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頂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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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走來。

    人群當中有吆喝着“便當、枝仔冰”的,有倒提雞鴨的,有咒罵小孩的,還有追打扒手、翻牆逃票的。

    在這些聲音當中,最明顯的就是我老爸皮鞋後跟上發出的,鐵片撞擊路面的咔咔聲。

     “咔、咔、咔、咔”的聲音從遠方慢慢向我接近了。

     “咔、咔、咔、劈——”我老爸不小心踩碎了一隻小蝸牛。

     更奇怪的是,除了皮鞋後跟之外,我老爸就發不出什麼聲音了。

     就像乞丐頭子空茂央仔一樣,我老爸也有他與衆不同的地方。

    他的特色就是不說話,但我知道他不是啞巴,他不像啞巴芬仔那樣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我老爸在我的錄音帶裡幾乎是一片空白。

     我老媽可就能言善道多了,打從一下火車開始,在通往剃頭店的半路上,我就至少錄下了她和一打以上的小學同窗、老鄰居、刈空心菜的歐巴桑、騎着鐵馬的老郵差,或是空茂央仔的乞丐徒弟打招呼的聲音。

    到了大樹公那邊的時候,還不忘從她的包袱巾裡面,取出一把剛才在鐵枝路邊摘來的青草藥來,向算命仙仔阿川伯公核對一下: “阿伯公,這是紅骨蛇對呣?” “對對對。

    ”算命仙仔曲着一隻腳,輕輕地撚着胡須尾巴點點頭。

     “阿伯公,這是流氓藤,吃内傷的,對呣?” “對對對,卡早恁老爸水木仔乎日本警察抓去刑,就是吃這帖流氓藤好的。

    按迡摳一把洗乎伊清潔,捶乎爛,透米酒頭仔灌一大碗,若呒者,恁老爸早就擡去種啊……夭壽骨日本警察哦……可憐哦……”阿伯公的一絲歎息緩緩地從他門牙的缺縫裡掙脫出來。

     我老爸就安靜多了。

     通常,在我老媽開始和阿公、阿媽鬥嘴鼓之後,在涼亭仔腳的癞皮狗快要打第三個哈欠之前,我老爸便悄悄地把我從油亮光滑的竹搖籃裡抱起來,往燒水溝的方向走去。

    一直等到我們快要走遠了之後,剃頭店裡才會突然傳出一聲:“外省的走去叼?” 外省的抱着我,像是兜了一台錄音機往遠方走去。

     癞皮狗姆達尾随在後,步伐從容地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我們從隔壁火炎仔家門口經過,炊紅龜粿的蒙蒙蒸汽從屋裡繞出來,帶着一點淡淡的糯米香味。

    我的好朋友武雄還在他的竹搖籃裡昏睡着,他把自己的大拇指伸進兩片厚嘴唇裡用力地吸吮起來,發出小豬吃食的聲音。

     走着,走着,很快又來到了“金源利西裝社”的玻璃展示櫥前面,老師傅勝興仔頭發梳得整齊油光,頸背上的皮尺像一條小蛇似的垂挂在胸前。

    外省的抱着我伫足在西裝社門口,室内的光線格外明亮,好像一個特大号的金魚缸,五顔六色的布匹如同茂密的水草一般互相壓擠着。

    玻璃櫥後面有一個隻有上半身的模特兒,罩着一件衣服,這種衣服,在我們燒水溝大街上幾乎沒有人穿。

    那外套怪模怪樣的,倒是和外省的身上的軍裝有點相似,隻要在口袋外面縫上蓋子,再别上幾枚金色的階章就差不多了。

    外省的抱着我從玻璃櫥窗看進去,好像在照鏡子。

    鏡子裡面沒有我,也沒有姆達,隻有一個半身的模特兒穿着一件奇怪的衣服,衣領上伸出一個油彩斑駁面貌模糊的頭顱。

     外省的抱着我,像是兜了一台錄音機,繼續往遠方走去。

     癞皮狗姆達尾随在後,它的尾巴高高地豎起,像一根機伶的天線般偵伺着周圍的動靜。

     一輛載滿甘蔗的糖廠小火車從我們背後很遠的地方駛過,平交道上發出一長串警鈴的聲音。

     外省的抱着我,從大路上無聲地走過。

     我們走到菜市場,蜂擁而至的小販吆喝聲,從我的耳朵鑽進去,把我的錄音帶弄得像淹大水似的。

     外省的像個隐形的啞巴那樣走過去,沒有人招呼他買東西,也沒有惡作劇的小孩跟在我們後面喊叫:“阿兵哥,錢多多,吃饅頭……”路旁的野狗們,遠遠地看到我們走近便避開了,仿佛是看見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似的,一隻隻全都伏進角落裡,低着頭從鼻孔裡發出一絲哀傷的聲音。

