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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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我們大概也吃出了一些氣魄來了,阿公講話的聲音變大了,火炎仔不再幫我們夾菜了,而癞皮狗姆達也開始展開“空中接骨頭”的功夫——那般敏捷的身手,真讓人不敢相信它竟然是一隻殘廢的老狗呢!改變最大的,大概就是我阿媽了,她幫着麗霞仔在竈腳忙進忙出的,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節儉成性的人;趁别人不注意的時候,她還會小聲地跟我交代,叫我少吃青菜多吃肉。

     酒過三巡之後(是過年才喝的黃酒,不是紅标米酒),阿公照例要道謝一聲,就在這個時候,火炎仔便會打一聲酒嗝開講起來: “唉啊,三八厝邊啊,講啥麼多謝,是要用刀甲我射是呣?恁爸若想到伊劉阿舍要死要死按迡存半條狗命,恁爸就人爽無底講啦……按怎,伊劉阿舍這陣擱搖擺乎恁爸看邁咧,走跳啊是呣?做人就要會曉想啦……搖擺是無落魄個久啦,恁爸這陣嘛比你卡好過啦,按怎?乞食若分到食,嘛是會弄拐仔花啦……” 火炎仔這一番開場白,聽得阿公酒興大發,互敬一杯之後,他并未忘記自己的做客之道,便也不遑多讓地火上加油起來: “就是嘛,騙人咧不曾好業過是呣,啊伊有幾銑仔臭錢是咧按怎——賺得到乎你用不到啦,天公伯仔有目睭哦……閻羅王哦……你得甲伊劉阿舍仔抓去打尻川哦……打乎伊死死昏昏、吃困哦,啊,講甲我愛笑哦……在世一粒豆,卡赢死了後一隻豬啦……”說到這裡,阿公很精準地從大海碗裡揀出一粒花生來剝進嘴裡嚼了兩下,然後執起小酒杯來,“我講火炎仔,我按迡講有道理呒?人在做,天在看啦,對呣?咱吃乎死是卡赢伊劉阿舍仔死呒吃啦,火炎仔,你看我講按迡有道理呒?” “對,對,對。

    有道理,有道理,來,來,這杯乎幹,真正人爽無底講,咱吃乎死卡赢伊劉阿舍死呒吃——去吃屎好啦!”火炎仔攫住酒杯的三隻指頭禁不住興奮地發抖起來,一杯酒好不容易湊近嘴角,倒有半杯灑在了褲子上。

     “對,對,對,劉阿舍仔吃屎好啦!”火炎仔和阿公對幹的時候,坐在一旁圓凳上的敗家子武雄就跟着拍起手來助陣,那張又黑又醜的大餅臉上露出了難看的笑容和一嘴爛牙。

     “嘻嘻嘻,吃屎啦。

    ”坐在武雄旁邊的小白癡武男也跟着拍起小手,用他那臭乳呆的嗓子叫嚣起來。

     “唉喲,僥幸哦,恁這兩個大人大種仔教壞囝仔大小哦,夭壽骨哦,講這款話見笑死哦!”或許是因為做客的關系,阿媽抱怨的聲調并不太嚴厲。

    她說話的時候,正在用竹筷子從陶鍋裡揀了一截大豬腳放進我的碗底。

    癞皮狗姆達很機警地向我的腳邊挪近,兩眼炯炯有神地守護着即将屬于它的那截豬骨頭。

     “幹你娘,大人講話你插什麼嘴?活了太久嫌閑是呣?”火炎仔的手不發抖了,他翻轉手掌,摳起指節,像一支淩厲的蒼蠅拍子往武雄的天靈蓋掃去,磕的一聲,又脆又準。

     武雄幽怨地用手掌心在額頭上撫摩揉搓起來,正在嚼食的下巴卻也沒閑着,他嘟嚷了幾聲不知道在說什麼,旁邊的小白癡武男還不時發出“嘻嘻嘻——嘻嘻嘻”的豬崽叫聲。

     “笑啥啦,幹你娘!”武雄的手掌也化成了一支疾箭般的蒼蠅拍子,往武男的後腦勺上俯沖而去…… 即使身為武雄的換帖兄弟,我也必須承認,他這一家夥的确是太過用力了一點,隻見小白癡武男像個不倒翁似的,前額撞向桌角之後又反彈朝後仰,半截黃稠的鼻涕順勢倒縮回鼻孔裡去;然後,像是被腳踏車輪骨夾到似的,愣了三秒鐘之後才又嚎叫起來。

