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紙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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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同一枚戒指吧?” “不,親愛的,确切地說,不是同一枚。

    可我一直喜歡這種切割樣式的鑽石。

    我們雖然分手了,但這并不意味着我對珠寶的品味也要變化。

    ”她笑了起來。

     “謝天謝地。

    就像你對男人的口味一樣。

    ” “你會喜歡他的,”她信誓旦旦地說,“他很像你,唯一的不同是,他是真的愛我。

    ”她看着我。

    “你從來都不發表意見。

    很久以前,你這樣會令我有點受傷。

    ” “抱歉,L。

    ” “她怎麼樣?”L問。

     “她離開我了。

    ” “我其實知道。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明知故問。

    ”L慢慢點點頭。

    “對不起,不該提起這件事。

    鑒于現在我這麼幸福,我為曾經可能給你們帶去的哪怕一星半點的傷害表示抱歉。

    ” “不是因為你。

    是她想離開我。

    你不過是恰好給了她一個離開我的理由。

    她或許應該給你寄張聖誕賀卡表示謝意才對。

    ” L笑了起來。

    “她的确寄了。

    ” “上面寫了什麼?”我問。

     “這事情太傻了,我扔掉了。

    沒拆開就扔掉了。

    ” 我的心髒跳得飛快起來。

    “L,賀卡上的郵戳是哪裡的?” “郵戳?”L斜睨着她藍色的大眼睛,“郵戳是……不記得了。

    怎麼啦?這很重要嗎?” “不,也沒什麼。

    ” “去年夏天,我的朋友在溫亞德的一次聚會中看到過她。

    不過,他其實也不能确定那就是她。

    或許隻是一個跟她相像的——” 我打斷了她:“祝賀你,L。

    告訴我你們在哪裡登記結婚,我要送你一隻純銀鑄的勺子什麼的。

    ” 她點點頭。

    “我預料到今天會碰到你。

    每次走在這條街上,都會想起你。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你,但好像從來沒有成功過。

    ” 我搖搖頭。

    “恭喜你。

    真心的。

    ” “看到你這麼悲傷,我應該高興才對。

    ” “我不悲傷。

    ” “看到你悲傷我應該高興才對。

    可我沒有。

    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我不能,L。

    對你來說,我就是個渾蛋。

    ” 她擁抱了我。

    她的胳膊比以前粗了。

    “我不再愛你了,”她在我耳畔低語,“真的,不愛了。

    ” “我很欣慰。

    ” “而且你還讨厭我的頭發!” “我喜歡你的頭發,”我撒了個謊,“它跟你很相配。

    ”關于這一點,我這次說的是真話。

     進門幾小時後,L依舊坐在我家的台階上。

    她在哭泣;我也不清楚為什麼。

    我正在考慮要不要返身出門安慰L時,我的姐姐貝絲來了,按慣例她每周都會來家裡吃正餐、做忏悔。

    她隻見過L一次,卻一見面就擁抱了她。

    善良的老貝絲。

    總能助人于危難中。

    [雖然她隻是你的姑媽,我覺得她值得你依靠,簡——貝絲比你的親生父母都可靠。

    ] 憑借着L提供的渺茫線索,我無法自已地決定到溫亞德去尋找瑪格麗特。

    我撥通了查号台電話,并沒有抱多大希望。

    然而天哪,我竟然查到了她的信息:斯托納姆路75号#1契爾馬克,瑪格麗特?湯。

    撥号後無人接聽,因此我決定開車跑一趟。

     斯托納姆路75号,一幢古舊的維多利亞建築,有弧形門廊,是整條街上最破落的房屋。

    該建築被分割成三套公寓,每層樓一套。

     我按了門鈴。

    一位妩媚的中年女士應了門。

    她濃密的黑發紮成一個圓髻,盡管天氣寒冷,她隻穿了一件黑色緊身衣和一條五彩斑斓的紗籠裙,還有瑪吉以前常穿的木底鞋。

    她似乎正等着我來。

     “我找瑪格麗特?湯。

    ”我說。

     “我是。

    ”她說。

     “哦,你叫瑪格麗特?湯?” “是。

    ”她又說。

     “你看起來不像瑪格麗特?湯。

    ”我失望地跟她說。

     “大家都叫我麗塔,湯是我丈夫的姓,”她笑了,“我現在單身,但沒改姓。

    已經習慣瑪格麗特?湯這個名字了,明白嗎?” 我點點頭。

     “打小我就不喜歡婚前的姓氏,奧楚努埃維。

    太多音節了。

    ” “麗塔?奧楚努埃維。

    确實如此。

    ” “對了,”她說,“想看看我的作品嗎?”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作品,我還是點點頭,跟她走進家裡。