     姆達頓時更加精神了,它擡頭挺胸地從那群野狗的地盤上走過,屁股上的天線也忍不住左搖右晃地搖擺起來。

     走着、走着,就又來到了燒水溝邊,還沒到傍晚洗澡的時間,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半個人影。

    每隔一段時間,當糖廠排放熱水的時候,便有一絲絲細小的蒸汽從溝面浮起,向兩旁的芒草叢遊去,再沿着灰綠色草稈上的粉白細毛升上來。

    升上來,升到天上去,變成一團一團的棉絮。

    棉花人,棉花狗,棉花糖。

    棉花人拿着棉花糖牽着棉花狗無聲地從天邊走過去。

     彼時的我和癞皮狗姆達一樣有口難言,至于外省的呢?我想他是無話可說吧。

     其實,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好處呢。

     坦白地說,自從我和武雄一樣學會開口說話之後,燒水溝便再也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有時我想,大概連燒水溝裡的水鬼也是個啞巴吧! 我還清楚地記得,外省的抱着我坐在溝邊的大石頭上,癞皮狗姆達趴在一叢青翠的台風草堆裡,不時地用前腳爪去搔扒耳朵上潰爛的膿瘡,抓着抓着,忽然從樹梢上飄下來一隻粉蝶,姆達緊緊地盯着那片白色紙屑般的東西,腳爪還吊在半空中,忘了放下來,待那雪片般的翅膀悠悠落近時,它才倏地踮起前腳,騰空躍起……“喀”的一聲,姆達擡高撲空的嘴巴,望着那瓣細小的白點像風筝似的飄向遠方去了。

    于是,我的錄音帶上便留下了姆達的兩排牙齒相互咬合撞擊的聲音。

    那聲音敏捷而短促,聽起來倒是有點空洞得令人傷感呢! 最好看的就是那一大群白色的山羊了。

    一長串糖霜似的羊群從滿地牽牛花的山坡上緩緩溜下,遠遠地看去,就像是一條泛着甜味的毛氈,從人家的曬衣竿上被風吹落下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群山羊總是安安靜靜的,像河裡的小魚一樣遊到東,再遊到西。

    一直到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我們老師叫我站起來表演山羊的叫聲時,我還以為他的腦筋有問題哩! 或許是因為外省的身上穿着草綠服的關系,有時候,那群山羊竟然像發現青草似的向我們走來。

    這時候,外省的便會從地上揪起幾截草葉,放進我的手掌裡,再伸到山羊的鼻孔前面。

    山羊們也很合作地嗅了嗅,再伸出舌頭把青草撈進嘴底咀嚼起來。

     最興奮的要數癞皮狗姆達了,隻見它像傍晚的燕子似的在羊群之間忙碌穿梭着,有時又像個陀螺一般在羊圈外邊打轉,忙得不亦樂乎。

    或許姆達的祖先就是一隻牧羊犬也說不定。

     羊群來了,又走了,和外省的一樣。

     外省的走的時候,阿媽便抱着我,守候在涼亭仔腳的椅條上。

    火車快要從大路的那頭經過時,平交道上的栅欄便會當當當地放下來,然後,一列火車像流星似的從地平線上劃過,阿媽趕緊拉起我的手,朝遠方揮舞着。

    外省的在火車上,我知道外省的看到我們了。

    火車走遠了,平交道上的栅欄又當當當地升起來。

    癞皮狗姆達低下頭去伏在角落裡,鼻孔裡發出一絲哀傷的聲音,像是一隻被主人遺棄的老牧羊犬。

     “走啊?”阿公手上拿着一把推剪,探頭問道。

     “走啊。

    ”阿媽回答道。

     我的錄音帶平順地轉動着。

     棉花人拿着棉花糖牽着棉花狗無聲地從天邊走過去。

     “咔、咔、咔、咔”…… “外省的走去叼?”…… “走啊?”…… “走啊。

    ”…… 羊群無聲地來了,又走了,外省的也一樣。

     無聲也有無聲的好處呢。

    自從我和武雄一樣學會開口說話之後,燒水溝便再也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我還記得我開口說話那天的情景。