     “啪”的一聲,剛好端來一盤清蒸白鲳的麗霞仔将菜放妥之後,便給了口沒遮攔的武雄一個大電光: “死囝仔,你講啥,你幹啥麼娘?” 武雄低下頭來,幽怨地開始用另一隻手掌心在臉頰上撫摩揉搓起來…… 麗霞仔這一耳光,好像給小白癡武男打了一劑止痛針似的,馬上止住了他豬叫般的哭聲。

    倒是武雄不應該在極度悲憤的心情下埋頭吞食炒面的,那副模樣,很像一隻鼓起腮幫子的大蟾蜍,若是一時之間找不到宣洩的對象,極可能會毒氣攻心而死。

    果然,不到一分鐘,武雄的大餅臉就由黑轉紅,由紅變紫……正當我開始擔心敗家子武雄恐怕會比劉阿舍還先走一步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到一記生猛的“哈啾”聲響起,待武雄擡起頭來時,鼻孔便已挂滿了黃澄澄、油亮亮的面條在半空中抖動着…… “唉喲,僥幸哦,囝仔人不通迮青猴啦,慢慢仔吃,不通吃緊弄破碗。

    ”阿媽說着便順勢伸過手去把武雄鼻孔裡的油面抽出來,很快地,武雄的臉色又恢複到正常的老鼠色。

     “吥成子,你是吃遐緊要赴死是呣?擱作鬼作怪你是會比劉阿舍仔卡先死我甲你講!”火炎仔伸起手來,差點又一拍子甩在武雄的扁頭上,想了一想,才把手收了回來。

    我心想,多虧火炎仔手下留情,否則這回武雄嘴裡的炒面恐怕會從耳朵裡面鑽出來也說不定呢。

     “對啦,囝仔人就要有規矩,大人在講話,囝仔人有耳呒嘴,吥通按迡應嘴應舌,才會得人疼,才讨皮痛,知呣?”阿公若有所悟地執起小酒杯,獨自幹了一杯,然後癟起嘴巴哈出一陣酒氣,“我講火炎仔,這棺材是在裝死人的,不是裝老人的……你看我講按迡有道理呣?” “對,對,對。

    話按迡講是呒吥對啦,好、歹攏是天注定的啦,不過,話擱講倒轉來,伊劉阿舍也算真好狗命咧,活甲七老八老啊,閻羅王也呒冤枉伊啦……像伊彼款好業人才不會怕死,若像恁爸我爛命一條,我是要怕啥?管伊棺材是要裝老人,抑是裝死人,恁爸我攏呒咧甲信啦。

    恁爸喝我的、吃我的,我是要怕啥?恁爸這條老命就算甲伊劉阿舍配——嘛死甲有價值啦;駛伊娘,恁爸就是要甲伊劉阿舍配啦——”火炎仔一番話講得豪氣千丈,阿公聽得頻頻點頭,無話可說,兩人又幹了一杯。

     “火炎仔,啊你是喝尿喝甲起是呣?要過年時仔,啊你是在起啥麼酒空……話按迡黑白講,啊你是活了太久嫌艱苦是呣……”麗霞仔聽到火炎仔那番慷慨激昂的話語,終于忍不住打破歡樂的氣氛,向他咆哮起來。

     “唉喲,僥幸哦,麗霞仔講得對啦,飯可以黑白吃,話是不行黑白講哦……”阿媽立刻加入麗霞的陣營為她助聲勢。

     受到連番的指責,火炎仔不屑地吊起眼珠子,脖子歪向一邊,喝起悶酒來。

    阿公一見苗頭不對,為了強調自己同是一家之主的地位,便也吊起眼珠,歪過脖子去對阿媽斥道: “恁查某人是知影啥麼芋仔番薯?火炎仔講按迡是有啥麼不對?破格!做人吥免假驚死啦……人講愈驚愈死啦,我甲恁講。

    算命仙仔也曾講過,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人過五更啦——嘴講死就會死哦?咁有遐準?若按迡你講好業看邁,看天頂會落錢下來呣?卡靜咧卡無蚊啦,加講話你得吃打啦……你……” “我……我按怎?你甲恁祖媽打看邁咧,恁祖媽就甲你拚……”阿媽也激動起來,她說着便從飯桌旁站起來,手上還掐着一截雞翅膀在半空中比劃着。

     “按怎?要拚是呣?來啊——”阿公也興緻勃勃地從圓凳上放下腳(剛好就放在姆達的腳上),還沒站穩,便聽到癞皮狗姆達傳出一陣快馬加鞭的鬼叫聲,害得阿公突然忘記自己為什麼要站起來。

