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計鬼

關燈
上課為止…… 為了拯救武雄那個倒黴鬼,下課之後,我趕緊把吳西郎拉到大象溜滑梯後面去商量對策;畢竟,罰站五十分鐘可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搞不好,武雄會因而變成燒水溝的第二個白癡也說不定(第一個白癡是武雄的弟弟武男)。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吳西郎從大象鼻子上面滑下來的時候跟我說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吳西郎又喚來了他的寵物青竹絲,窸窸窣窣地不知道跟它說了些什麼,青竹絲又點頭如搗蒜(為了争取它的好感,我也站在一邊頻頻點頭如儀)。

     青竹絲像一道綠閃電似的馳騁而去之後,我趕緊跑到操場花圃的銅像那裡,跟武雄報告這個好消息。

    武雄站在“服從領袖”四個大字下面,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的臉色發白,兩手僵硬地貼緊在卡其褲管上;聽完我說的話,他一時還不敢相信。

    罰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武雄不但變得兩眼發直,連舌頭也無法卷曲了;他努力張開嘴巴,像一隻垂死的鳄魚那樣吞吞吐吐地說道: “有影……無影……你不通……甲我騙……” 武雄這句話,真可說是肝腸寸斷。

    好不容易把話說完了,他的下巴還止不住地打顫着,兩排牙齒發出卡卡卡的撞擊聲。

     “真的啦,我呒騙你,等一下你就知……” 說時遲,那時快,我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工友伯伯已經正氣凜然地從他的小房間裡走出來,手上的銅鈴搖出一串宣告罰站結束的響聲。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好聽的一串鈴聲了,聽到那嘩嘩的聲音傳來,武雄幾乎要流下淚來,眼珠上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我拉起武雄的衣領往教室方向跑去,可是武雄全身上下依然非常僵硬,走出不到兩步,便摔倒在一叢玫瑰花上。

    武雄被玫瑰花莖上的刺給紮得哇哇大叫,不得已的情況下,我隻好背起他沖回教室。

     沒想到,我們兩個竟然是最先進教室的。

    或許是下課時間突然又變回到隻有十分鐘,大家一時都還反應不過來吧,連黃鳳嬌的上課口令都喊得有氣無力的。

     接下來這一節課,竟然又變回漫長的五十分鐘,最可憐的,大概要數我們的級任導師謝煙飛了;一直到下課的鈴聲再度響起之前,他一共舉起了七次手腕來看時間,等到工友伯伯的鈴聲再次從窗外飄進來時,謝煙飛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剛剛抵達終點的馬拉松選手那樣疲倦。

     “起立——”黃鳳嬌恢複了原本洪亮的口令聲。

     “不要敬禮,下課。

    ”謝煙飛迅速地阖上國語課本,把藤條夾在腋下往教室門口走去。

    我想,除了我之外,一定還有很多同學都注意到了,謝煙飛離開教室的時候,已經兩眼發直,快要神志不清了。

    他那落寞的樣子,比起剛才在花圃銅像下面罰站的武雄也好不到哪裡去。

     為了拯救我們的級任導師謝煙飛,下課之後,我和武雄趕緊跑去拜托吳西郎,請他把上、下課的時間再調換過來,恢複正常的教學。

    (武雄是為了拯救他自己。

    ) “早就換過來了。

    ”吳西郎的口氣好像從前的謝煙飛一樣充滿了自信。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又是青竹絲的功勞。

     經過我苦苦哀求,吳西郎才把這個調整時間的秘訣告訴我。

    原來,那一大群密密麻麻,一直跟随在吳西郎身邊的小東西就是“時計鬼”,而青竹絲就像我們班的班長黃鳳嬌一樣,專門負責管理秩序,還有執行吳西郎的命令。

     按照吳西郎的說法,時計鬼最喜歡的東西就是手表和時鐘,所以,它們平常都住在鐘表裡面;可是世界上的時計鬼實在太多了,因此并不是每一個時計鬼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家”。

    吳西郎的工作就是帶着那些流浪的時計鬼,到各處去“旅行”,一旦遇到有人買了手表戴在手腕上,或是買了壁鐘挂在牆上,那麼,吳西郎就會派一個時計鬼躲在裡面,專門負責“調整”時間。

     這就是為什麼世界上所有的手表和時鐘的快慢都不一樣的真正原因。

    每一個時計鬼都按照自己的喜好來控制指針的移動速度,除非吳西郎特别交代(例如:上課時間走快一點、下課時間走慢一點),否則那些時計鬼便會按照自己的意思躲在鐘表裡面作怪了。