    那天下午,西北雨剛剛下過,大路上的灰塵也安靜下來了。

    涼亭仔腳的大榕樹經過一番沖涼,好像方才被按摩過的老歲仔一樣,顯出非常爽快的模樣。

    遠方平交道的栅欄,發出和昨天一樣的當當聲;鐵枝路邊的一間矮瓦厝傳出陣陣陶碗和鐵匙推擠碰撞的騷動聲——阿進仔推着一大桶香QQ的粉圓冰出門了。

     剃頭店的躺椅上,一位老客人正在數落全燒水溝最胖的一個婦人,他的三輪車就在門外邊滴着雨水。

     “刮”的一聲,老郵差拐進涼亭仔腳,支起他的大鐵馬。

    癞皮狗姆達斜眼瞧了他一下,大鐵馬的後輪還在原地轉動着。

     “水木仔,電報!”老郵差站在剃頭店門口朝裡面喊道。

     正在後頭洗菜的阿媽走了出來,她甩掉手上的水珠,抽起一條毛巾來擦手。

     “啥麼人個電報?” “黃——水——木。

    ” “哪會有啥麼電報,迮奇怪。

    ” “哪會呒電報,有啥麼好奇怪。

    ” “啊是講啥,我吥識字要按怎?” 老郵差戴起他的老花眼鏡,拿着電報朝光亮的地方看了看,将電文解說了一番。

     然後是阿媽的哭聲。

     然後是老郵差的鐵馬從涼亭仔腳離去的鍊條聲。

     然後是老客人默默起身離去的腳步聲,他沒忘記把銀角仔輕輕地放在鏡台上。

     然後是阿公拉開抽屜,将電剪收進一個餅幹盒子裡的聲音。

     隔壁的火炎仔和麗霞仔在一陣陣的哭嚎聲中來到剃頭店的門口。

    麗霞仔抱着昏睡中的武雄,他的腳趾頭從碎花被單底下伸了出來,開心地在半空中活動着。

     “水木嬸仔,啊是哭按怎?”麗霞仔小心地問道。

     “外省的呒去啊——”阿媽說。

     “誰講的?”火炎仔看向阿公。

     “送信的講的,在外島呒去的。

    ”阿公坐在他的剃頭椅上,對鏡子裡的火炎仔說。

     接着是一段沉默。

     阿進仔推着他的粉圓冰,叮叮叮的小鈴聲慢慢地接近我們了。

    癞皮狗姆達的下巴貼在冰涼潮濕的水泥地上,它沒有像從前那樣興沖沖地站起來咬自己的尾巴,它的爛耳朵朝上豎立了一下,又垂下來。

     阿媽抹掉眼角的淚水,走向我,把我從油亮光滑的竹搖籃裡抱出來:“可憐啊,囝仔還曉叫老爸咧。

    ” 我學武雄把腳趾頭伸出來活動一下,打了一個哈欠,然後開口說了我這輩子的第一句話: “走啊?” 自從我開口說話之後,燒水溝便再也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每隔七天的那個早晨,我還是繼續錄下那一大堆火車靠站時吵吵鬧鬧的聲音。

    人群當中有吆喝着“便當、枝仔冰”的,有倒提雞鴨的,有咒罵小孩的,還有追打扒手、翻牆逃票的。

     有時候,就在火車即将噴着白煙離去的瞬間,我的心裡還會沒來由地冒出一句:“外省的走去叼?”然後就會聽到好像有一陣嗯嗯啊啊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仿佛是啞巴芬仔站在我面前比手畫腳地用力訴說着什麼。

     我的确是聽到了。

    隻是我聽不懂。

     天頂的父 就在幼稚園快要開學的前一個禮拜天,我的外公黃水木和武雄他阿爸火炎仔才突然決定加入基督教會的。

     那天早上,吃地瓜稀飯的時候,阿公用竹筷子夾起一小截昨天早上吃剩的花瓜,在我的面前比劃着說:“阿公帶你去一個所在,每天都有免錢的肉酥配糜,等一下吃飽不行甲我跑出去迌,知呣?” 聽到“肉酥”兩個字,我和桌腳上的癞皮狗姆達同時豎起了耳朵。

