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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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咱們來談談女人!林奇熱情地說。

     ——希臘人、土耳其人、中國人、科普特人[37]和霍屯督人,[38]斯蒂芬說,各自崇拜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的美。

    這似乎就讓我們陷在一個無法逃出的迷宮裡面了。

    但我看卻有兩條出路。

    一條是這樣的一個假定:男人對女人的肉體所崇拜的任何一點都和女人為了傳宗接代而具有的多方面的功能直接有關。

    可能就是這樣。

    這個世界似乎甚至比你,林奇所想象的還要更無聊得多。

    就我來說,我不喜歡這樣一條出路。

    這條出路隻能通向優生學,而不是美學。

    它把你領出那迷宮後,卻把你領進一個新的裝飾得很花哨的教室裡去,在那個教室裡麥卡恩一手放在《物種起源》上,另一隻手放在《新約》上對你說,你所以崇拜維納斯的粗大的腰身,是因為你感到她将可以為你生下又肥又壯的子孫,你所以崇拜她那一對肥大的乳房,是因為你感到她将可以有足夠的肥美的奶水來喂養她的也就是你的孩子。

     ——照你說,麥卡恩是個無比下流的騙子,林奇熱情地說。

     ——可是另外還有一條出路,斯蒂芬大笑着說。

     ——那就是?林奇說。

     ——這樣一個假定,斯蒂芬說。

     這時一輛很長的平闆車上面裝滿了破銅爛鐵,從帕特裡克·鄧恩的醫院拐角處開了過來,發出一陣刺耳的玎玲哐啷的金屬聲,完全掩蓋了斯蒂芬下面所講的話。

    林奇兩手捂着耳朵一句接一句不停地咒罵着,直到那平闆車過去了才算完。

    然後他粗暴地一轉身子。

    斯蒂芬也轉過身來,停了一會兒,他這位夥伴的怒氣慢慢平息下去。

     ——這個假設是,斯蒂芬重複說,另外一條出路,那就是,盡管同樣一件事物不一定所有的人看來都覺得美,但是凡欣賞一件美的事物的所有的人都一定能夠在其中找到某種能夠滿足美的感受的各個階段本身的要求,并和它們相适應的關系。

    這種可以通過這種形式讓你看到,又通過另一種形式讓我看到的可感知事物的關系,就必然是美的必不可少的特性。

    現在我們還可以從我們的老朋友聖托馬斯那裡再找一找,看能不能再借來幾分錢的智慧。

     林奇大笑了。

     ——聽到你時不時像一個地道的行腳僧一樣引用他的話,他說,真讓我感到有趣極了。

    你自己是否偷偷在暗笑呢? ——麥卡利斯特,斯蒂芬回答說,可能把我的美學理論叫作實用的亞奎納斯學說。

    沿着美的哲學這條線來講,我是一直追随亞奎納斯的。

    但當我們接觸到藝術感受現象,藝術的孕育和藝術的再生等問題的時候,我卻有我自己的一套新的用語和新的個人經驗。

     ——那當然,林奇說。

    不管怎麼說,亞奎納斯盡管智力過人,仍不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行腳僧。

    可是關于那新的個人經驗和新的用語等,你将來有機會再對我講吧。

    現在快快講完你的第一部分。

     ——誰知道呢?斯蒂芬微笑着說,也許亞奎納斯比你更能理解我的話。

    他自己是一個詩人。

    他曾為濯足節寫過一首贊美詩。

    那首詩開頭幾個詞是Pangelinguagloriosi[39]。

    他們說這首詩為贊美詩獲得了最高的榮譽。

    那是一首含義複雜、給人很大安慰的贊美詩。

    我很喜歡它,但是沒有任何一首贊美詩可以和費南提厄斯·佛吐納忒斯的VexillaRegis[40],那首悲哀而莊嚴的入場歌同日而語。

     林奇開始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莊嚴而輕柔地唱起來: Impletasuntquoeconcinit Davididelicarmine Dicendonationibus RegnavitalignoDeus.[41] ——實在太偉大了!他很高興地說,這真是偉大的音樂! 他們轉身向下蒙特街走去。