     說“作怪”也不太公平,因為時計鬼是一種很善良的鬼,它們把某人的手表調快一點,或是把某個時鐘調慢一點,全都是出于好心(所有時計鬼上一輩子都是戴過手表的)。

    偶爾,如果,手表突然停了,不必急着修理,那是時計鬼在發出警告了,最好在家休息一天,自然可以逢兇化吉,不會撞上倒黴的事。

     鐘表走得快或慢,全部都是時計鬼的功勞,即使再厲害的鐘表匠也修不好的。

     吳西郎還告訴我,時計鬼并不會永遠都住在某人的手表裡面,當手表的主人死翹翹的那一刻,也就是時計鬼離開的時候;他還說,他這次來,就是要來帶走一個時計鬼;也就是說,最近,在我們平靜的燒水溝,有一個戴了手表的家夥要從人生的舞台上畢業了。

     這就是吳西郎來到鎮上的真正目的,等到那個任務結束的時計鬼歸隊之後,吳西郎就會像趕鴨子似的帶着他那群螞蟻雄兵往别處去了。

    至于他之所以會變成一個小孩子的模樣來上學,純粹隻是因為好玩而已。

    我就說嘛,一般正常的小孩子,哪有像他那麼喜歡上學的? 說來慚愧,當我聽完吳西郎告訴我的話之後,我的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戴了手表的人,竟然就是我的阿公黃水木。

    在我還沒認識吳西郎之前,有一天,阿公的手表停了,可是,他并不知道這是時計鬼在發出警告,必須在家休息一天。

    那天,阿公幫最後一個客人掏完耳朵,又在涼亭仔腳磨好三把剃刀之後,便按照往例脫下手表,帶我和姆達去燒水溝洗澡。

    那天洗澡的人特别多,阿公便扔下我不管,自己跑到水深的地方去洗澡,邊洗還邊遊泳。

    一直到太陽下山之後,洗澡的人漸漸散光了,天色也暗了下來,我才發現阿公和癞皮狗姆達都不見了。

    我連忙穿上衣服跑回家去,隻看到姆達全身濕淋淋地趴在涼亭仔腳打瞌睡。

    阿媽問我阿公在哪裡,我說我不知道;阿媽又問姆達,隻見它低頭哼了幾聲,一臉傷心的樣子。

    當時,阿媽心急如焚,匆忙往燒水溝方向奔去,我和姆達急追在後。

     到了燒水溝邊,阿媽凄厲地喊着:“水木仔——水木仔——”我也學她四下喊叫:“水木仔——水木仔——”才喊了幾聲還沒習慣,就聽到一棵大樹後面傳來阿公的聲音: “卡細聲咧,在這啦。

    ” “你在這兒創啥?”阿媽帶着我走上前去。

     “我的衫褲攏無去啊。

    ”阿公的牙齒發出一陣陣哆嗦的顫音。

     就在阿媽準備回去拿衣服時,姆達已經從芒草叢裡咬出阿公的四角大内褲,上面沾滿了狗爪印子。

    當阿媽從芒草叢裡把阿公分散各處的衣服都找出來之後,癞皮狗姆達早已經逃逸無蹤了。

     接下來幾天發生在姆達身上的事情,因為太過悲慘,我不願再去回想。

    可以确定的是,姆達的一隻後腳就是在那次事件之後瘸掉的。

     可憐的姆達,一直到現在,它都還不知道,它的一條腿就是因為阿公不理會時計鬼的勸告而壞掉的。

     * 在那次阿公差點因為姆達而演出燒水溝的第一宗裸奔事件之後,我就對“洗澡”這件事情有了更深刻的體認。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公并未因此而停止每天傍晚的洗澡活動。

     身為全燒水溝最受歡迎的剃頭師傅(這句話是每次剃頭都用紅龜粿抵賬的火炎仔說的),阿公每天從早到晚好像都在“罰站”似的辛苦得很。

    正在剃頭的人坐在理發椅上,正在等待剃頭的人坐在長闆凳上,正在幫人剃頭的阿公卻永遠得挺着他的大肚桶站在地闆上。

    然而,這并未讓阿公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他總是告訴我說:“這世人幫人剃頭,就是因為上一世人偷牽牛。