    姆達真是一個沉不住氣的家夥,它居然還站起來四處嗅着,好像很想找兩雙鞋來穿出門似的。

     我的表現就穩重多了。

    我又呼噜噜地劃了一大口稀飯,毫不在意地應了一聲:“我知啦。

    ” 吃完稀飯,阿公特地換上了一件新燙過白色尼龍襯衫,口袋上還插了一枝鋼筆,連腳上的木屐也是昨天剛買的那一雙。

    他擠了一大條發油在銅梳齒上,把灰灰的頭發抹得又臭又亮,然後站在鏡台前面從不同的角度照來照去,看起來就像一個還沒換裝前的聖誕老公公。

     阿媽也幫我換上了幹淨的衣服,并且一直吩咐我,以後要“乖乖聽牧師娘的話,吥通手賤顧人怨,知呒?” “知啦,”我說,“啥麼是牧師娘?” “牧師娘就是牧師的牽手,要乖乖聽話,牧師娘才會教你啊伊嗚耶????,按迡知呣?”阿媽還把一條娘娘腔的粉紅色手帕塞進我的褲袋裡,害我很不想出門。

     “啥麼啊伊嗚耶?????呒智識你——是ㄅㄆㄇㄈ……”阿公瞪大了眼珠子斥責道。

     “對啦,對啦,是唬唬啦,阿媽顸颟,阿媽顸颟,阿媽就是細漢呒讀冊,昑嘛才會啥麼攏曉,你就要——” “矮米死豬,狗咬豬,豬呒尾,紅龜粿……”武雄那個讨厭鬼就在這個時候踩着重重的步伐,喀喀喀喀地從剃頭店的門口踱進來;火炎仔緊跟在後,好像在比賽似的,也把木屐拖得劈劈叭叭的。

     “七早八早啊呒恁是在抖猴死囝仔是呣?等咧土腳斬壞你是要賠是呣?”阿公瞪着火炎仔父子斥責道。

     啪的一聲,火炎仔一巴掌甩在武雄的五分頭上,“叫你卡細聲咧,你是呒聽到是呣?七早八早就在吵死人!”武雄好像練了鐵頭功似的,火炎仔這一巴掌打下去,完全沒礙着。

     “恁厝才死人啦,要吵死人甲我出出去!”阿公那個架勢,好像準備也給火炎仔甩一巴掌。

     “黃的啊,你是去吃到炸藥是呣,人火炎仔又沒惹你……”阿媽把看起來笨頭笨腦(實際上也差不多)的武雄拉到一邊,問:“武雄啊,你剛才講啥麼矮米死豬是在創啥麼的?” “呒啦,囝仔人黑白亂講的啦,不知去叼位學甲這烏魯木齊阿都仔話啦,嘿嘿,嘿嘿,阿都仔話啦,嘿嘿……”火炎仔跟阿媽解說道。

     “啥麼阿都仔話,博假博,憨面擱假福相,這矮米死豬是羅馬字啦,講乎你識,嘴須好打結。

    ”阿公不屑地說道。

     “對啦,對啦,這是羅馬字啦,嘿嘿嘿,昑嘛就是要帶這兩隻去學羅馬字啦,”火炎仔傻笑道,“我聽虎尾李仔講,這羅馬字是多歹學咧恁咁知?卡早虎尾李仔跟一個阿都仔學半冬擱學呒三字迡,有夠歹學個歹學啦!” “咁有影迮歹學,半冬擱學呒三字哦,啊是學啥哪會按迡?”阿媽問火炎仔。

