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紙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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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瑪格麗特和我剛結婚時,大家都好奇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有兩個版本:一個是短的,是每逢雞尾酒會她喜歡講的;另一個是長的,也是真實的版本。

     簡,那個長的版本我已經跟你講過。

    下面就說說你媽媽的濃縮版吧。

    她會面帶狡黠的微笑,跟别人說:“其實也是老套的情節啦。

    他是我的老師,你想不到吧。

    他是我哲學必修課的老師。

    擺在我面前的有兩個選擇:要麼跟他睡一覺,要麼挂科肄業。

    當時我想,跟他睡一覺似乎更劃算。

    ”瑪格麗特的故事總能博得聽衆會心一笑。

    但我總覺得,這樣的情節有些輕佻,令我難堪。

     人們似乎都認為,夫婦之間相遇的方式至關重要,而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們是如何分手的。

    結局通常比開端更有韻味。

    可惜人們隻癡迷故事的開場,即便它們千篇一律。

    不過是:“朋友介紹我們認識的”“起初我們互相看不順眼”“我對他一見鐘情”,或者“我們當初隻是朋友”。

     我想,這其實也是人們之所以對此津津樂道的原因。

    正因情節相同,人們才愛聽——在别人的故事裡回味自己的往昔。

     分手的情節也大抵雷同。

    “我愛上别人了”“某天早晨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自己不愛他了”,或者“她死了”“他死了”,以及以上情節的各種組合。

     2 婚禮後第一天,我們飛往巴厘島度蜜月。

     飛機上,我又做了一個千頭萬緒、不祥的夢,我常常做這樣可怕的夢。

    我把它也記在我的“夢境日記”裡了: 瑪吉是用木頭做的,身體可以從中間打開。

    她是個俄羅斯套娃。

    (我記得人們也管那叫嵌套玩偶。

    )在瑪吉身體裡面,有很多個瑪吉娃娃,一個比一個小。

    其中幾個,我認得出來,她們來自瑪格麗特小鎮,但更多的是陌生的娃娃。

    成千上百個瑪吉。

    我一層層打開娃娃們的身體,卻始終觸不到其核心。

     [簡,莫非擁有一本“夢境日記”這個行為本身在某種程度上會導緻做些意味深長的夢嗎?] 蜜月第一個清晨醒來,我發現身邊躺着的竟是個中年婦女。

     “你他媽是誰啊?”我驚叫道。

     中年婦女溫吞地翻了個身,張開肥膩的眼皮看了我一眼。

    “好累呀。

    ”中年婦女說,“既然你起來了,可以幫我倒杯咖啡嗎?” 我全身乏力,況且時差還沒倒過來,所以你能理解的吧,我沒有馬上認出那是瑪琪。

     我回了瑪琪一個僵硬的笑容,然後起身去沖咖啡。

    等我返回床邊,瑪琪已經變回瑪吉,但傷害已成定局:我知道,她随時都會變成瑪琪。

     “剛剛有什麼不對勁嗎?”瑪吉問。

     我搖了搖頭。

     這當然絕非瑪琪的最後一次現身。

    在我們的婚姻生活裡,大多數早晨醒來時,她都是瑪琪。

     3 真正的親密關系,意味着将發現對方平日裡不為他人所知的一面。

    即便你有時不願看到這些。

    真正的親密關系,是她剃去的唇須,是她胸罩的真實尺碼,是她屁股上的疖子,是她漂染頭發的顔料。

     結婚第六個月,我發現瑪吉的紅頭發并不是“天生”的。

    一天早晨,我在衛生間撞見她正用沾了蘋果紅染料的刷子刷頭發。

    衛生間的台面上放着一個染料空盒,中暖棕色,色号180。

     “我還以為你的紅頭發是天生的。

    ”我說。

     “嗯,不是的。

    ” “哦,”我說,“那染料顔色看起來很紅。

    确定這是你要的顔色嗎?” “洗過顔色就淡了。

    ”她回答。

     “你确定?” “要知道,我以前就是這麼幹的。

    ”她說,“再給我二十二分鐘,好嗎?”她溫柔地把我推出門外。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提起過她的染發劑。

