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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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ef="#footnote1">① 于巴黎,1935年11月30日 那還是兩年前他在馬爾堡收到的。

    他十分珍惜這張明信片,一直把它夾在自己的記事本裡。

    觸動他的不僅是問候,還是對方悉心挑選圖畫的心意。

    就連寫全名都有可能招來麻煩,一張畫卻能承載隻有兩人才懂的字謎。

    插圖是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本的複制品,寄卡片的人想必常常出入那裡,在黎塞留街的某間書店買下了它,匆匆寫下幾行字,寄回他早早逃離并将永不回返的祖國。

    這也許是他緬懷過去的一種方式。

    他們會共同回憶起柏林,兩人的住所同在夏洛特堡,僅僅一街之隔。

    那時他還不過是普魯士圖書館的小管理員,習慣于幫助腼腆的讀者翻找一個個小抽屜裡的索引卡片,直到窗外透進來煤氣街燈接連亮起的點點火光。

    如今圖書館在他的腦海中隻是一個明亮恢弘的影子。

    當時兩人都在寫授職論文,以求在大學謀得一個教席。

    他們一個研究巴洛克戲劇,另一個以但丁為題。

    兩個人探尋的軌迹偶爾會落到同一張圖書卡片上,再從此出發,延伸到相隔遙遠的世界,就像一度相合而後永無交集的命運。

     此時此刻,寄出小船的哲學家窩在黎塞留街的國家圖書館閱覽室裡。

    他的天使比以往更頻繁地出現在眼前,他表情驚恐,被飓風裹挾着,面朝越積越高、無可挽回的廢墟。

    法國淪陷的前夜,他永遠逃離了巴黎,徒步穿越西班牙的國境線,來到海邊,服毒自殺。

    他的手稿和信件直到數十年後才零零星星地被人發現,就像考古學家在沙漠岩洞中發掘出遺落的教派與失去的經卷。

    文獻學家解讀了重重記錄,這些泛黃紙張的坎坷經曆才像倒帶一樣漸漸浮出水面:它們從東柏林檔案館蒙塵的鐵皮櫃子裡掙脫出來,返回紅軍收繳德軍檔案的卡車裡,再退回到巴黎蓋世太保的黃色檔案夾裡;再往前,黑色的印章消失了,曲别針脫落了,它們再度變回新鮮潔白的信紙,返回到巴黎堂巴勒街尚且無人闖入的淩亂公寓裡,再度落入收信人的手中,任憑他回想起柏林的往昔、《玫瑰傳奇》或是普魯斯特;他疲憊的眼睛會掃過這樣一行文字: ……親愛的朋友,就眼下世界的狀況來看,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我們正身處在神意的巨大玩笑裡。

     您永遠忠誠的埃裡希·奧爾巴赫 那是他寄給本雅明的最後一封信。

    他無力再觸及巴黎,以及深陷在那裡的舊友。

    在上幾封信裡,他的口吻還不無天真(“目前為止,一切還好……我很難解釋我現在的處境……也許他們考慮到我曾經參戰為國效力……總之,我還有權利在冬季學期授課”)。

    那篇在普魯士圖書館寫就的以但丁為題的論文僅僅讓他在大學裡任教了六年。

    1935年12月,他接到了校方的“退休”通知。

     哎!可憐的人,你永遠是這副樣子!他聽見某個聲音這樣說。

    沒人比你更會忍耐。

    沒人比你更能自制。

    你溫和,謙恭,順從。

    你掌握得住你自己。

    無論什麼時候,你都體面、自持,你就像你應該像的樣子。

    你像你應該像的學究,像你應該像的老德國人,像你應該像的猶太人。

    可是,你不像流亡者。

    誰都不知道流亡者應該是什麼樣子。

    也沒有流亡者能掌握得住他自己。

    他事先并沒有料到,明信片上的小船陪伴着他渡過了内海,他的航路或許一度和漂泊的阿耳戈号重疊,最終在伊斯坦布爾靠岸;在神話的時代它尚且叫作利戈斯,其狹窄的海域還在等待着伊俄化身的牛通過。

    現在,那片海就在他書房的窗戶腳下。

     他揉揉眼睛,擡眼望向外面,看見了一切,卻又什麼都沒看見。

    他知道陰霾中矗立着港口的燈塔,火光忽明忽暗,就像前後燃着兩副臉孔的雙面神在旋轉,照亮的是已經消逝在大海中的艦船、曾經閃亮的甲胄、紀念碑、螺钿别針、手推車、空空如也的罐頭盒,上面印的文字不再有人看得懂。

    在同一片海域上,兩支迎面駛來的船隊擦肩而過,彼此的影子像幽靈一樣交彙,一隊由東向西航行,目的地是佛羅倫薩和羅馬;另一隊由西向東航行,企圖在前者起錨的港口登岸。

    他們都面帶驚恐和茫然的表情,不知将來的命運。

    他們的故鄉都在陷落,那種傾頹的力量向外推搡他們,比任何浪潮都要不可抗拒…… 五、加拉達圖書館 他端坐在《上帝創造亞當》之下,背靠《新約》,面朝《舊約》。

    庫邁的女先知正對着他的頭頂。

    他的正面是摩西分開紅海,往右手邊一瞥就是《最後的審判》。

     他想,這也許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坐在這裡,從容不迫地觀看這場人類戲劇的圖景。

    跟它們相比,我們現在上演的戲碼有種可笑的莊重,仿佛是對它們的拙劣的摹仿。

    跟它們相比,我們自己是更真實還是更虛假呢?畢竟,等到我們失去了凝望他們的眼睛,亞當的目光也依然凝固在他得以誕生的瞬間。

    血肉豐盈的肢體充滿了作為戲劇舞台的世界,比我們更無拘無束,比我們更專注,因為他們的生活是剔除了雜質、更加剔透與純粹的生活,好比從天青石裡提煉出審判日天空的湛藍色。

     “這便是圖畫和語言的不同,閣下。

    故事從創世紀講起,經由耶稣的降生講到無始無終的天國。

    我們隻消投去一瞥,隻要不是瞎子,便能将世界的曆史和未來盡收眼底。

    從某種意義上說,圖畫沒有時間。

    我們所理解的時間也許隻存在于語言中。

    人們每次的祈禱——願上帝的榮光囊括了今茲永遠,并且永無窮盡——實際上是對時間的祈願。

    比方說,今茲永遠(nuncetsemper)有四個音節,舌頭說到“永遠”時,“今茲”早已成為了過去。

    我們的語言處于時間的序列之中。

    ” “難道上帝沒有語言嗎?衆所周知,從他的一句話開始,才有了宇宙。

    ” “可是我們不清楚天國的時間規律,不清楚他是怎樣說出那句話的,他的語言世界是否像這天頂畫,那些觀看并理解它的人就把握住了時間的川流,從而感到愉悅和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