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一萬一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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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4年是個殘酷的年份。

    這一年最奇特的事,或許就是在一個被抛棄的城裡,一個少年人要安放一顆心。

    他捧着這顆心,痛哭流涕,在城中徒勞地來來回回,眼看着心在他手中漸漸衰敗,他卻找不到一個葬心之地。

    少年人自己的心便也碎成了兩半。

    接下來幾年的故事更加殘酷,講述它的人都能從舌頭上感到綿延不絕的苦味——黑死病到來了。

    她席卷了每個王國的每個角落,不容抗拒地牽着每個人的手跳起死亡之舞,帶走了農民、騎士、小偷、妓女、乞丐、面包師、神學家、貝居安女,連同阿維尼翁的教皇,連同他們的記憶,連同人們對他們的記憶,連同人們對荒漠的記憶。

    教皇的繼任匆匆忙忙地簽發了許多大赦令,就如過去簽發絕罰令,希望如此就能減免大家的罪惡,包括自己的罪惡;或許這位好人仍然不太明白,誰才是靈魂的真正主宰。

     返回科隆時,教士們會驚訝地發現,居民崇拜着奇怪的聖物——一顆封存在水晶裡的心。

    他們驚訝地打聽這是怎麼回事,人們便說,黑死病橫行時,有人曾向這顆心祈禱,于是他就成了全家唯獨免于一死的人,這事就傳開了。

    傳說它的主人是一位佛蘭德修士,他來到禁令中的科隆替人做聖事,不幸被奸人所害。

    有個女孩說他的心碎成了兩半,因為它承受過莫大的痛苦。

    “信不信由您,收拾遺體時,大家發現她所言不假,就請人把它封存起來。

    ” 教士們又說:“我們想詢問那位少女。

    ” “哎呀,她早就死了,她在醫院照顧黑死病人,他們都成了頭一批死者。

    上帝保佑她的靈魂。

    ” 教士們聳聳肩:“哎,算了,在大敕令與瘟疫橫行的年頭,最緊要的是可以觸摸的希望,何況科隆又憑空多了一件聖物,能夠吸引香客,何樂不為呢。

    ”“等一等,”教士們忽然想起了什麼,“得給聖物起個名字,一顆‘承受了莫大痛苦的心’呀,一顆‘驅散瘟疫的心’呀,這些名字都太拗口了。

    ” “有人聽過那女孩念叨一個詞,什麼一顆‘無處安放的心’,沒人懂得這是什麼意思。

    ” “這個名字雖然奇怪,倒也朗朗上口,那麼,就叫它‘無處安放的心’吧。

    ”他們命工匠打造一個鑲金的聖髑匣,把心髒供奉其中。

     從此,這座曾經是荒漠的城就獲得了它的心。

    它一層接一層披上耀眼的外殼,腳下的蠟燭從未間斷,背後的還願牌漸漸覆蓋了整面石牆。

    它靜靜地待在科隆,等待多年以後,一雙顫抖的、還沾着油彩的手将它捧出聖龛,對它說:“雷米,親愛的兄弟,跟我回到‘紅’去吧。

    ” 我們的雨果随着雷米的腳步來到了科隆。

    但他比雷米幸運得多,科隆城中人來人往,居民看起來非常富有,非常忙碌,黑死病和大禁令都像是一場久遠的夢。

    人們敞開門迎接雨果,“啊,大師,歡迎您,我們恭候多時了。

    ”雨果甩下行囊,就進到堆滿石料和腳手架的聖烏爾蘇拉教堂。

    每天,他一筆筆畫下烏爾蘇拉和陪伴她殉道的一萬一千貞女。

    她們不朽的航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工匠們不厭其煩地描繪着她們如何拒絕婚約,如何乘船去羅馬朝聖,如何返程時在科隆被匈奴人盡數殺害;描繪大船載着女孩們,像一隻大碗盛滿待宰的鹌鹑,無可挽回地送向刀口;描繪一隻隻手如何拉扯一叢叢金色的頭發,把斷頭殘肢抛進萊茵河。

    一萬一千個少女乘坐的船,那是多大的一條船呀,雨果心想,那得是能承載一個城市的巨船,是一座航行的城。

    這條船該如何閃耀,才能讓沿途的女孩們丢下針線,抛掉戒指,跟随執意遠航的烏爾蘇拉;她一路上該帶走了多少女兒,清空了多少村莊呀。

    她也許是曆史上最一呼百應的首領,尤利西斯也不曾一夜間就召集了一萬一千個夥伴。

    如果她們不心懷慈悲,大船勢必會撐破河流,把一座座城接連碾在腳下…… 畫匠們在角落忙碌時,耳邊就灌滿了念經和講道的“嗡嗡”聲。

    神父們每天都登上布道壇,将“無處安放的心”頌贊一番。

    他們指着聖髑匣說:“看呀,聖徒的靈魂在天國自由往來時,他們的一部分殘骸仍留在地上,任人親吻撫摸。

    這枯萎的一小塊肉與它主人的那顆廣袤無垠的靈魂曾經親密無間,這就是那個靈魂的了不起的投影。

    你們摸摸它,吻吻它,這也許就是你們的卑微靈魂與偉大靈魂之間最近的距離,但願地獄之火在你們回想起這一吻時,會因敬畏而冷卻片時;人們不知道活着時要多多親吻,親吻的時間決定了火獄裡蒙受寬赦的時間……” 啊,頌揚親吻的布道家!天真的布道家!雨果邊畫邊憂傷地想,你們既不認識這顆心,也不認識這顆心的主人,你們不知道這顆心是怎麼破碎的,也不知道它真正的疑慮和痛苦。

    它不是為了被剜出來給你們囚禁、給你們觀賞、給你們親吻,才走了長長的路來到這裡的。

    它曾經抵在另一顆真正無處安放的心上,那顆心悲慘地腐壞了,正像我們大多數人的命運。

    雷米,你究竟在萊茵河邊站了多久,究竟看到了什麼呢?你大概望不見那顆心如何沉到河底,我筆下的這位金發小姐卻眼看着它落到自己身邊。

    也許所有的心都該以沉入水中為歸宿。

    助手屏住呼吸,一點點給祭壇畫貼着金箔,繁多而細密的亮點讓他眼花缭亂。

    他邊幹邊嘟囔:“大師,科隆的上空幹嗎有那麼多星星呀?河裡的魚正在吃一顆人心嗎?讓聖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