    ” 阿公心中的這分悲情,往往在校長來剃頭之後升到了最高點。

    根據阿公的說法,校長是他國民學校的同班同學(這點阿媽可以作證),而且阿公的考試成績比校長還要好(這點沒有人可以作證)。

    “這世人幫人剃頭,就是因為上一世人不孝父母。

    ”(借錢無還……拿刀刣人……阿公上輩子到底是做什麼的;況且,就算做鲈鳗也不錯啊,哪像我上一輩子還隻是隻鴿子呢!) 不過,阿公心裡的怨歎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小時候的玩伴變成了校長,而且每天隻有朝會的時候在升旗台上面罰站一下子而已,這種天差地别的遭遇,的确是令人不平。

    (如果武雄長大之後變成校長的話,我一定也承受不了這樣重大的打擊的。

    ) 經過這樣深刻的反省之後,我深深地了解到,阿公每天傍晚跑去燒水溝洗澡,就像武雄每天期待烤番薯一樣,他們都對“上課”或者“罰站”這些事情感到非常不滿。

     當然啦,這個世界也并非全是不幸的人,例如我和武雄(自從吳西郎把上、下課的時間調換過來之後),例如燒水溝最有錢的大好業人劉阿舍(他是校長的舅舅、米店的老頭家、火炎仔口中的吝啬鬼),例如癞皮狗姆達(它是不幸的“狗”)……還有,例如算命仙仔阿川伯公。

     阿伯公就是一個從不“罰站”的人,除了走路之外,他永遠都坐在椅子上。

    (聽阿公說他連睡覺也是坐着的,因為他們家根本就沒有床。

    )大家都說阿伯公是吃素的,可是我從來就沒有看過他吃東西。

    (有一段時間,我曾經懷疑他是吃“樹”的,當他肚子餓了的時候,就從大樹公下面的算命攤子上,偷偷仰起頭來啃幾片樹葉,像長頸鹿那樣。

    ) 除了不罰站、不吃、不喝之外,阿伯公也不洗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衣服可換?)。

    每天上午,阿伯公就坐在他的算命攤子上(右腳縮在闆凳上);到了下午,他就坐在阿公的剃頭店裡(左腳縮在闆凳上);到了晚上,他大概就坐在自己家裡吧(兩腳縮在闆凳上?)。

     對阿公來說(或者對全燒水溝的人來說),阿川伯公是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人物。

    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小孩子受驚了要找他收驚,大人受驚了(工作辛苦、夫妻不和、久病不愈、小便白濁、前途茫茫……)也得找他。

    阿伯公的智慧我是見識過的。

    有一次,敗家子武雄的弟弟白癡武男渾身不舒服,整晚哭鬧不停,一直到了隔天早上,火炎仔終于接受了阿媽的勸告,帶着小白癡武男去找阿伯公。

    到了大樹公下的算命攤子,火炎仔還沒開口說話,阿伯公斜睨了武男一眼,就對大家說: “沒待志,内衫穿颠倒啦!” 在衆目睽睽之下,火炎仔把武男的内衣脫下來,然後再反面穿上(前面變成後面),果然,白癡武男立刻通體舒暢、不哭不鬧了。

     根據阿伯公的說法,這種穿衣法是有道理。

    因為武男的三魂七魄跟别人的方向不一樣,所以内衣必須反向穿,才不會不爽快。

    更令人驚訝的還在後面咧,阿伯公說這是貴人相,還說燒水溝要出将才了。

    (我當時心想,如果小白癡武男長大以後變成總統的話,我就要去讨海捕魚,一輩子不再踏上陸地。

    ) 阿伯公又說,武男之所以會比别人優秀的原因就在于,當他向前走的時候,他身體内的魂魄是向後退的。

    “這就是一兼二顧,摸蛤仔兼洗褲。

    ”阿伯公順了順他的銀胡須,語重心長地贊歎着白癡武男。

     這就是阿伯公的智慧,他總是能看見别人看不見的;雖說不能夠起死回生,但卻可以把笨的說成是聰明的。

    (至少我和火炎仔死都不肯相信武男那副衰樣就是貴人相。

    ) 武男變聰明了,最可憐的要算是武雄吧。

    從此之後,武雄在他老媽麗霞仔面前就從七爺變成八爺,矮了一大截了。

    最明顯的,就是本來隻有生病時才喝得到的牛奶,現在,武男竟然天天當喝水似的。

    (萬一他真的生病的時候就不知道該喝什麼了。

    )更過分的是,偶爾,武男還有日本富士蘋果可以吃。

    又大又圓又香又甜的紅蘋果,在那髒兮兮的手掌上像顆夜明珠似的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叫他借我們看一下,他還不肯呢!(武男喝了一陣子牛奶,果然變聰明了。

