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頂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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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群無聲地來了,又走了,外省的也一樣。

     無聲也有無聲的好處呢。

    自從我和武雄一樣學會開口說話之後,燒水溝便再也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乞丐 一直等到學習九九乘法表的那一年,我才正式成為一名乞丐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般的好運氣,可不是經常會有的哪! 在我們那個地方,要想當一個擡頭挺胸的乞丐,可得經過空茂央仔同意才行。

     沒錯,空茂央仔就是如假包換的乞丐頭子、丐幫幫主。

    按照派出所所長虎尾李仔的說法,空茂央仔已經達到做乞丐的最高境界了。

    一般在大街小巷穿梭的乞丐,除了人手一枝打狗棒之外,肩上必定還斜挂着大包小包的麻布袋、帆布袋、花布袋、農藥袋等等;空茂央仔可不一樣,除了同樣蓬首垢面、長發披肩、打赤腳之外,空茂央仔不拿打狗棒(因為所有的狗都不敢露出牙齒對他狂吠),而且身上連一個口袋也沒有。

    一年到頭,不分春夏秋冬,空茂央仔永遠穿着一套灰鴉鴉的(原來是白色的?)柔道服,聽說那是台灣光複之後,一個日本柔道高手送給他的。

    若說空茂央仔身上連一個口袋也沒有,倒也未必正确。

    虎尾李仔就信誓旦旦地說,他曾經親眼看見空茂央仔把人家養在院子裡的大火雞活生生地扭斷脖子,塞進他上衣的斜襟開口裡,“一下手,好親像桌上拿柑按迡清潔溜溜,好勢好勢,按迡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個空茂央仔……”即使身為派出所所長,虎尾李仔在說到“空”茂央仔的時候,還免不了疑神疑鬼地看看前後左右,因為,整個燒水溝鎮上,除了我的外公黃水木之外,還沒有第二個人敢在空茂央仔面前加上那個“空”字的。

     每次一說到這件事,阿公就顯出很得意的樣子。

    空茂央仔的本名是林茂央,除了我阿公之外,上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叫他“空”茂央仔,已經是不知道昭和多少年的事情了;而那個勇敢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撿過骨了哪!即使是武雄那個瘋狗一般的阿爸火炎仔遇上空茂央仔的時候,也得敬他三分啊! 可我的外公黃水木卻不吃這一套,不管在人前或人後(特别是在人前),他偏偏要咬牙切齒地加重那個“空”字,好展現他的與衆不同之處。

    火炎仔曾經說過,光憑這點氣魄,我阿公黃水木就可以當個燒水溝鎮長而綽綽有餘了。

     空茂央仔是我阿公的繼父的養子,比阿公小六歲。

     阿公說,彼年他才十三歲,他親生阿爸生皮蛇死翹翹了(每當說到這裡時,阿公必定會伸出他的食指來勾兩下),于是他阿母就帶着他改嫁給豬哥窟的一個姓林的打鐵匠,“但是啊,就親像孔子爺嘛有講過,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恁爸我是呒在信阮後叔啥米碗糕啦——人講靠别人要死,靠自己是了不起,找甲阮老母讨三角銀,自己就包袱仔款款跑出去學剃頭啊,放阮老母佮兩個小妹去跟伊姓林的。

    到尾仔,姓林的沒生查甫的,才分空茂央仔來做客子……按迡知呣?” “知啦!”我說。

     “阮老爸姓啥?” “姓黃。

    ” “阮老母姓啥?” “不知。

    ” “姓張,知呣?” “知啦。

    ” “空茂央仔姓啥?” “姓空。

    ” “黑白講,你亂亂講,空茂央仔姓林,林本源的林,知呣?外省的你——” “知啦。

    ” 每當阿公說到“外省的”這三個字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海裡就會很自然地浮現三張面孔:空茂央仔、我老爸,還有頭上有一圈光環的耶稣。