     我想,我早該對此心生懷疑。

    僅有不到百分之二的人群“天生”長着紅頭發。

    更該死的是,她的陰毛從來都是棕色的。

    隻能說,有些時候,我們看到一些端倪,卻故意選擇視而不見。

     不過,在接下來的婚姻生活裡,我将此幕場景深鎖于心,從不觸及。

     4 結婚兩周年後不久的一天,瑪格麗特扛着一個碩大的長方形包裹回來,包裹外面包着塑料紙。

     “那是什麼?”我問她。

     “是個招牌。

    ”她說。

    她把包裹放在餐桌上拆開。

    果真是塊招牌——一塊相當大的老式招牌,上面裝着内壁厚重的玻璃日光燈,排成一個個字樣。

    很多燈泡已經開裂,或者完全破碎。

    招牌上寫着:“瑪格麗特小鎮電影院”。

    “瑪”和“鎮”字的燈泡已經徹底剝落不見了。

     “你喜歡它嗎?”她問。

     “你打算拿它怎麼辦?” 她聳聳肩。

    “還不知道,但這麼好的東西,扔掉太可惜了。

    佐治亞州的一個收集遺物的家夥送給我的。

    這塊招牌來自亞拉巴馬州瑪格麗特的一家舊電影院,電影院已經被拆掉了。

    ”她揚起一個奇異而神秘的笑容,“你以前知道亞拉巴馬州有個瑪格麗特嗎?” “不知道。

    ” “我打算請電工來看一下。

    或許他能修好,讓它正常使用。

    ” “修好之後呢?”我問。

     “它就能正常工作了呀。

    ” “上帝呀,瑪格麗特,我們家沒用的破爛還不夠多嗎?” “你就是這麼看的嗎?” “是的。

    ”我頓了頓,“不是——” 她打斷了我的話。

    “你難道絲毫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招牌對我來說與衆不同?” 我歎了口氣。

    “這個招牌湊巧是你的名字,但它又髒又舊還壞掉了。

    你難道還不了解自己嗎,你會把它放在某個地方,接着就忘得一幹二淨,而它會因此變得更髒更舊更破。

    ” “去你的。

    ”她清脆響亮且不無得意地說。

    她說完就搬起那塊破舊不堪的招牌走開了。

     5 在真正離開我之前,瑪格麗特已遠離了我數月。

    打包好的行李箱?台面上的鑰匙?那都是後話了。

     我确信她在外偷情的那天晚上,她回家時穿了兩隻不一樣的鞋子。

    一隻高跟的樂福鞋,是她的,另一隻是别人的平底鞋,我猜是瑪格麗特出軌對象的情人的。

    她看起來滿是愧疚,性感妖娆地穿着一雙不成對的鞋站在那裡。

    我從沒對她産生過如此強烈的欲望。

     我估摸着在真正出軌之前,瑪格麗特已經籌劃了好幾個月了。

    她整天挂着特别的笑容,我知道那笑容不是因為我。

    她眼裡的笑意神秘而遙遠。

    一次,我知道她看到我和L一起在餐廳用餐。

    我看到她了,但她不知道我看到她了。

    她看到了我卻假裝沒有看到我。

    那天我沒告訴她我約了L一起吃飯,而她也絕口不提看到了我。

    女人隻有在對你毫無感情的情況下,才會對你和前任未婚妻秘密進餐視若無睹。

     我隻見過瑪格麗特的情人一次。

    在瑪格麗特為推廣藝術品商店舉辦的雞尾酒會上見到的。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并非因為他的行為,而恰恰相反,是她對他的所作所為出賣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持續太久、音調太高),她對他傾注的特别的關注,特定的姿勢,别樣的專注。

    要知道,我再清楚不過墜入愛河的瑪格麗特是何模樣。

     她的情人比我老,頭發比我還少。

    不過我承認,他确實比我高一點點。

    見過他的第二天,我給L打了電話,我們約好在她公寓見面。

     問題不在于為什麼看到瑪格麗特的情人後,我有了跟L做愛的需求(原因應該一目了然);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L對我聽之任之。

     “為什麼你允許我這樣對你?”完事後我問她。

     “你對我壞透了,我知道,”她說,“我再明白不過自己應該将你抛在腦後,再也不見你,再也不和你說話。

    我知道我沒有一點……怎麼說?自尊?” “尊嚴?”我說。

     她哈哈大笑起來。

    “好吧,我本來不打算講得這麼嚴重的,不過,尊嚴很确切。

    ”她搖了搖頭,“尊嚴,我的上帝呀。

    至少現在我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了。

    ” “哦,L!”我抗議道。

     “我想,我愛你,你不愛我也沒什麼太大關系。

    我會自取所需。

    ”她世事洞明地笑了,“你明白嗎,我多希望自己從來沒愛上你,但事與願違。

    愛上你是世上最為水到渠成的事情。

    對我來說,像是被一段木頭絆了一跤。

    絆倒一次,便次次絆倒。

    ” “瑪格麗特愛上别人了。

    ” “我知道,”L說,“否則你怎麼會來我這兒?” “你一點兒不介意?” “我當然介意,可我束手無策,”L下床,開始梳理她淺金色長發,“我可以給她打個電話,如果你想要的話,”L說,“我可以打電話給她,把她大罵一通。

    ”她把頭發紮成了一條馬尾辮。

     “我一直很喜歡你那樣把頭發紮起來。

    ”我說。

     “如果我打電話給她,跟她大吵大鬧,可能她以後再也不讓你來見我了,甚至朋友也做不成了。

    ” “這對我有什麼幫助?”我問。

     “親愛的,這不是為了你,”她說,“是為了我。

    ”她用那一貫憂傷而漠然的藍色眼睛看着我。

    “多希望你有個兄弟,我便可以愛他。

    哪怕是鳏居的父親或堂兄弟也行。

    一個跟你相像的人,我可以把對你的愛,轉移到他身上。

    但我不能再愛你了。

    就是不能愛了。

    我也不想再愛上任何人。

    ” “哦,L,不要這麼誇張。

    命中注定,你一定會有新的戀情。

    ” “命中注定?這樣的說法很可怕。

    ” “命中注定,是厄運,是好運。

    隻不過是你看待的角度問題。

    ” “如果瑪格麗特離開你,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她狠狠地還了一句。

     “那到時候你一定記得提醒我。

    ” 究竟為何我要跟L上床?當然因為我有欲望想跟她上床。

    還因為我自認為有資格這樣做,既然以前我們做過無數次愛。

    這就像開車路過你的童年舊居——心裡湧起強烈的沖動,想要停車看看現在的住戶把原來的沙發擺在了哪裡。

     不過最主要的原因,跟L無關。

    我想我隻是要給瑪格麗特一個離開我的理由。

    我想知道,如果給了她這個理由,她會利用嗎? 她用了,簡。

    她離開了我,這樣跟你說吧,她看上去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