     “啊知伊去死,虎尾李仔曾教我兩字啦,伊曾教我‘番仔火’佮‘狗’啦。

    ”火炎仔的腰骨挺了起來。

     “番仔火按怎講?”阿媽的語氣謙卑起來。

     “揳就啪。

    ” “啊狗咧?” “扛就驚。

    ” “啊貓咧?” “啊我就吥知。

    ” 阿公在一旁好像已經吞忍很久了,手上的蒼蠅拍子連撲了好幾個空之後,突然就朝着火炎仔的腦袋瓜子掃過去: “我聽伊虎尾李仔在騙恁這些呒身份證的,恬恬吥講話,呒人會當你是啞巴啦——” 火炎仔敏捷地閃過那一拍子,連退三步躲在窗口邊解說道: “知伊去死,是虎尾李仔講的,又吥是我講的,想想也有理啊……番仔火揳下去就啪一聲着火啊,狗若扛下去就會驚咁呒影?” 火炎仔說完,就一木屐踹在椅條腳的姆達身上,姆達睜開惺忪的雙眼看了火炎仔一下,又阖上眼,動也沒動一下。

     “這隻是督龜狗,呒算!”火炎仔不平地說道。

     “督龜狗?我看你才是督龜雞啦!”阿公怒火未熄地說。

     “嘻嘻嘻……”武雄露出他又黑又醜的笑容,“督龜雞……” 啪的又一聲,武雄再次遭到了迎頭痛擊,這一次比前一下更紮實些,武雄站在原地,像個不倒翁那般跟我們鞠了一個躬,我還來不及回禮,他又彈回去了。

     “恁爸轉去再跟你算,若呒乎你一頓粗飽個,恁爸這粒頭迮借你迌——”火炎仔像一架轟炸機似的盯着武雄道,“像你這般的,愈看愈厭,愈讀愈冊,後擺大漢做乞丐好啦,腳數!” 聽到“乞丐”兩字,阿公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突然正色說道: “恁兩個個給我斟酌聽哦,昑嘛開始,恁兩個攏總要去教堂讀冊,要認真聽話,後擺才變做無路用的腳數。

    ”阿公說着說着激動了起來,正巧一隻綠頭大金蠅從他的面前路過,于是阿公就一拍子掃下去;遭受莫名攻擊的大蒼蠅從容地閃過,在半空中鈎了一下,就轉進到阿公的頭上。

    我很好奇地望着那隻正在摩拳擦掌的綠頭金蠅,不知阿公頭上又臭又黏的發油,會不會像捕蠅紙一樣把它給抓住? 阿公見我專注地看着他,心裡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于是便交代起更重大的事業來:“囝仔人一定要認真讀冊,後擺大漢才會做大官、賺大錢,才乎人看衰壞……若吥好好讀冊,就親像空茂央仔那陣乞丐徒弟仔,一世人吃飯出放屎制造肥料爾爾,按迡知呣?” “知啦。

    ”我說。

     “知呣?”火炎仔似乎得到了什麼啟發,便朝武雄訓斥道。

     “知啦,”武雄張開他的大嘴巴,阿公頭頂上的蒼蠅恰巧飛過,差點被吸了進去,“要好好讀冊,才變做空茂央仔個徒弟仔。

    ” 大蒼蠅在半空中轉來轉去,好像找不到依靠似的,考慮了半天,才降落在癞皮狗姆達的爛耳朵上。

    姆達搔搔癢,站起來打了一個大哈欠,鼻管裡發出一陣厭倦的聲音。

    站在姆達旁邊的火炎仔又一木屐往它的排骨上踹下去:“人講要讀冊,你是呒歡喜是呣?督龜狗!閃邊仔去——” 講到“乞丐”,我和武雄互相使了一個眼色。

    經過阿公這一番提醒,我和武雄立刻覺悟了:“認真讀冊”就是教堂最可怕的地方。

     像我和武雄這般立志要當乞丐的人,豈是我的阿公黃水木三兩句話就可輕易動搖的?何況,我和武雄連未來做打狗棒的木料都準備好了,那是兩根從雕刻店偷來的烏心石神明桌腳,就藏在大廟戲台下的庫房裡,兩根怕都有四尺長呢! 這就是我對教堂的第一印象:矮米死豬、肉酥配糜、認真讀冊、做大官就不行做乞丐…… 在前往教堂的半路上,我就偷偷地在心裡盤算着,做乞丐自然好過做大官的,做乞丐頭子就更好了。

    大官是啥麼碗糕?燒水溝鎮長遇上空茂央仔就像八爺遇上七爺,矮了可不止半截啊!還是當乞丐好,等我将來長大當上乞丐頭子,三不五時派人給阿公、阿媽送上幾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