     那時候,我以為“外省的”的意思是指那些看起來和大家都不一樣的人。

     空茂央仔和别人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的生活實在過得太舒适了。

    關于這一點,我阿公很不以為然,在他的眼中,空茂央仔這種人隻是專門“吃飯出放屎,制造肥料”的沒路用腳數而已。

     當然,我對阿公的看法也很不以為然。

    空茂央仔隻是比别人更幸運一點點(他總是遇到一些好事),還有,更聰明一點點罷了(當他遇到壞事的時候,就想辦法把它變成好事)。

     況且,空茂央仔也不是成天遊手好閑、不事生産的人;他的正業是管理一大群乞丐,副業是摸蚋仔,跟阿公比起來,可是毫不遜色哩! 這一大群天上掉下來的乞丐,正是空茂央仔最令人羨慕的好運氣之一。

     不知道從昭和多少年開始,空茂央仔的乞食寮就早已經在我們燒水溝站穩腳步了。

    那一年,空茂央仔隻身獨馬搬進鬼影幢幢的林家古厝時,年方十九歲。

    逢“九”大兇,彼時,大家都認為空茂央仔這是在給自己看風水,為衆人省麻煩了;沒想到,那鬼地方硬是被空茂央仔給住得風調雨順起來。

    最明顯的好處是,從此,燒水溝的人全都不怕鬼了。

    “鬼有啥麼好驚?鬼驚人,人吥驚鬼。

    人驚人才是驚死人,知呣?”每當走暗路的時候,阿公總是這麼告誡我,“目睭金金看頭前,鬼就不敢出來作怪,知呣?”因為空茂央仔的緣故,所有在燒水溝長大的小朋友,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養成了擡頭挺胸、面對黑暗的好習慣。

     空茂央仔占下林家古厝的第二年,手下就多了七八個勤勞又懂事的幫手,這些人除了成天挨家走戶地乞食之外,還四處幫人淘糞坑、收甘蔗或是割稻谷,偶爾也會帶回人家走失的雞鴨或小孩;這種時候,他們便可以額外地分到一整塊的油蔥粿,或是幾件舊衣服。

     到了我開始背書包上小學的那一年,空茂央仔的徒子徒孫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了。

    據說是比糖廠的員工還多一點點,誰也算不準,搞不好連空茂央仔自己都弄不清楚也說不定。

    反正,林家古厝是早就住不下了,大部分的乞丐都在外流浪,四處為家,每隔幾天,他們就必定會回到空茂央仔那裡,把身上所有袋子裡的東西全都倒在地上,待空茂央仔揀選分配完畢之後,剩下來的才歸他們自己。

     對了,空茂央仔還揀過兩個老婆,一個是腰仔,矮矮黑黑幹幹的,成天戴着一頂鬥笠,穿一件紅色大外套,手上拎着一長串橡皮筋甩來甩去的;另一個是啞巴芬仔,長發及膝,臉歪歪的像把鐮刀,見到人就不時嗯嗯呀呀地傻笑,露出滿嘴生鏽的蛀牙。

    啞巴芬仔的脾氣很好,是個笑面神,不論問她什麼,她都是嗯嗯呀呀地笑個不停,特别是問她“啞巴芬仔,你要生囝仔呣?”的時候,她便笑得特别厲害。

    發明這個問題的正是我那青猴來投胎轉世的好朋友武雄,有一次,他用同樣的問題去問我們班的班長黃鳳嬌,黃鳳嬌整整哭了三又二分之一節課,武雄則被火炎仔整整修理了一點五個禮拜;火炎仔說,任何小孩子隻要經過他的手,絕對可以“調整甲好勢好勢”。

    腰仔就不那麼好惹了,任何人隻要膽敢拉扯她手上的破洋娃娃一下,那麼,接下來的半年之内,毅力驚人的腰仔都有可能偷偷跟蹤在你的背後,冷不防地抽出一條橡皮筋來射你的眼珠子……在我們這一群混大廟口的小孩之中,武雄總是最先發現腰仔的人,因為他被偷襲的機會最大,所以早就養成了随時注意四周動靜的好習慣。

    隔了一陣子,若是腰仔竟然忘記複仇的話,武雄還會若有所失地想盡辦法再去扯一下破洋娃娃的金頭發呢! 在我們燒水溝這個地方,大人們遇上小孩哭鬧的時候,不說“老虎來咬人啊!”也懶得重講那一大篇“桃太郎”的故事;他們隻消左顧右盼,眼露驚慌地壓低嗓子說聲:“空茂央仔來啊!”稍有靈性的小孩子便很懂事地安靜下來了。

