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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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的措辭還算溫和,但是口吻過于随便。

    他本來十分笃定兩人是平素第一回謀面,現在也懷疑起來。

    他去廚房端來兩杯茶,其間試着回想在哪裡見過訪客的臉,卻做不到。

     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句自我介紹的話出自《多俾亞傳》。

    三天前,他還在加拉塔修院的圖書館核實過幾個句子。

    那是一本19世紀印刷的拉丁語聖經,太多的手指摩挲過它,書頁邊緣都發黑了。

     “您是龍卡利大人派來的?”他不由自主地這樣問。

     客人搖了搖頭。

    他不确定自己聽懂了對方的回答: “安傑洛·龍卡利的工作值得贊許。

    他的未來自有安排。

    ” 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現,四周的家具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眼下明明是午後,卻暗得仿佛入夜。

    他也說不出發生了什麼,頭腦中的澄明感卻前所未有。

     “我是在做夢嗎?”他說。

     “不,”客人笃定地說,“你在現實裡。

    我們在現實裡。

    按你的話說,在‘塵世’裡。

    眼下我們都是塵世中的一個形象。

    ” “莫非你讀過我的研究嗎?” “我不需要讀書。

    ”客人說,“我眼裡看見的事物和你們的不大一樣。

    現在是1937年。

    你的《預象》快要寫成了。

    你已經在醞釀着下一本書,盡管對你來說,它還隻是一些模糊的片斷。

    對我來說則不是。

    我所看到的比書的全貌更多。

    ” 他并沒感到太震驚。

    他發現自己漸漸接受了眼前的現實。

    一種暧昧而強有力的情感從他心底升起。

    他想,這也許是他血脈裡流傳的某種信賴感在作祟。

    就是這種毫無理由的信賴感,讓亞伯拉罕在晚年遷出哈蘭,背井離鄉。

     “你找到了我。

    ”他說,“這怎麼可能是真的呢?” “如果亞伯拉罕和維吉爾是真實的,”客人反問,“我和你又為何不可能是真實的呢?” 這話有如猜謎,他卻莫名聽懂了。

     “确實,在寫手頭這篇文章時,我對何為真實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字斟句酌地說,“第一個念頭可能是在加拉塔修院的圖書館裡誕生的。

    拉丁教父們的作品讓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以撒的犧牲預示了基督的犧牲,基督的犧牲成全了以撒的犧牲。

    可是,以撒不是象征,不是隐喻,以撒就是以撒。

    他确确實實在迦南生活過,年輕時差一點被父親殺死,老眼昏花時又被妻兒蒙騙。

    什麼是現實?怎麼理解現實?我想說得再多一些。

    ” “但丁的時代以後,人們就不再輕易相信天國了。

    ”客人若有所思地說,“故事太過久遠,就容易被當成遙遠的影子。

    ” 那麼我們呢?他想,也許我也是什麼人的影子。

    我不知道誰将前來揭示我,完成我,因為我身處在時間之中,隻有等待遙遠的未來。

    不過,在超越了一切時間的神的眼中,“未來”又是什麼呢——他心裡有個聲音在問。

    他不置可否,他知道這是奧古斯丁的問題,是從遙遠時刻傳來的回響。

     “教授,”訪客認真地說,“你并不處在任何玩笑裡。

    玩笑是人們眼光受限時想出的字眼。

    從秉性上,你喜歡莊重多過玩笑。

    不要懷疑你是真實存在的。

    你在另一個世界也将作為整個的你存在。

    ” 他平靜地聽着。

    他們之間有一種日常寒暄的氣氛,任何對話仿佛都是順理成章的。

    他沒有頂禮膜拜的習慣,“因為我是語文學者,”他對自己解釋道,“我隻相信人的語言。

    我熟悉《舊約》人物的行為邏輯。

    我思索亞伯拉罕的命運比思索我自己的更久。

    我試圖設身處地理解他,他的行事作風最終影響了我。

    這再自然不過。

    ” 窗外的景象是喧嚷的集市,小販們在古舊的街巷上兜售蜜餞、挂毯和貝殼。

    再遠處是圓頂和尖塔的輪廓,以及背後曲折恢弘的海岸線。

    而他眼中所見的卻是在内海漂泊的尤利西斯,舉行家宴的羅馬主婦,在鬥獸場迷失自己的神學家,在煉獄中徘徊的但丁,在小酒館裡痛飲的礦工,織長筒襪的主婦。

    那與其說是一個形象的世界,不如說是一個語言的世界。

    他記憶中的世界正在他腦中慢慢成形。

    他将要把已經逝去、坍塌的記憶一經一緯地織成挂毯,那就像一座城市在紙上的投影。

    那座城市已經分崩離析,蹤影難尋,他隻是在憑記憶畫下它的全貌。

    他想起童年時在街心公園最喜歡的遊戲:用沙子堆城堡。

    沒有城堡是憑空建起的。

    那是沙子的移動。

    我們腳下的城牆和尖塔越來越宏偉,它腳下的空洞也就越來越深。

     “從沒有時間的地方觀看,人是什麼樣子的?伊斯坦布爾是什麼樣子的?”他小聲問。

     “用普通的語言很難說清楚。

    ”客人回答,“就像在岸上觀看不舍晝夜的川流。

    ” 他看着對方站起身,把帽子拿在手裡。

     “時間到了,我該走了。

    ” “您要去哪兒?” 來訪者站在門檻上,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不确定最後是否看清了對方的面孔。

     “去哈蘭,拜訪亞伯拉罕。

    ” 門在他背後關上了。

     他長出一口氣,感到像從散了戲的劇院中走出來似的,既興奮又疲憊。

    他端起茶杯,卻因杯子滾燙而又馬上放下。

    他好奇地用匙子攪了攪,發現放進去的糖塊才剛剛開始融化。

     *** 我所想象的是流亡伊斯坦布爾期間寫就了《預象》的埃裡希·奧爾巴赫,他正在醞釀他的不朽之書《摹仿論》。

    就像他為聖經提煉的獨特的時空觀和曆史觀一樣,他提出:故事并不總是按照時間的線性順序前進,在上帝這個書寫者的眼中,曆史遵循着某種更隐秘、更纖巧的秩序。

    天使在某一時刻造訪了他,就像他造訪了亞伯拉罕和撒拉、瑪利亞和約瑟一樣。

    這些人和事在天使眼中并無虛實先後之分。

     注:文中奧爾巴赫筆下的段落多源于《預象》(Figura)一文,初版發表于《羅曼語文學檔案》第22期,1938年佛羅倫薩出版。

     ①W.B.:瓦爾特·本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