     在衆目睽睽的沉默中,姆達以非常低的姿态,叼着那截豬腳骨往牆角潛行,大約踮了五六步之後,阿公仿佛記起了什麼似的,跟上前去補了一腳。

     堅強的姆達,在承受了不可抵抗的外力撞擊之後,依舊毫不松懈地緊咬着骨頭,沒發出半點聲響。

    因為姆達的示範作用,大家又開始認真地吃喝起來…… 一直到現在,我都還很懷念那一段陪劉阿舍等死的日子。

     * 不曉得為什麼,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别快,連牆上挂鐘的指針,也轉得像電風扇似的無情得很。

     就在我們迷迷糊糊地吃喝了若幹天之後的某個下午,時間突然又開始變慢了。

     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樣,黃昏時分,就當夕陽準備跳進燒水溝裡洗澡時,阿伯公幹咳一聲,随着涼亭仔腳癞皮狗姆達做出昂首伸腰的動作時,他放下如幹柴一般的左腳,之後,阿公也從抽屜裡取出了一個小鎖頭,準備等阿伯公起身返家之後,鎖上剃頭店的大門,帶着我和阿媽前往隔壁的火炎仔家去。

    就在這個時候,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隻見阿伯公放下左腳之後,并未起身……他擎起雙臂,像一尊正在伸懶腰的白眉羅漢似的打了個哈欠,腦袋轉了兩個小圈,然後……他将右腳緩緩擡高,我們的眼珠子也跟着阿伯公的膝蓋往上提……往内收……最後縮進闆凳上…… 阿伯公換腳了?! 面對這個突發狀況,我們都動彈不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于是便站在原地發起呆來……倒是涼亭仔腳的姆達先反應過來,它朝阿伯公的右腳望了一眼,眼神中發散出一絲無可奈何的氣息,便又重新趴了下來。

     我們依舊站在原地,隔壁的鹵肉香氣已經開始摸索過來……時間突然變慢了。

     “水木仔——來喲,日頭赤焰焰,随人顧性命哦——緊來緊吃,慢來減吃一半哦——”火炎仔發自丹田的吆喝聲像工友伯伯的鈴聲一般穿牆而過,我的腦袋裡突然嗡嗡地響起班長黃鳳嬌的口令聲:“起立——敬禮——”我覺得自己像是落在牛皮膠上的大頭蒼蠅般動彈不得,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還穩穩地坐在長闆凳上,好像是失去聽覺之後的謝煙飛,完全沒有宣布“下課”的意思。

     “水木仔——來喲——” 下課的鈴聲再度響起。

     身為全燒水溝最重要的人物,阿伯公可是從來沒有被下過逐客令的——誰敢要求自己的級任導師離開教室呢?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我的外公黃水木便做出了他這一生中最明智的決定,他悄悄地跟我交代,要我去武雄家通知火炎仔,因為阿伯公的關系,所以必須把飯菜都端到剃頭店來吃。

     阿公跟我交代完之後,我就像一串被點燃的連珠炮劈劈啪啪地往武雄家奔去,接着,火炎仔和麗霞仔也被點燃了,鞭炮聲又從武雄家傳回剃頭店;阿公、阿媽的頭上也開始冒出了熾盛的火花,空氣中彌漫着煙硝的味道……還有餓火中燒的氣息;連涼亭仔腳的癞皮狗姆達也兇猛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要不是因為殘廢的關系,它一定可以咬到的…… 為了避免阿伯公有被冷落的感覺,阿公把廚房裡的八仙桌擡到長闆凳前面,滿滿的一桌酒菜,像是大廟裡的供桌似的。

    阿伯公老神在在地端坐在闆凳上,因為他是吃素的,所以大家都覺得阿伯公不動筷子是應該的。

     三杯黃酒下肚之後,火炎仔打了一聲響亮的酒嗝,開講起來: “我講啊,這三年一次,好壞照輪啦,算命仙仔在這兒,恁大家看我講按迡對呒?人生海海啦,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困就困……該死就死啦!同款意思,恁講是呒?”火炎仔說完,哈哈哈地幹笑幾聲,環顧四周沒人搭腔,頓覺無趣起來,他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黃酒,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把臉朝向阿伯公說道:“我講仙仔啊,這劉阿舍也真厲害啊是呣,呾一天不死,偏偏選這個過年夜伊才要死,親像要大家都準備好按迡來看伊劉阿舍死甲真準是呣?” 算命仙仔閉上兩個布滿皺紋的眼窩子,沒有說話,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火炎仔又獨飲了一杯,幹咳幾聲,才自覺沒趣地低下頭來。

