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無處安放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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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不去感受到天國的幸福,死後又怎麼可能感受得到呢?” “什麼是天國呢?”雷米問她。

     “天國就是靈魂得以發源的荒漠,是一片虛無而沒有形體的狀态。

    在這個無邊的荒漠中,靈魂失去了自己的形狀,慢慢融化,和神融為一體,不分你我。

    既然活着就能達到這種至福,那麼生活在一個隔絕的城中,也就顯得不那麼悲慘了。

    好好聽着,雷米,仔細琢磨這番話,也許你的老師當年也聽見了這位大師講道,說不定他就是為了把荒漠種到世界上去,才前往佛蘭德的。

    ” “也許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不懂,這個虛無的荒漠是沒有邊界也沒有盡頭的嗎?” “是的,這正是美妙所在。

    ” “那麼,我到哪裡去尋找它的心呢?” 露特加德沉默了。

     夜深人靜時,雷米離開了貝居安會的房子。

    他站在灑滿月光的空地上,卻不知道該去哪裡。

    遠方未完工的大教堂蟄伏在夜幕中,就像一隻折斷翅膀的蜻蜓。

    夏夜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其中伴随着沙沙的聲音,誰知道那是蟲鳴的聲音,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還是又一個靈魂脫離肉體的聲音,又或者是沙子紛紛落地的聲音。

    或許每死去一個人,荒漠就會擴大一點。

     雷米脫掉衣服,解下包袱,把小小的瓦罐貼近耳朵。

    啊,星空下的科隆四處都飄蕩着神秘的沙沙聲,把心跳的聲音都淹沒了。

    裡面的那顆心,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它一度被血肉所困,如今被冰冷的泥和堅硬的容器所困。

    人們常常說心将要得到解放,這解放的日子何時到來呢?雷米想着,當這顆心還跳動時,他曾經這樣貼近老師的心口,聽過它的聲音嗎?如果肉體仍然溫暖時,我們不珍視它,接觸它,留給我們一顆不再跳動的心又有什麼用呢?在這個人人談論着荒漠和虛無的城市,一顆實實在在的心應該放在哪裡呢?雷米哭了起來。

    這時,他才真正地感到了恩師之死的悲痛。

     露特加德遠遠地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這一切。

    這是什麼景象呀,她低聲自語。

    雷米,願你能看到我看到的一切,看到你周圍星空變得濃稠,而煉獄變得稀薄,看到所有的科隆聖徒、東方三王、烏爾蘇拉和一萬一千個聖女手拉着手,額頭抵着額頭,輕撫空地上悲恸的你,看到你手中那顆心的主人在何處凝視着你,看到你自己那顆心現在的模樣,看到有什麼正在從它裡面萌芽…… 但願人人都有一雙貝居安女的眼睛,那樣我們就能洞察肉體掩藏的東西,以及它們不可阻擋的命運。

    也許我們害怕看見它們,也害怕别人告訴我們,所以才會堵上她們的嘴,毀掉這樣的眼睛。

    我們質問她們,說她們趁着科隆市民的靈魂搖搖欲墜,竟敢伸手摘下這些可憐的靈魂,扔進自己的白圍裙裡。

    但是以下靈魂的堕落與貝居安女無幹:當雷米哭累睡着,露特加德也合眼休息的時候,幾隻手偷偷接近雷米,把他身上松動的包袱偷走了。

    其中有些人白天和雷米一起躺在貝居安會的醫院裡,晚上就甩開了拐杖,決定瞧瞧外來修士視若生命的珍寶。

    他們挾着包袱,一直跑到萊茵河橋下,心裡也充滿疑惑: “一個小修士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可這沉甸甸的瓦罐是什麼呀,莫非是金币嗎?” “難道他打劫了教堂?” “不知道,打碎看看吧。

    ” 緊接着是瓦片在石頭上碎裂的聲音。

    我們不知道上帝的意願,不知他對雷米十分殘酷還是十分仁慈,也不知他對所有人十分殘酷還是十分仁慈。

    不過眼前的景象,雷米還是不要親眼目睹為好。

    天剛蒙蒙亮,眼睛還看不清楚,然而從地上升起的腥臭味已足以讓任何人震驚、反胃。

    他們倒退兩步、捂住鼻子、咒罵了一聲,既困惑又害怕,不知碰上了什麼魔法或妖術,不知自己揭露了什麼陰謀,不知究竟是誰在嘲弄誰。

    最後,他們半是慌張半是憤怒地把那個混着塵土的肉塊踢進河裡,仿佛留它在岸上,就會污染一切活人的心智。

    雷米無處安放的心就這樣沉到了萊茵河的河底。

    也許水能替代人去祝福,去安葬,但我們不知道心髒的主人是否滿意于這個葬身之所。

    我們隻知道,當雷米終于跌跌撞撞地找到橋下,看到岸邊碎裂的瓦片時,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最終倒了下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當然,以上隻是昏聩的凡人眼中所見。

    露特加德看見的東西要多一些。

    她笃定地說,雷米沒有懷疑過上帝的仁慈。

    全盤信賴他的仁慈隻有一種辦法,就是讓自己的心裂成兩半。

    我們可以說,這顆碎裂的心比那顆不幸腐壞的心愛得更深,因為它活着時搏動得更激烈,受的折磨更多。

    人們聽着貝居安女孩的話,紛紛啧啧稱奇。

     ①通厄倫:位于比利時東部,是比利時最古老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