    ) 直到有一天,讨債鬼武男把麗霞仔炒菜的大鼎拿去跟古物商換了一支麥芽糖之後,他的好日子才正式結束;那時,武雄也才恢複了他身兼長男與大孫所應得的待遇。

    武男最風光的那段時期,我和武雄都一緻認為那個小白癡就是燒水溝最好命的人。

     當然,那隻是我和武雄一廂情願的想法;在我阿公、阿媽,還有火炎仔的心目中,米店的老頭家劉阿舍才是全燒水溝最令人羨慕(嫉妒?)的家夥。

     劉阿舍和算命仙仔一樣留着長長的銀胡須(而且兩個人都是大光頭,不必花錢理頭發),不同的是,我從來都沒有看過劉阿舍站着的樣子,因為他不像阿伯公偶爾還會站起來走走路,四處看看;在我僅有的幾次印象中,他總是坐在三輪車座椅上,悠哉遊哉地從我面前經過,所以,直到今日,我還不知道劉阿舍是否真的高人一等。

     每當載着劉阿舍的三輪車像大廟裡的神轎似的從剃頭店門口經過時,阿公便會闆起面孔來告誡我,叫我要用功讀書,長大之後才能當個“坐車的”,而不是“騎車的”。

    這點我倒頗不以為然。

    我認為騎車的人比坐車的要神氣得多了,至少,他可以對着正在打幹樂的武雄和我大喊一聲:“猴死囝仔,閃開!” 全燒水溝最讨厭劉阿舍的人要算是火炎仔了。

    火炎仔經常說,劉阿舍不但不剃頭,而且從來不曾買過紅龜粿。

    每當火炎仔跟米店清賬之後的那個下午,他心中的不平就會升到最高點。

     “駛伊娘的劉阿舍,恁爸透世人還不曾賺過伊一銑五厘,等伊死去的那一天,恁爸咒詛一定要放炮仔乎伊……”這是火炎仔付錢給米店的那個下午,必定會來阿公的剃頭店裡放送的一句話。

     “火炎仔,做人不通遐壞嘴啦,一人一款命啦……”這天下午,阿媽終于忍不住告誡火炎仔一番。

     “恁查某人知啥,加講話吃打你……”阿公把手上的推剪從客人頭頂上放下,回頭對阿媽斥道。

     “你講啥,你給恁祖媽打看邁,恁祖媽就跟你拚……”阿媽不甘示弱地舉起一把芹菜在胸前揮舞着。

     正當阿媽的芹菜快被阿公的推剪給收拾掉時,左腳縮在長闆凳上的阿伯公開口說話了: “時也,運也,江湖一點訣也,萬般皆是命也……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人過五更也……” 阿公放下手上的推剪,阿媽收起手上的那把芹菜,剃頭的客人轉過頭來,火炎仔也安靜了下來,準備聽算命仙仔講古了。

     那天下午,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透露了一個令火炎仔和阿公都非常振奮的消息:農曆十二月三十,也就是除夕夜晚的十二點正,米店的老頭家劉阿舍即将壽終正寝,魂歸西方。

     這個消息對火炎仔和阿公來說,不僅是遲來的正義而已。

     “恁娘卡好啊,劉阿舍你亦有這天啊……”火炎仔露出難得一見的得意表情,口中念念有詞起來。

     “愛錢死好啦,劉阿舍你就卡好死咧哦,恁爸迮燒幾張仔銀紙乎你做所費……”阿公似乎暫時忘記了罰站的辛苦,臉上挂起了一副會心的微笑,他的手腳變得更加輕快利落起來,剃完頭,還要免費幫客人染頭發,于是,客人的臉上也浮現了滿意的神情。

     “吃老不知樣,看人要死了煞歡喜甲按迡,恁就卡親像人咧……”阿媽不屑地丢下這句話語後,返回廚房去了。

     “劉阿舍仔,劉阿舍仔,你得卡好心咧哦,死死去路邊卡臭哦——”阿公的心情好極了,他輕快地在客人的胡楂子上抹了一層白色的肥皂膏,然後便開始哼起了那首《一顆流星》: 一顆流星 流對彼邊去—— 除了國歌之外,這是我少數能夠朗朗上口的歌曲,于是我也跟着火炎仔一起加入阿公的歌聲裡: 伊是向阮 向阮暗示 暗示迌無了時 堂堂的男兒 應該提出志氣—— 要不是因為滿嘴泡沫的關系,我想,那個平躺在剃頭椅上的客人必定不會甘于隻在手把上敲打拍子,而會加入我們一起歌唱的。