     身為一家之主,阿公似乎覺得自己有義務要打破沉默: “若照火炎仔講的看起來,伊劉阿舍是故意的哦,伊就是要大家按迡吃飽閑閑來看伊死乎咱看,是呣?唉,講甲我愛笑,好業人要死也會驚無聊啦!火炎仔,你看我講按迡有道理呒?” 阿公說完這一番話,便和火炎仔對幹了一杯,兩人相視大笑。

     為了增加一點歡樂的氣息,我和武雄也咯咯咯地笑起來。

     “話擱講倒頭,我火炎仔又不是開棺材店的,伊劉阿舍要死了,跟我亦呒啥麼關系,我示賺呒一銑錢啦——”火炎仔說這話的時候,朝算命仙仔斜睨了一眼,隻見阿伯公依舊閉目養神,沒有搭話。

     身為現場唯一戴了手表的人,阿公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麼,很得意地朝着大家舉起他的手腕來,看着表面上的指針說道:“現此時是舊曆十二月二十六,暗時六點過十五分,恁大家注意聽哦,再過四天,劉阿舍仔伊就存五點鐘擱四十五分就要‘再見’啊。

    ”阿公宣布完之後,也和火炎仔一樣,很關心地朝算命仙仔望了一眼。

     這時,算命仙仔阿伯公突然有反應了。

    他慢慢地将屈縮在長闆凳上的細腳放下來,伸進木屐裡,然後兩個深陷的眼窩子忽然張大了: “時也,運也,命也,生死攏是天注定也——” 阿伯公說完他的開場白,又宣布了一件重大的消息:舊曆十二月三十晚上十二點,除了劉阿舍之外,在我們燒水溝這地方,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跟劉阿舍一樣,将要從人生的舞台上下台一鞠躬,魂歸九九離恨天…… 話一說完,在場所有的人還有癞皮狗姆達都張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之後,阿伯公卻又阖上了眼皮、閉上嘴巴,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咁有影,仙仔啊,啊是啥人?”勇敢的火炎仔率先打破沉默,他用一種前所未聞的、非常謙遜的态度向阿伯公提出他的疑問。

     阿伯公像一株枯木似的不為所動。

     “仙仔啊,啊是有影無影,你是吥通騙咧?”火炎仔突然變成了一個不信邪的人,“我知啦,仙仔你是在開玩笑的,對呣?” 當火炎仔說到“開玩笑”的時候,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陡地撐開兩圈樹瘤似的眼窪,露出一雙如老鷹般炯亮的眼球,他偏過頭去,牢牢地盯着嘴巴尚未阖上的火炎仔。

     “啊——我知啦,彼個人就是火炎仔,對呣?”在一陣肅穆的枯寂中,我的外公黃水木用他非常專業而靈巧的手指頭指向火炎仔;更令人尴尬的是,從他講話的聲調裡,連癞皮狗姆達都感受到了一股歡喜的氣氛,于是它很不得體地、像隻跑馬燈似的開始追逐起自己的尾巴來。

    坦白說,當時我對阿公和姆達的表現有些失望,畢竟,這些天來火炎仔可是待我們不薄啊! 就在我的外公黃水木準備縮回他那不太得體的手指頭時,阿伯公倏地又偏過頭來,露出一雙懾人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嘴巴尚未阖上的外公……姆達似乎也覺察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氛,于是暫停打轉,安靜了下來。

     “啊——我知影啊,仙仔你講的彼個人就是水木仔,對呣?”火炎仔難掩興奮之情,禁不住拍起手來,“哈哈,是水木仔,對呣?我就知哦——” 就在阿媽和麗霞仔互相咒罵對方丈夫的吵鬧聲中,阿伯公收拾起燒灼的目光,套上他的大木屐從長闆凳上站起來,兩手背在後面,輕飄飄地往門外走去。

    木屐磕地的聲音左轉之後,變得愈來愈細小,終至消失不見。

     過了很久都沒有人說話。

     時間突然變慢了。

     殘而不廢的癞皮狗姆達趁小白癡武男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欺上前去叼走了他手上一隻完整的鹵雞腿;武男怔忡了兩秒鐘之後,才哇哇大叫起來。

     “姆達,放開!”阿公對姆達大聲喝道。

     姆達顯然聽懂了阿公的話,于是,它盡了最大的努力把雞腿縮進嘴裡含着。

     “姆達,過來!”火炎仔的命令也很簡單明了,于是,姆達像是一個賽跑選手似的往涼亭仔腳的起跑線走去,它的眼神非常堅定,充滿了鬥志。

     一股肅殺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首先出場的是火炎仔,他從圓凳上站起來,把長褲往上提,順勢将皮帶收緊了兩格。