    久而久之,空茂央仔自然就成為我們心中的偶像了。

     當然,我的阿公黃水木照例是不吃這一套的。

    空茂央仔是什麼東西?我阿公說:“空茂央仔這一世人是免想要在我水木仔面前弄拐仔花啦!” 這句話也經常用在我的身上。

     每當我和武雄從大廟口的兩齒仔、阿祥哥,或是牛頭仔手上赢來一大落尪仔标或是一褲袋金珠仔的時候,阿公就會用一種很不屑的眼光看着手舞足蹈的我們,然後撂下一句:“乞食分到吃,擱會弄拐仔花!”阿公說這句話,自然不是想借用空茂央仔來吓唬我們,畢竟,在阿公眼裡,空茂央仔算是啥麼碗糕?他隻是想把我跟武雄打成空茂央仔的同類,好表達他内心的失望之情罷了。

     這倒令我更加爽快起來。

    我和武雄就巴不得早一點從空茂央仔的手上接下一枝拐仔來耍一耍。

    這可不是随便說着玩的,我們連未來住宿的乞食寮都找好了哪;就在大廟埕戲台下的那個小庫房,裡面有幾塊現成的大塊柳安可以拿來當床闆,連露天的晾衣繩都是現成的。

    偏偏天不從人願,阿公從來不曾像其他的大人那樣,威脅着要把小孩子送去給空茂央仔當徒弟,也不曾用“空茂央仔來啊!”這句話來吓唬我們。

    我的外公黃水木可不會“助空茂央仔的威風來滅自己的志氣”。

    空茂央仔算個什麼腳數?我阿公總是當着虎尾李仔的面前輕描淡寫地說,他還曾經在衆人面前打過空茂央仔一個大耳光呢! 這話可是一點都不假。

    我的阿媽林金莺、武雄的阿爸火炎仔和阿母麗霞仔,還有裡長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如果他們兩個能死而複生的話)都可以作證。

     那一年,阿公剛娶了阿媽,空茂央仔剛死了阿爸。

    說到這兒,阿公特别吩咐我:“彼個是空茂央仔伊老爸,吥是阮老爸。

    ”這個情況勉強可以說是“福無雙至”吧。

    可是真正“禍不單行”的是,彼年年尾,阿公的親生老母也死了。

    接着,空茂央仔就挨耳光了。

     空茂央仔的阿爸死了之後,被一群年輕力壯的乞丐裝進棺材裡,浩浩蕩蕩地擡進了林家古厝。

    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卻不見出殡的隊伍。

    又過了半個月,空茂央仔的乞食寮依舊安安靜靜,沒傳出半點唢呐聲,這下,父老鄉親兄弟姊妹們都有點急了,于是便公推派出所所長虎尾李仔去一探究竟。

     空茂央仔的回答轟動了整個燒水溝,他告訴虎尾李仔,把棺材停在房間裡,這樣,他阿爸就可以在太陽下山之後跟他一起出來四處走走,活動一下筋骨。

     “空茂央仔按迡講的時陣,那副棺材内面煞傳出一陣個咳嗽聲,幹幹澀澀個的老人嗽聲,按迡悶悶啊束在棺材底,有夠驚人……”虎尾李仔心有餘悸地說,“我敢咒詛,彼當時,彼房間内隻有我佮空茂央仔兩個人爾爾,真正驚死人……” “我聽你在放臭屁!”每當重提這件往事的時候,阿公便對虎尾李仔火大起來,“我看你是惡人沒膽,好看頭爾爾,恁爸我就呒在信伊空茂央仔會飛天擱會鑽地……我聽你在講幹古,人死就死啊,擱會咳嗽、會散步?騙人在吥曾死過哦,伊是空仔,你也甲伊空作夥是呣?恁爸是呒遐好拐啦,遇到我,伊空茂央仔是加講話吃扇好啦……” 果然,空茂央仔就挨耳光了。