    在離拐角不遠的地方,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圍着一條絲巾,停下來向他們敬禮。

     ——你們聽說考試的結果了嗎?他問道,格裡芬是完了。

    哈爾平和奧弗林通過了政府法令考試。

    穆南的印度語得了個第五。

    奧肖内西考了個第十四名。

    昨天晚上克拉克的那些愛爾蘭老鄉請他們大吃了一頓。

    他們都吃了許多咖喱。

     他蒼白肥胖的臉上表現出一種善意的怨恨,當他一邊講述這些勝利的消息一邊往前走時,他腫眼皮的小眼睛從他們眼前消失,他微弱的尖細的聲音也慢慢聽不見了。

     為了回答斯蒂芬的一個問題,他的眼睛和他的聲音又從它們隐藏的地方顯露了出來。

     ——是的,還有麥卡拉和我,他說,他準備學純數學,我準備學憲法史。

    一共有二十種學科。

    我還準備學植物學。

    你們知道,我是野遊俱樂部的成員。

     他做出很莊嚴的樣子從那兩人的身邊退開,同時把一雙戴着羊毛手套的肥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很快從那裡發出一陣被壓抑着的尖細的大笑聲。

     ——下次你們出去的時候,斯蒂芬一本正經地說,給我們帶點蘿蔔和蒜頭來,好讓我們做一次燒肉。

     那個胖學生縱聲大笑說: ——我們野遊俱樂部的成員可都是非常規矩的體面人物。

    上星期六我們到格倫馬盧爾去了,一共有七個人。

     ——還有女人吧,多諾萬?林奇說。

     多諾萬又一次把他的一隻手放在胸脯上說: ——我們的目的是追求知識。

     然後他急促地說: ——我聽說你正在寫一篇關于美學的論文。

     斯蒂芬做了一個模糊的手勢,表示并無其事。

     ——歌德和萊辛,多諾萬說,對這個問題都寫過不少文章,什麼古典派,又是什麼浪漫派的,簡直說不清。

    我讀過《拉奧孔》,那本書讓我很感興趣。

    當然那都是些唯心主義的東西,那些德國人的作品可是深奧極了。

     另外那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多諾萬有禮貌地向他們告别。

     ——我一定得走了,他輕柔而和善地說,我非常相信,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個肯定的信念,我妹妹今天要給多諾萬全家做煎餅當晚餐。

     ——再見,斯蒂芬在他的身後說,别忘了給我和我的夥伴們帶蘿蔔。

     林奇望着他的背影,嘴唇慢慢卷曲着顯露出輕蔑的表情,直到最後,他的整個臉更露出一副惡狠狠的神态: ——想想這個好吃煎餅的屎巴巴橛兒定能找個好工作,他最後說,而我卻不能不抽這種蹩腳的煙卷兒! 他們向梅裡昂廣場那邊轉過身去,一聲不響向前走了一段。

     ——讓我把我剛才講的關于美的問題說完吧,斯蒂芬說,可感知的事物的最完美的關系,因此就必須能夠和藝術感受的各個必要的階段相适應。

    抓住了這一點,你就抓住了一切美的基本特點。

    亞奎納斯說:adpulcritudinemtriarequiruntur,integritas,consonantia,claritas.我把這句話翻譯成這樣:任何一種美必須具備三樣東西,完整、和諧和光彩。