    接着,阿公也抄起牆角的竹扁擔,緩緩地向門口驅近…… 仿佛有一記無形無影的槍聲“砰”地響起,姆達、火炎仔,還有我的外公黃水木他們一行三個,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開始起跑,死命地往大路的盡頭追逐而去,我們趕緊走到涼亭仔腳外面去觀察戰況。

     果然不出我所料,瘸腿的姆達照樣遙遙領先,火炎仔緊追不舍,而我的外公黃水木則是當然殿後。

     “仔!”麗霞仔舉起雙手忿忿地說道。

     “吥成人哦,笑破人個嘴哦——”阿媽望着遠方的三個灰影不屑地說道。

     小白癡武男學我和武雄用手掌圈住嘴巴大喊“加油”(我們是針對姆達而喊的),姆達果然不負衆望,才一眨眼工夫便把距離拉開,立于不敗之地了。

     噼裡啪啦的四隻木屐像雨豆般敲打在馬路上,又跑出幾步,我的外公黃水木突然舉起手上的竹扁擔,像一個镖槍選手似的對準姆達射去—— “沒中!”我和武雄興奮地拍起手來。

     火炎仔從阿公的身上得到了靈感,他突然停下身來,然後抽出腳上的一雙木屐狠狠地朝姆達砸去—— “沒中!” “沒中!” 失去木屐的火炎仔最先停下來,他走到大路中央,把兩隻失散的木屐一一撿了回來,然後,把它們并排在路邊充當臨時的小闆凳,坐在上面,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阿公撿回他的“镖槍”之後,也氣喘籲籲地扶住一棵大樹,他一邊用力地呼吸着,一邊還不時擡頭望着蹲踞在不遠處,姿态非常優雅的癞皮狗姆達。

     時間一分一秒慢慢地過去。

     吃雞腿不吐骨頭的姆達已經享用完它的晚餐了。

    不知道是因為體内依然流着忠心的血液,還是喪失了逃避的理由,當我的外公黃水木心有未甘地再次舉起他的木屐往姆達砸去時,姆達竟然從容地趴在原地,動也不動一下—— “沒中!” “沒中!” 失去木屐的外公背靠着樹幹坐了下來,或許是因為肚子太大的關系,他的兩隻腳張成了“八”字形向外伸去,好像兩支胖得走不動的時針。

     *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外公黃水木和火炎仔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說服對方“自己就是那個要陪劉阿舍一起死的人”。

     剃頭店的生意不做了。

    自從上次面對近距離的姆達連投兩隻木屐不中之後,阿公對自己的手藝已經再也沒有信心了。

     火炎仔的紅龜粿炊籠也不再冒出熱騰騰的水蒸氣了,他說,隻剩下幾天壽命就要去投胎轉世了,所以他要好好想一想自己下一輩子要做什麼。

    火炎仔放棄工作的理由似乎牽強了一點,以至于必須三番兩次動用他的拳頭,才能說服麗霞仔由衷地相信(期待?)他是一個不久于世的人。

     關于這一點,我的外公黃水木就比較幸運了。

    或許是除了年紀較大之外,他的大肚桶、高血壓、糖尿病、五十肩、牛皮癬和老花眼,在在都說明了他比較像是那個被拖死鬼劉阿舍點名做記号的人。

    在阿公準備辭世的這一小段日子裡,我的阿媽充分流露幾乎快要失傳的菩薩心腸。

    她不再整天唠唠叨叨的像個啄木鳥似的釘得人頭皮發麻,相反地,她勸阿公要“心情放乎伊開”,想做什麼就去做,想吃什麼就去吃,“吃飽迌,閑事免管”。

    每天早上,除了一鍋熱騰香甜的地瓜稀飯之外,菜心、腐乳、豆棗、花瓜、土豆、筍絲、魚幹、煎蛋、豬皮、海蜇、油蔥粿等等,十幾碟小菜擺了滿滿一桌。

    阿公起床之後,洗臉水都盛好了,漱口杯上的牙刷還擠上了一條白色的牙膏。

    吃完早餐,阿媽去市場買菜的時候,就順便放出剃頭店已經正式歇業的消息,好讓阿公能得到充分的清閑;連到香燭店買東西的時候,還不忘比平常多買了一份金紙哪! 當然,風水是輪流轉的,僅僅一牆之隔的火炎仔就顯得晦氣多了。

     每天早上,當阿媽将飯菜排列妥當,并且多加了一副碗筷之後,火炎仔便極準時地,像隻報曉的公雞似的出現在剃頭店的門口。

     “來哦,火炎仔,來坐啦。

    ”阿媽顯然是個懂得回饋之道的人。

     “幹,乎阮厝個查某趕出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