     那年年尾,阿公的親生老母害急病死了之後,又被一大群乞丐浩浩蕩蕩地擡回了林家古厝,虎尾李仔派員來報,阿公聞言怒火攻心,赤手空拳蹬着木屐便要去找空茂央仔拚命。

    當時情況十二萬分的危急,有孕在身的阿媽慌忙地跑去向隔壁的裡長伯求救,裡長伯沖進廚房抄起兩把菜刀,臨出門前交代當時還是小孩子的火炎仔去大樹公那裡通知算命仙仔,便領着阿媽匆匆往乞食寮奔去。

    彼年,裡長伯和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都還是健步如飛的歐裡桑呢! 裡長伯一行人到了林家古厝時,我的外公黃水木已經被一群乞丐給團團圍住了。

    那個情況很像是我們的癞皮狗姆達被一大群“在地的”土狗給牢牢圈住的模樣。

     “空茂央仔,駛恁老爸,好膽甲我死出來,不敢拚恁爸就乎你笑仔。

    ”每當說起這段驚險的往事,阿公就會像一隻生氣的河豚似的,全身的硬刺都鼓脹了起來,“彼時陣,我作頭前,恁裡長伯仔作後壁,兩支菜刀按迡剖來剖去親像童乩咧;阮兩個是忖死甲伊拚的……算命仙仔在外面甲恁阿媽拉住,恁阿媽哀爸叫母喊甲大小聲,險些死死昏昏去喲……”阿公随手抄起一把鋒利的剃頭刀,作勢比劃起來,“彼陣乞食隻不過是好看頭爾爾,看我甲恁裡長伯仔真正掠狂了,一個一個随人走甲哪飛咧……誰敢甲我擋?恁爸就甲伊點名做記号,來一個恁爸刣一個,不驚死的就偎過來試看唛……”這時候,阿公手上的剃頭刀早已被他使弄得像枝七星錘似的操練起來了,“到尾仔,彼個空茂央仔還是乖乖甲我死出來了,恁裡長伯仔向前甲伊押住,彼個死人面看得我真拄卵,恁爸迮扇一個乎伊不知影民國幾年……” 就在那個時候,永遠遲到,卻總是會到的虎尾李仔出現了。

     “茂……茂央仔,我甲你講……你甲水木仔伊老母的棺材交……交出來,知……知呣?若呒……若呒,我……我就吥……吥放你煞……你知呣?”虎尾李仔就像個交響樂團的指揮似的,站在遠遠的地方用他的警棍舞弄着。

     “講到這個虎尾李仔,生雞蛋呒,放雞屎有爾爾。

    像空茂央仔彼種人,加講加怒的……若吥是伊虎尾李仔在那兒骞時間,阮老母嘛呒去……”每當表演到這裡,阿公便垂頭喪氣地将手上的剃刀收折起來,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這個時候,要是椅條仔腳的癞皮狗姆達再适時地吹上一兩聲狗螺的話,氣氛一定會更加肅穆感人的。

     我倒是滿同情虎尾李仔的,阿公的老母不見了,并不能全怪虎尾李仔拖了一點點時間。

    那天,裡長伯仔帶頭,阿公、阿媽、火炎仔、麗霞仔,還有算命仙仔一行人全部進到林家古厝裡搜了又搜,查了又查,除了空茂央仔他阿爸的棺材之外,四處都找遍了,就是不見阿公他老母的蹤影。

    對了,就在大家都無計可施,正準備班師回朝的時候,突然間,阿公的大黑狗骷髅(它是姆達的阿公)沖着那口棺材狂吠了起來…… 阿公說他當時之所以沒有撬開伊姓林的棺材,并不是要給空茂央仔面子,隻是不願意“吵死人”罷了。

     我覺得事實并非如此,阿公之所以沒有掀開那口棺材蓋子,主要是想起了虎尾李仔所說的那個老人嗽聲。

    那個幹幹澀澀的聲音,虎尾李仔聽到了,骷髅也聽到了。

     從空茂央仔的身上,我首次了解到何謂“以德報怨”的風度。

    那年,空茂央仔挨了耳光之後,不但沒有使弄他的徒子徒孫們來阿公的剃頭店搗蛋,也沒有出過“八仙過海”那樣的麻煩招數。

    所謂的“八仙過海”,就是派八個乞丐輪流到某個店家的門口站崗乞讨,他們手上托着一隻飯碗,不停地用竹筷子在碗沿上咔咔咔地敲着,一敲一兩個鐘頭才換班一次,從早到晚,直敲得人心煩意亂、關門大吉為止。

