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紙上的男人

關燈
幽會後一個星期,如我所料,L給瑪格麗特打了電話。

     “我跟你丈夫上床了。

    ”L說。

     瑪格麗特笑了。

    “嗯,”她說,“他可是曾經差點兒就成了你的丈夫。

    我想你以前也跟他上過床。

    所以說到底,我們要讨論的隻不過是時間先後的問題。

    ”瑪格麗特把電話遞給我。

    “找你的。

    ” 我接過電話。

    “你好,”我說,但是L早就挂了電話,“她不見了。

    ”我指的是她們兩個人都不見了。

     第二天,我在客廳看到瑪格麗特和五個不成一套的行李箱。

    我想象這一刻已經許久,所以這一幕變得似曾相識。

     “你目前打算怎麼辦?”我問她。

     “我自然要做回瑪格麗特?湯。

    ”她說。

     “L在我心裡一點分量也沒有——” 她打斷我說:“聽起來可真糟糕。

    ” “跟她上床,是為了報複你。

    ” 她大笑:“顯然,這讓事情愈發有趣。

    ” “你怎麼會愛上他?他比我老。

    還比我胖。

    ” “正是跟你不同,才有意義。

    ” “他有老婆。

    他不愛你。

    ” “我知道。

    ”她聳聳肩,“我天賦異禀,總能愛上不合适的男人。

    ”她遞給我一張浸了水的皺巴巴的淡粉色紙張。

    “我要說的都在這上面了。

    我一直說我真正想說的話都是落到字面上的。

    ” 我接過紙,一片空白。

    “上面什麼也沒有。

    ” 她看着那頁紙。

    “哦,大概是鋼筆沒墨水了。

    我沒注意到,我是摸着黑寫的。

    你可以對着燈光看,或許能看得到筆迹。

    ” “要知道,我們可以再找一支筆。

    ” “再也找不到像這支這樣的了。

    就是那支鋼筆,我床墊下的那支。

    ”她解釋道。

     “你一直留着那支筆?” “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這張紙也是來自我的捧花。

    你還記得吧?” “當然。

    一清二楚。

    ”我說。

     “我想實際上這張紙應該來自最上面的那朵花。

    我把其餘的花都扔進碎紙機了。

    ” “印證了我的觀點:紙花未必比鮮花長久。

    ” “印證了我的觀點:以麻線為基礎的婚姻就跟以貨真價實的珠寶為基礎的婚姻一樣,會輕而易舉地分崩離析。

    ”她打趣說。

     “你老是抓着這點不放。

    ”我說。

     “沒門兒。

    ” “那天早晨我不是在向你求婚,你明白的。

    我隻是在提醒自己,在不遠的将來,可能會考慮向你求婚。

    ” “真浪漫。

    ”她說,“我們應該用便利貼發布我們的訂婚通告。

    ” “瑪格麗特?湯的父母親可能會高興,也可能不高興,如果宣布她将訂婚時用——” “你過來。

    ”她說。

     “我們還能做朋友嗎?”我主動提出。

    不是個明智的做法,但至少我盡力了。

     “等我安頓下來,我會告訴你地址的。

    ”她答應我說。

    她撒謊了,簡;我跟你說,她撒謊了。

     接着我們做了一場愛,後來她就走了。

     她離開幾個月後,我突然想到,假如她們沒有全都合體為一個瑪格麗特的話,那麼至少還能留下一個陪我。

    到那時,我會跟其中的任何一個和諧相處。

    就算是瑪琪也行啊。

     6 現如今,你知道我将命不久矣。

    等你讀到這些時,我已經死了。

    不知為何,人們似乎很樂意打探别人的死因。

    我認為,這并沒什麼意義——一個人命不久矣,他就是命不久矣;一個人死了,那他就是死了。

    到最後,塵歸塵,土歸土。

     不過,以防你好奇,我要告訴你為什麼我會命不久矣。

    這聽起來可能有些荒唐,我感染了臭名昭著的塔希提島柑橘病毒,是一種不可治愈的、潛伏期很長的、罕見的腦膜炎。

     你媽媽離開一個月後,我踏上旅程,滿世界去找她。

    她答應過要給我電話号碼,但是因為某種隻有她自己知道的原因,她沒有。

     我揣着一部分繼承來的遺産,乘坐“SS同名”号輪船環遊世界。

    我找遍了每個地方,卻一無所獲。

    [簡——如果一個人想讓自己消失,她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 去塔希提的路上,船沉了。

    我是唯一的生還者。

    所有的救生艇都被戳了洞,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患有躁郁症的海軍大副,一直以來都用救生艇壁熄滅煙頭。

    大船翻沉後,我幸運地抓住了從船艙漂出來的單人加長床墊。

     我在這張加長的單人床墊上漂流了三個星期,隻有生魚和塔希提檸檬能填填肚子。

    那檸檬是緻命的。

    但如果不吃塔希提檸檬,我可能會死于壞血症,或者餓死。

    而吃了它,我就感染了不可治愈的罕見腦膜炎。

    回頭看來,死亡是非此即彼、遲早到來的事情。

    可是啊,簡,謝天謝地是現在,如果是當時,你我就絕無可能像現在這樣熟悉了。

     在“SS加長”号(這是我給床墊起的名字)上的三周,我不斷夢到你的媽媽,夢裡仿佛她就在眼前。

    不知道為什麼,但我那本可笑的聖誕禮物“夢境日記”竟然也在船上,大概我注定擺脫不了它了。

    [題外話:有比别人的日記更枯燥的東西嗎?有比聽别人絮叨自己夢境更乏味的事情嗎?記錄夢境的日記是不是人類發明的最無趣的文體?]這是我“夢境日記”裡的話: 瑪格麗特是個巨人。

