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一萬一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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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遭罪,是不是太殘忍啦?”雨果埋頭畫畫,概不回答。

    等合約期滿,雙方結清賬目,雨果就拿上“無處安放的心”,離開了科隆。

     時值開春,遍地都在慶祝五朔節①。

    遼闊的平原草木蔥茏,每個村莊都遙遙豎起一根花柱。

    守着大路的小客棧露天擺出了桌椅,張張坐滿。

    雨果走得累了,就在酒客間勉強擠出個空位,要了杯啤酒。

    空地上搭起了木偶戲的台子,孩子們指着破幕簾邊挂着的一溜木偶,“咯咯”直笑。

    木偶師傅喊:“快來看戲呀,各位,機會難得,我要講一個凄美的故事,準保讓太太今晚趴在你肩上哭!”他摘下一對男女木偶:“這是個遊吟詩人,這是個伯爵夫人,詩人到佛蘭德伯爵的宮廷獻詩,與伯爵夫人墜入愛河;伯爵發現兩人的私情,便将詩人的心髒挖出,煮熟端給妻子。

    伯爵夫人明知那是情人的心,還是忍痛吃了下去,這是舉世無雙的食糧,滋味無以言表。

    ”木偶師傅将女木偶的盛裝扯下,露出粗糙發黑的木頭,上面綁滿麻繩——“從此她把自己關在塔中不吃不喝,直到袍裾彎如新月的天使從天而降,把她的靈魂接走……” “這故事真無聊!”有人喊道,“快講個好笑的讓我們樂一樂,不然拆了你的戲台。

    ”“好吧,我講。

    ”木偶師傅又拿出一個圓滾滾的黑衣僧侶和一個精瘦的小醜,“孩子們,這是搗蛋鬼梯爾·烏蘭斯匹格。

    諸位,這位好神父受主教之命,去亞琛偷了件聖物——我主耶稣受難時圍的聖兜裆布,以便供在自己教區招徕香客。

    該他倒黴,半道上跟梯爾喝酒,梯爾趁他爛醉,偷偷把聖兜裆布藏了起來。

    神父一醒便哭天搶地:‘唉喲,我遭罪了,拿不回聖兜裆布,主教大人得活宰了我。

    ’于是梯爾把自己的内褲解下來:‘好神父,你拿這個交差,裝進水晶匣,任是教皇也看不出來!’‘哎呀,太妙了,我可怎麼感謝您呀!’梯爾讓他掏錢,又好一頓吃喝。

    末了,神父揣着内褲冒充的聖兜裆布滿意而去,而梯爾快活地敲起了鼓!”木偶師傅在鼓上一敲,大夥樂得前仰後合,紛紛鼓掌喝彩。

    樂手吹響了風笛,人們圍着結滿彩帶的五朔節花柱跳起舞來,越轉越快;獨腿乞丐也在木拐上拍起手,露出殘缺的牙齒;客棧老闆娘擡出烘餅和烤雞,一路上,有的手伸向油光透亮的肉,有的手摸上圓滾滾的胸脯;角落裡,一個醉漢正朝溝邊撒尿。

    他轉過頭來時和雨果打了個照面,雨果覺得那張通紅的寬臉似曾相識。

    他突然感到酒在舌頭上失去了味道,感到厭倦和疲憊,扔下幾個錢便上路了。

     雨果走過灰蒙蒙的田野。

    天光漸漸暗淡,他眼前模糊起來,覺得懷裡那顆心越來越重,越來越沉,直到把他壓垮在草地上。

    夜幕降臨了。

    某個村莊的喧鬧遠遠地傳來。

    他能看見那裡的畫面像書一樣一頁頁翻過去,人們在每一頁上吃喝、歡笑、跳舞、嘔吐,仿佛沒有心。

    這本書沒有盡頭,能夠翻到世界末日。

    人群的聲音漸漸消散在深不見底的夜色中。

    寂靜降臨了,這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寂靜,是夢特有的寂靜。

    這寂靜中有隐隐的流水聲。

    啊,這是誰的夢呀,這個夢不屬于我。

    雨果意識到,他窺見了心的主人最後做的夢。

    是夢的重量把他壓垮了。

    這是雷米在萊茵河邊所做的夢。

    他的靈魂或許比任何靈魂都急于抛棄肉體,他的肉體也比任何肉體都執着于靈魂。

    無辜的肉體對靈魂的決絕感到困惑、委屈、憤怒;無辜的靈魂卻不知要對誰表達困惑、傾訴委屈、發洩憤怒。

    在這顆年輕的心裡,它們就這樣角力、争鬥、撕扯。

    還從未有哪顆心經受過這樣的折騰。

    “噼啪”,連結靈與肉的紐帶扯斷了,年輕的心就碎成了兩半。

    我們常說某某人心碎而死,卻很少有人真的去剖開胸膛,看看那顆心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雷米曾經祈求過老師出現在他的夢中。

    當他不再做活人的夢,卻終于得償所願。

    他看到自己站在幽暗的“紅”裡,眼前是科隆人約翰孤零零的、敞開的軀體,平躺在光秃秃的地上,巨大的切口裡漆黑一片,深不見底。

    雷米捂住了臉,因為害怕也因為愧疚,仿佛再看下去就會被它吞噬。

     “不要害怕。

    ”雷米終于又聽見了最熟悉的嗓音。

    這是他親愛的老師溫柔的嗓音。

    當科隆人約翰失去肉體,看到浩瀚的死後世界,便陷入了謎樣的、對雷米來說則是殘酷的沉默。

    我們的語言還無法很好地描繪那個世界。

    他也許意識到,生前的滔滔雄辯與皇皇鴻篇,在它面前不過是走樣的影子、渺小的塵埃。

    他也意識到,也許身體的開口才是真正的眼睛。

    當我們敞開了肉體,我們也終于開辟了讓心通往外界的道路,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更清楚,也讓人真正看清了自己。

    也許血肉應該有這樣的意義。

    他對雷米說:“不要害怕這軀體,靠近這軀體,摸摸它的裡面……” 雷米怯怯地挨過去,和老師并肩而躺,把手放進他攤開的掌心,把腦袋倚在他的肩頭。

    他們頭一次如此親近,活着時也未曾如此依偎。

     “原諒我,老師。

    ”雷米說,“我把你的心弄丢了,也厭倦了我的肉體。

    我太累了。

    老師,在神眼中,我們的肉體究竟是什麼,靈魂又是什麼呢?” “我也不再知道了,雷米。

    但人們一直說,神是俯察肺腑心腸的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