停下來。

    ”将軍說,他知道病患吃了抗精神病藥物好度(haloperidol),有了副作用“錐體外症候群”,出現坐立不安、吐舌頭做鬼臉、機器人的僵化動作。

     病友陸續從各營舍來了,他們動作慢半拍,眼光多了銳利,繞着場子走,有七八百人,拖鞋在地上的拖動聲令人起雞皮疙瘩。

    他們服的藥阻斷了神經引導物多巴胺,反而成了帕金森氏症患者集體行動,這些曆經二戰日本精銳槍炮、國共内戰和精神斫傷的老兵們,如今身無長物地困在醫院,永遠找不到身在夢裡夢外的那條界線。

    古阿霞看到自己是站在甯靜的台風眼裡,聽到的是藥罐子浮浮沉沉的聲音。

    她猜想将軍一開始拒絕演說的原因之一,是人潮會越聚越多。

    療養院到底有多少病患?她挨了幾步,低聲向吳天雄詢問。

     “快三千多人,常住這的有兩千多人,”吳天雄想不到有那麼人湧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