    有一整個地球那麼大。

    她自身就是一顆行星。

    而且,她比以前更像瑪格麗特。

    她是我所見過的最像瑪格麗特的瑪格麗特。

    我想,我要跟她做愛,可是我太小了。

    我完全嵌進了她的身體。

    借由她兩腿間的溝壑,我爬進了她的身體。

    在裡面,我發現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他們看起來很面熟。

    兩人都穿着校服,衣着整潔。

    女孩問我:“我叫什麼名字?”正要回答時,夢醒了。

     後來回想這個夢,我覺得夢的重點根本不是瑪格麗特。

    而是你,簡。

     這個夏天你遠在海伍德夏令營。

    這是你離家的第一個夏天。

    你姑媽貝絲和我讨論過送你去夏令營的決定時,我們争論了很久。

    我認為你應該去夏令營,因為最好不要讓你目睹爸爸日漸萎靡衰弱的樣子。

    貝絲則認為,你不應該去,應該讓你多陪在我身邊,日後你會感恩這些跟我一起度過的日子。

     三周前你和我說了再見。

    你悲傷得不能自已。

    好在,對于一個九歲的小姑娘來說,悲傷不會持續太久。

    就在上周,你給我寄來了明信片: 親愛的爸爸: 夏令營沒我想得那麼糟。

    飯食也超乎預料。

    我們用各樣的繩子編手鍊,還能騎馬。

    我不明白為什麼騎個馬他們就那麼激動。

    那就是匹馬而已嘛。

    他們還常常唱歌。

    為什麼所有人都唱得不亦樂乎?篝火晚會上,我不得不和一個皮膚上出了怪異疹子的女生手拉手。

    不過,除了這些,夏令營還是精彩的。

    她說我不會被傳染上疹子的,她當然會這樣說了,不是嗎? 想你。

     愛你的,簡 我也想你。

    想到不能呼吸。

     我的心情反反複複。

    有時候,我真想在你回來之前結束自己的性命。

    有時候,我又自私起來,盼着能見到你。

    我思忖了這兩種情境:沒一個是完美的。

     死亡令人作嘔、厭惡,而且毫無意義。

    我已經淪為專門吃飯—拉屎—睡覺的作坊,生産不出半點有用的東西。

    萬幸,你不會看到我最糟糕的一面(我指的是生而為人最羞愧的事情,比如便盆、夢遺以及狂熱的幻想)。

    對你來說,我隻是一個存在于紙上的男人,整潔清淨、白紙黑字。

    我沒寫到的地方,你自然也看不到。

     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我還是寫下關于死亡最糟糕的五個方面吧。

     1.人們會堂而皇之地闖入你的房間,打斷你正在讀的書或其他事情。

    我親愛的,不到咽氣那一刻,你都得過非人一般的生活。

     2.死亡都墨守成規,簡直他媽的無聊透頂。

    我整天泡在肥皂劇裡。

    人們說肥皂劇不真實,但事實上,肥皂劇就是現實生活的寫照。

    比如,肥皂劇和現實生活裡的人,都會在同樣的錯誤面前犯傻無數次。

    另一方面,肥皂劇的角色常常能起死回生,這一點是現實生活當中不會,至少不經常會發生的。

     3.死是很疼的。

    (向旁人描述你的痛苦是毫無意義、枯燥乏味,且很不禮貌的。

    ) 4.周圍的每個人(“活着的人”)都變成幽靈一般的存在,你雖活着卻跟死了一般。

    還有,你沒法甩掉自己求生的願望。

    這是最惱人的。

     5.整日躺在床上,卻沒有性生活。

     另外,今早醒來,我感覺好多了。

    一定是我的死期将至了。

     7 瑪格麗特曾經說過:“抵達瑪格麗特小鎮的最佳方式是盡力讓自己迷路。

    ” 讓自己迷路,說來容易,做起來難。

    你的心智總會狡詐地折返回固定模式,它想方設法讓你找到正确的路。

    每遇到一座标志性建築,就沒法挪步了,朝前也不是,退後也不是。

    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是兩難。

    所有的“是”和“不是”平分秋色,相互抵消。

    通常,最後你總是又回到了起點。

     為此,我強迫自己相信,轉錯幾個彎恰恰是為讓自己迷路,但無論如何我都未能再找到瑪格麗特?湯。

    過了一陣子,我不再尋找了。

    從塔希提島回來時我瘦了三十磅,然後開始努力适應沒有她的生活。

     應該說,是我停止了主動的尋找。

    但在地鐵裡,我觀察路過的一雙雙鞋子。

    一個尖細的黑色鞋頭足以讓我的心髒停跳。

    在查爾斯街上,我被一條紅色的馬尾辮吸引,差點被出租車撞到。

    走近仔細看,才發現辮子的顔色是庸俗僞劣的番茄紅,就像瓶裡的番茄醬一樣。

     “親愛的,”馬尾辮女孩說話了,“你不認識我了嗎?” 是L。

    “哦,天哪,你的頭發!” “喜歡嗎?”她問。

     “竟然是紅色的!” “很高興你喜歡它。

    如果你讨厭,我會瘋掉的。

    ” “你究竟為什麼要染頭發呢?”我問。

     “哦,我也不知道。

    隻是想做點改變。

    ”她拉起我的手。

    “最近你怎麼樣?” “我……”我究竟怎麼樣?“我很好。

    ” “真高興聽你這麼說。

    我要結婚了。

    ”說着,她擡起了手。

    手指上戴着多年前我和她一起買的那枚戒指。

     “L,”我說,“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