    這些東西是否和感受的各個階段相适應呢?你明不明白我講的話? ——當然,我明白,林奇說,如果你認為我也隻有屎巴巴橛兒那點智慧,那你快去趕上多諾萬,讓他來聽你講吧。

     斯蒂芬指着一個屠戶的兒子扣在腦袋上的一個竹籃子。

     ——你看那個籃子,他說。

     ——我看見了,林奇說。

     ——為了看清那個籃子,斯蒂芬說,你的頭腦首先必須把籃子和宇宙間其他一切可見的非籃子的東西區分開來。

    感受的第一階段是,在你要感受的東西的周圍畫下一個輪廓來。

    一個美的形象是或者通過空間,或者通過時間呈現在我們眼前的。

    可以用耳朵聽見的東西通過時間呈現出來,可以用眼睛看見的東西便通過空間呈現出來。

    但不管空間也罷時間也罷,那美的形象,在與它無關的不可限量的空間或時間的背景上,首先必須作為一件有自己的輪廓和有自己的内容的東西被人所清楚地感知。

    你首先感覺到它是一件東西。

    你看到一件完整的東西。

    你感受到了它的完整性。

    這就是integritas(完整)。

     ——一箭中的!林奇大笑着說,再講下去。

     ——然後,斯蒂芬說,你沿着構成它的形式的線條,一點一點地看下去,你感受到在它的限度之内的各部分之間的平衡,你感覺到了它的結構的節奏。

    換句話說,緊跟在直接感知的綜合活動之後的是對感受的分析。

    你先已經感覺到它是一件東西,現在你卻感覺到它是一個東西。

    你感知到它複雜、多層、可分、可離,是由許多部分組成的,而這許多部分和它們的總和又是和諧的。

    這就是consonantia(和諧)。

     ——又一次一箭中的!林奇俏皮地說,那麼現在再告訴我什麼是claritas,那你就赢得這支雪茄了。

     ——這個字的含義,斯蒂芬說,是相當模糊的。

    亞奎納斯用了一個看來很不精确的詞兒。

    很長一段時間來,它都使我困惑不解。

    你很容易想到并且相信,當時他的腦子已被一種象征主義或者唯心主義的東西所占據,以為美的最高特性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上照來的光,那物質不過是它的陰影的理念,是隻不過作為它的表象的物質後面的真實。

    我曾經想,他要說的也許是,claritas是人對任何東西或者一種概括力中的神的意志的藝術發現和再現,它使得美的形象成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形象,使得它散發出遠遠超過它的一切具體條件的光彩。

    但這是一種咬文嚼字的說法。

    我的理解是這樣的。

    當你把那個籃子作為一件東西加以感知,然後又根據它的形式對它加以分析,并把它作為一個東西加以感知之後,你就會作出從邏輯上或從美學上講唯一可以容許的一種綜合。

    你看到它就是它被視作的那個東西,而不是任何别的東西。

    這就是他在他那學術性的quidditas,也就是一物之所以然中所說的光彩。

    這種最高的特性,一個藝術家最初在想象中孕育這個美的形象時便已經感覺到了。

    雪萊把處于這神秘的一瞬間的心靈,美妙地比作即将熄滅的煤火。

    美的最高特性,美的形象的清晰的光彩,能被為美的完整所吸引和為美的和諧所陶醉的心靈透徹明晰地加以感受的那一瞬,便是美的喜悅所達到的明晰而安谧的靜态平衡,這種精神狀态非常像意大利的生理學家路易吉·加爾法尼,用一句和雪萊所用一樣美麗的詞句,稱之為心靈的陶醉的那種心境。

     斯蒂芬停住了,雖然他的夥伴并沒有說話,他卻感到他的話在他們周圍喚起了一種思想的陶醉所引起的沉默。

     ——我剛才說的這些,他又接着說,講的是廣義的美,是美這個詞在文學傳統中的含義。

    在市井間,它的意義可就完全不同了。

    如果從美這個詞的第二種意義來談美,我們的判斷首先會受到藝術本身的影響,受到那種藝術的形式的影響。

    很明顯,美的形象必須建立在藝術家自己的頭腦或感覺和别人的頭腦或感覺之間。

    如果你記得這一點,你就會看到藝術必須把自己劃分為三種形式,它們一種接着一種往前推進。

    這三種形式是:抒情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本人直接相關的形象;史詩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自己以及其他的人間接相關的形象;戲劇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别人直接相關的形象。

     ——關于這一點,前幾天晚上你已經對我說過,林奇說,我們還因此發生了一次很激烈的争論。

     ——在我家裡有一本書,斯蒂芬說,我在上面寫下了許多顯然比你提出的更為有趣的問題。

    為了回答那些問題,我想到了我現在要向你解釋的這些美學上的理論。

    我向自己提出了這樣一些問題:一把做得非常漂亮的椅子,是悲劇性的還是喜劇性的?如果我喜歡看蒙娜·麗莎[42]的畫像,那是否就一定說明那是一張畫得很好的畫?菲利普·克蘭普頓的半身雕像是抒情的、史詩式的,還是戲劇性的?糞便、孩子、虱子可以是藝術形象嗎?如果不是,為什麼不是? ——真的,為什麼不是?林奇大笑着說。

     ——如果一個人在憤怒的時候,用刀亂砍一塊木頭,斯蒂芬接着說,砍出了一頭母牛的形象,那這形象算不算一件藝術品?如果不算,為什麼不算? ——這個問題提得太好了,林奇說,又笑起來,這問題真帶有幾分學術的臭味。