    此刻我的心情跌落谷底,回到車上隻能徒增傷悲。

     麗塔的客廳裡有一百個左右色彩鮮豔的雪茄盒,盒面是各樣的立體圖景和抽象拼貼畫。

    像極了小孩子向學校提交的立體微觀模型,不過更精細、更漂亮。

    一個煙盒上,身穿藍色裙子的洋娃娃坐在貝殼上。

    有一個盒面上綴着搖搖欲墜的鐘面塔,塔的上方懸浮着一個禮帽式的結婚蛋糕。

    再看另一個,紙糊的人,幾隻紅色的紙鳥兒從他的心髒飛出。

    還有一個,兩具骷髅骨架牽着手,在圓球上翩翩起舞。

    小場景如此豐富,我很難全部将其納入眼中。

    我暫時忘卻了喪親之痛,忘卻了再次與“真正的”瑪格麗特擦肩而過。

     “這些是什麼?”我問。

     “Cajitas。

    小盒子的意思。

    ” “它們都很好看。

    ” “謝謝你。

    還是小姑娘時,我就開始做這些東西了。

    我的一生都在這些盒子裡。

    每個盒子都诠釋着我生命中不同的時光。

    ”她說。

     我指着那個心髒處飛出鳥兒的紙人問:“他有什麼故事嗎?” “啊,沒錯,我親愛的小鳥人。

    他離開了我,我相信他一輩子都在後悔這個決定。

    ”她笑着說,“盒子的價錢從一百五十到——” 我打斷了她:“這些是你要賣出去的?” “我想這麼做,但正逢市場淡季,賣出去并不容易。

    ”她大笑起來,又戛然而止,“難道這不是你來我這裡的原因?” 我止住質疑,決定說謊。

    “我是說,你怎麼能舍得跟它們中的任何一個分離呢?它們可代表着你生命的每個篇章呀。

    ” 她笑了笑:“哦,順其自然吧。

    習慣了就容易多了。

    ” “我想帶走這個鳥人。

    ” “三百五十美元。

    ”她說。

     “好,沒問題。

    ” 她從架子上取下模型,用報紙包好。

    “不敢說我會想念它,但也不代表說我不會想念它。

    ” 我點點頭。

     “如果我說它的價錢是一千美元呢?”她問。

     “照付。

    ” 走出斯托納姆路75号,我注意到門前挂着一個手寫的牌子:麗塔的盒子。

    如你所知,簡,這不是我第一次忽略身邊的招牌了。

     駕車返回途中,我想到這世界上除了我的瑪格麗特?湯以外,還有千千萬萬個其他的瑪格麗特?湯:棕色頭發的瑪格麗特?湯們;棕色皮膚的瑪格麗特?湯們;棕色眼睛的瑪格麗特?湯們;年老的、年輕的、善良的、卑劣的瑪格麗特?湯們;老師瑪格麗特?湯、銀行家瑪格麗特?湯、律師瑪格麗特?湯、家庭主婦瑪格麗特?湯。

     紛至沓來的瑪格麗特們讓我生不如死。

     8 她離開我的日子裡,我體會到心有信仰、笃信上帝的感覺。

    每晚上床前我都要在心裡念一遍“我愛這個女人”,每個早晨醒來也會這樣做:我愛這個女人。

    每個清晨醒來知道自己還愛着同一個人,這本身就是一種堅定的信仰。

    這是一種意願。

    清晨醒來,相信自己的一切都将安穩持久,這就是信仰的意義。

     即便她永遠都不回到我的身邊,我也知道自己會一直愛她。

    盡管很哀傷,但不得不說,隻有分離才能讓我們真正學會如何去愛。

     9 以下是整個故事裡最為離奇的情節:她回到了我身邊,簡。

     “你變了。

    ”她說。

     我承認。

     “我記得你的頭沒這麼大,個子沒這麼高。

    ” 我搖了搖那變大的腦袋。

     “我記得你和我一樣高,現在卻不是了。

    大概因為我以前的鞋跟比現在的高?我想就是這樣吧。

    那時大家都穿鞋跟很高的鞋。

    ” “是你在縮水。

    ” “别這麼說!”她大笑起來,閉上了眼睛,“說真的,你跟我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 “我一直在找你,”我說,“但怎麼都找不到。

    ” “或者可以說,你不知道去哪裡找我。

    ” “你到哪裡去了?”我把她的頭緊緊攏在雙手裡,盯着她的眼睛。

    “你到哪裡去了?” “真有那麼重要嗎?”她問,“現在我就在你眼前。

    我們之後一定有時間再說這些傷心事。

    ” “瑪格麗特。

    ”我剛開口,接着就發生了件奇怪的事。

    我徑直在門廊裡坐下,哭了起來。

     “别哭了,”她說,“我想介紹你認識個人。

    ”瑪格麗特朝台階下招招手,那裡坐着一個小小的人兒,是一個不到三歲的女孩。

     “是梅嗎?”我問。

    乍看起來她比梅年紀小,不過随着年齡漸長,你眼中的孩子會顯得越發年幼。

    又會有很多瑪格麗特?湯出現嗎? “梅是誰?”瑪格麗特好奇地看着我,“這是簡。

    ” 确實,坐在台階上的女孩并沒有瑪格麗特标志性的紅發。

    她是金棕色頭發。

    “簡?”我重複道。

     聽到自己的名字,你開心地笑了,擡頭朝我看來。

    我哽咽着無法說話,隻能揮了揮手。

     “給孩子取名為‘簡’,是十分明智之舉,你不覺得嗎?”瑪格麗特問我。

     “當然了,”我贊同,“是我母親的名字。

    你知道的?” “知道,”瑪格麗特回答,“你的一點一滴,我都記得很清楚。

    ” “有些事情,甯願你忘記才好。

    ” “你告訴我都有哪些事情,我努力服從你的意願。

    ” “如果我告訴你是哪些,你又該全部都記起來了。

    ” 瑪格麗特拉起我的手,領我走下台階。

     你主動跟我握了手,簡,非常拘謹,十分禮貌,就像跟一位叔叔或者商業夥伴握手。

    我凝視着你的眼眸,覺得那就是我自己的眼睛。

    哦,簡。

    你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時光荒蕪,我們全力以赴經曆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家台階上這一刻的到來? 那天,你比我更主動出色地掌控着局面。

    你向我介紹了你自己,接着我向你介紹了我自己。

    你問應該怎麼稱呼我,喊我的名字,還是叫爸爸。

     我們一點兒都沒有提及那三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