     唱第二遍的時候,阿公每唱完一個段落,火炎仔便高聲喊道: “劉阿舍仔,過橋哦——過奈何橋啰——” 我也跟着高聲喊道: “過橋哦——過奈何橋啰——” 唱到後來,火炎仔索性拍起手來,我也跟着用力拍手。

     “一陣仔!”阿媽從廚房裡向我們喊道。

     隻有阿川伯公依舊老神在在,不為所動。

    他和門口涼亭仔腳的癞皮狗姆達一樣,若有所思地看着遠方,然後低下頭來,把下巴架在膝蓋上沉默不語。

     * 一直到現在,我都還很懷念那一段陪劉阿舍仔等死的日子。

     自從算命仙仔阿川伯公宣布了劉阿舍的死期之後,我和武雄就奇迹般地變成了全燒水溝最好命的兩個人了。

     當然,學校的老師、校長和同學也都過得不錯,可是,一旦放學的鈴聲響起,他們畢竟不如我和武雄那樣,回到家裡之後,感覺比在學校還要痛快。

    至于吳西郎嘛,雖然也挺惬意的,可是因為他不是“人”,所以不能算數。

     那段日子,雖然離除夕還很遠,我們卻天天像在過年似的,除了大碗大盤的紅燒肉、鹵豬腳、白斬雞和鳝魚面……之外,武雄他老媽麗霞仔連過年時才準備的土豆、瓜子、冬瓜糖和金棗幹都端出來了。

    這些都是火炎仔的功勞,要不是他義無反顧地賣掉幾條麗霞仔陪嫁過來的金項鍊,我們是絕不可能這樣風光上好一陣子的…… 起初,對于天天晚上到火炎仔家“圍爐”這件事,阿公和阿媽都覺得有點不夠古意,頗為歹勢;可是,多去幾次之後,他們也就和我一樣表現得非常自然而不做作了。

    況且,為了适應這件事,他們也着實受了好些折磨呢! 那陣子,每天下午到了四五點左右,火炎仔他們家的竈腳就定時地飄散出濃鮮肥腴的鹵肉香味,一陣一陣撲鼻的油脂氣味像鬼魂般穿牆而過,仿佛真有靈性似的,四下尋覓着一副副空虛的胃腸往裡鑽,往裡搜,往裡刮,往裡踩,往裡踹,往裡吐口水,直到被害人的自尊心完全崩潰為止……唉,無情的香味正是害人的符咒!如果阿公、阿媽像我一樣及早領悟這個道理的話,就可免去許多無謂的掙紮了。

     不過,這個世界上倒真的有臨香不亂、處變不驚的人,那個人就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

     面對漫天狂卷、襲地而來的鹵肉香味,阿伯公依然故我、面不改色地正襟危坐着。

    (依然是左腳縮在闆凳上,未曾換腳。

    )這副景象,直到現在還會讓我聯想到關公刮骨療傷的姿勢。

    (關帝君也是吃“樹”的嗎?)或許,阿伯公小時候曾經接種過預防香味的疫苗注射也說不定,誰知道呢?世事難料,之前誰又曉得劉阿舍的死期會給我們帶來這麼大的幸福呢? 黃昏時分,就當夕陽即将滾進燒水溝底的時候,阿川伯公幹咳一聲,随着涼亭仔腳癞皮狗姆達做出昂首伸腰的動作時,他放下如幹柴一般的左腳,起身返家。

    阿伯公的木屐磕地聲穿出剃頭店門外,漸行漸遠,終至無聲;這時,阿公的五髒六腑也空虛到了極點,終于,火炎仔從隔壁傳來高呼一聲: “水木仔——來喲,日頭赤焰焰,随人顧性命哦——緊來緊吃,慢來減吃一半哦——” 這一聲吆喝着實雷霆萬鈞,聞者莫不魂飛魄散。

    阿公、阿媽,還有我,我們三個人在這一聲号令之下,不知不覺,就像中了邪似的,雙眼茫茫,往火炎仔家魚貫前進;姆達也變成了一隻盡職的牧羊犬緊跟在後,好像生怕我們三個變成了迷途的羔羊。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深深體會到“藥補不如食補”的醫學原理。

    ) 頭幾回,我們一行三人都還不太好意思,畢竟是白吃白喝啊,連姆達啃食骨頭的動作和聲響都顯得非常謙虛有禮、不愠不火的;過了幾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