     ——萊辛,斯蒂芬說,本來不應該拿許多雕像來加以論述。

    這種較為低下的藝術并不能表現出我所講的彼此嚴格區分的各種形式。

    甚至拿文字,這最高和最偏于精神方面的藝術來說,它的各種形式也常常混淆在一起。

    抒情形式,事實上是用最簡單的語言外衣裝扮起來的一瞬間的感情,比如像在幾百年前一個人在看到别人使勁搖槳或者把大石塊運上山時發出的一陣有節奏的歡呼聲。

    發出這歡呼聲的人當時所意識到的隻是他那一瞬間的感情,而不是感覺到這種感情的自身。

    當這一藝術家延續他的這種感情,并把他自己當作一個史詩事件的中心加以反複思索的時候,我們便看到從這種抒情的文學中出現了最簡單的史詩的形式。

    這種形式再慢慢發展下去,到後來那種感情重心的中心點和藝術家本人之間的距離便和它和其他的人之間的距離完全相等了。

    這時這種叙述就不再是純個人的東西。

    藝術家的人格也就慢慢滲透到那叙述本身中去,它像一片澎湃的海洋繞着那裡的人物和行動不停地流動。

    這種進展你在《特平[43]英雄》那古老的英國民歌裡可以很容易看得出來,那民歌以第一人稱開始,卻以第三人稱結束。

    當那海洋以它巨大的力量在每一個人物的周圍澎湃起伏,使得每一個人物也都具有這種巨大的力量,而且使他或她形成一種正常的可以感知的美學上的生命的時候,那這叙述便具有了戲劇的形式。

    藝術家的人格,最初不過表現為一聲喊叫或一種節奏感或一種短暫的情緒,接着它卻變成了流動的閃爍着光輝的叙述,最後它更使自己升華而失去了存在,或者也可以說,使自己非人格化了。

    具有戲劇形式的美的形象是在人的想象中加以淨化後再次投射出來的一種生命。

    美學的神秘,和物質的創造的神秘性一樣,是逐漸形成的。

    一個藝術家,和創造萬物的上帝一樣,永遠停留在他的藝術作品之内或之後或之外,人們看不見他,他已使自己升華而失去了存在,毫不在意,在一旁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設法也讓它們全部升華,失去存在吧,林奇說。

     霏霏細雨開始從蒙着面紗的高天降落下來,他們轉進公爵的草坪,要在大雨來臨之前趕到國家圖書館去。

     ——你到底為什麼,林奇皺着眉頭問道,在這個可憐的被上帝抛棄的島國上,大談什麼美和什麼想象?也難怪藝術家們在把這個國家搞得亂七八糟之後,都躲到他們的藝術作品裡面或者後面去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們一走過基爾德爾校園前的過道,就看到圖書館前面的拱門裡已有許多學生在那裡避雨。

    克蘭利靠在一根柱子上,正用一根修尖的火柴棒剔着牙,靜聽着他的幾個夥伴們的談話。

    大門口附近還站着幾個姑娘。

    林奇低聲對斯蒂芬說: ——你愛的那個人兒也在那兒。

     斯蒂芬一聲不響,在那些學生下邊的一個台階上找到一個地方站下來,完全不理會越下越大的雨,卻不時轉眼去看看那個姑娘。

    她也不聲不響地和她的幾個夥伴站在一塊。

    這會兒她身邊沒有一個神父好讓她跟他調情了,他帶着明顯的怨恨的情緒心裡想着,記起了他上一次和她見面時的情景。

    林奇剛才說得很對。

    他的頭腦中的那些理論和所有的勇氣剛剛已倒空了,現在已慢慢回到一種沒情沒緒的甯靜中來。

     他聽到那些學生正随意談論着。

    他們談到已通過期中考試的兩個醫科學生,談到在遠洋客輪上找工作的機會,和行醫能撈錢不能撈錢的問題。

     ——那全都是些空話,到愛爾蘭鄉村去行醫肯定會好得多。

     ——海因斯在利物浦已待了兩年了,他也這麼說。

    他說那個破地方簡直令人可怕。

    整天沒别的盡是給人接生,都是些半克朗的生意。

     ——那你是說在農村找一個工作,比在一個富足的城市裡還要好嗎?我知道有一個家夥…… ——海因斯根本沒有頭腦。

    他完全是靠死用功才念畢業的,純粹靠死用功。

     ——不用去管他吧。

    在一個大商業城市裡你可以賺到很多錢。

     ——那要看你的生意怎麼樣了。

     ——Egocredoutvitapauperumestsimpliciteratrox,simplicitersanguinariusatrox,inLiverpoolio.[44] 他們的說話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時起時落地傳進他的耳朵裡來。