    相反地,自從空茂央仔挨了阿公一巴掌之後,他不但沒有報複,反而更加地照顧我們了。

    除了定期派人來阿公家淘大糞之外,還不時地差個乞丐送來一麻袋的新鮮蚋仔。

    即使逢年過節的時候,阿公的剃頭店門口也從來不曾傳出半雙竹筷子敲碗的聲音。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每隔幾天,便會有一個乞丐到阿公家來送蚋仔,這個時候,當着客人的面前,阿公必定會對從乞丐手中接下蚋仔的阿媽怒聲斥責道: “乞食命!吃乞食的比乞食卡不如,甲恁爸拿去丢,知呣?!” 這出戲碼從我出世之後,不曉得看過多少次了。

    在阿公厲聲地責罵之後,阿媽便按照阿公的指示,把那一麻袋的蚋仔給丢進一個大陶盆裡,灑點粗鹽,用水浸泡起來。

    到了晚上,一大鋁鍋的姜絲蚋仔湯便會在我們,還有火炎仔家的飯桌上冒着熱騰騰的白煙了。

    如果我不肯吃蚋仔湯,阿公還會忿忿地訓誡我:“囝仔人真九怪,你看人火炎仔自細漢就喝這,喝甲按迡真勇真大棵,昑嘛,連武雄嘛比你卡大漢,你不知好歹你……”想到武雄可能長得比我更高更壯時,我總是很識輕重地趕快再悶頭喝一大碗。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和武雄的骨子裡才漸漸長滿了乞丐的天性也說不定。

     西北雨 不知道從民國幾年開始,打從我一張開耳朵,就已經住在阿公的剃頭店裡了。

     從張開耳朵到張開嘴巴的這段期間,我就像一台不用插電的錄音機,默默地把我的身世記錄下來。

    或許是無事可做的關系,我竟然像背課文似的把它們記得牢牢的,仿佛在準備月考一般。

     我還記得我按下錄音鍵的第一天,便大有斬獲。

     “這個是呒人個,在燒水溝撿轉來的。

    ”這是我的外公黃水木的聲音,他正在幫一個老客人刮胡子,語調有點冷淡,像是一個不太熱心的牙醫。

    那個客人被放倒在剃頭椅上,身上覆蓋着一塊白色尼龍布。

     “咁有影?時機歹歹啊,你錢不撿,撿甲這吥成猴死囝仔,水木仔,我看你是——”老客人一句話還沒說完,阿公的剃頭刀刃已經架在他的脖子根上了。

     “啊呒你是吃飽太閑嫌艱苦是呣?講啥麼阮孫是猴死囝仔,你才是死老猴、死呒人哭,去做火車擋好啦——”這是我的阿媽林金莺的聲音,一聽就知道她會活得比我阿公和他的客人還久。

    在我确定阿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之後,因為擔心那個老客人會“死呒人哭”,于是我便開懷大哭起來。

     “恁看,攏是恁啦,吃老不知樣,害阮金孫仔哮起來!”阿媽趕緊用毛巾擦幹了手,把我從竹搖籃裡抱出來,并且在我的背上拍個不停,差點按掉了我的錄音鍵。

     “嗯唉?!日也哭,暝也哭,吃飽哭,哭飽吃,外省的講通啦。

    ”阿公的聲音雖然激動,但是手上剃刀的動作還是非常細膩,不愧是燒水溝的頭号師傅。

     這是我第一次錄下“外省的”這三個字。

     在我還沒錄下“爸爸”這兩個字之前,我老爸的代号就是“外省的”。

    我的阿公黃水木這麼叫他,我的阿媽林金莺也這麼叫他。

    後來我才知道,除了阿公、阿媽、爸爸、媽媽之外,我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姊姊,不過那是過了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奇怪的是,雖然我的爸爸、媽媽來自同一個地方,卻隻有我爸爸是“外省的”。

     每隔七天的那個早上,就會有一班從遠方開來的火車停在燒水溝小火車站,然後,我的老爸、老媽便擠在一群人當中走下火車,往剃頭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