    她準備和她的同伴們一起走了。

     那陣急促的小陣雨已慢慢過去,隻是在那正方形廣場中的叢林上留下一串串珍珠般的水滴,同時那正方形廣場上的黑色的泥土發出一種呼吸的氣息。

    她們都站在柱廊前的台階上,她們幹淨的靴子不時發出一陣啪啪聲,她們安靜而高興地談講着,時而看看天上的雲彩,舉起雨傘,尋找适當的角度擋住最後的幾點雨滴。

    時而又把傘收起來,一本正經地摟起自己的裙子。

     他對她的評價是否太過分了?她的生活是否真會像一串念珠一樣的簡單,她的生活是否真會像一隻小鳥的生活一樣簡單而又離奇。

    清早非常輕快,一天煩躁不安,到太陽落下時又感到非常疲倦?她的心是否和一隻小鳥的心一樣簡單而又自信? 在快天亮的時候,他醒來了。

    啊,多麼甜蜜的音樂!他的靈魂全都被露水浸濕了。

    在睡夢中一陣陣慘白、清涼的光的波浪從他的肢體上漂了過去。

    他安靜地躺着,仿佛他的靈魂正躺在一潭清水中,耳邊卻一直響着微弱的甜蜜的音樂。

    他的頭腦慢慢清醒過來,品嘗到閃耀着黎明的清光的知識和清晨的靈感。

    一種像最純的水一樣純淨,像露水一樣甜蜜,像音樂一樣動人的精神充滿了他的身心。

    但那精神進入他的身體時是那樣的輕巧,那樣的毫無激情,仿佛是那些天使長在對着他噓氣!他的靈魂正慢慢地醒來,害怕自己會完全清醒了。

    這時正是黎明前的無風的時刻,在這時瘋狂的情緒都會清醒過來,奇怪的植物都會向光明展開它的葉子,飛蛾也會靜靜地開始飛出。

     一種心靈的陶醉!夜也已經陶醉了。

    在一個夢境或幻境中,他已經體會到了天使般的生活的狂喜。

    這僅隻是一瞬間的陶醉,或者還會延續許多小時、許多年甚至許多世紀呢? 那一瞬間的靈感現在似乎忽然從各個方面,從已經發生或者可能發生的無數暧昧的情況中反射出來。

    那一瞬間像一點亮光一樣忽然閃現,而現在從那模糊情景的團團雲霧中飛出的混亂的形式卻緩緩地蓋住了它的餘光。

    啊!在想象的處女的子宮裡,語言文字已變得肉體化了。

    天使長加布裡埃爾[45]已經進入了這個處女的閨房。

    當白色的光焰過去以後,在他的精神中那紅色的餘光越變越深,最後變成了玫瑰色的充滿熱情的光亮,那玫瑰色的充滿熱情的光亮便是她的離奇的、自有其主見的心,它離奇得從不為人所知,将來也不會為人所知,它的主見先于天地之始便已經存在了。

    在那種充滿熱情的玫瑰般的火光的引誘下,衆天使的歌聲正從天上飄落到人間。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你簡直可以迷住堕落的天使長。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這詩行從他的心中來到他的唇邊,低聲把它重念一遍,他感到一首維蘭内爾[46]的有力的節奏流過了他的嘴唇。

    那玫瑰般的火光散發出一道道它的韻律的光線;厭倦,華年,火焰,香煙,歌篇。

    它的光線使整個世界燃燒起來,消融了人的心和天使的心:從這玫瑰中射出的光線便是她的自有主見的心靈。

     你在男人的心中燃起了熱情的火焰, 你讓他為你失去了自己的主張。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後來呢?那節奏慢慢消失,停止了一會兒,接着又開始一拍一拍地活動起來。

    後來呢?後來是煙霧,那從人世的祭壇上向上飛去的香煙。

     在那火焰上飄動着贊美的香煙, 它從海面上一圈圈飛向天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香煙從整個大地的地面上,從整個沸騰的海洋上向上飄去,那是為贊美她而升起的香煙。

    整個地球像一個被來回搖晃着的香爐,它本身便是一個用香料做成的大球,一個橢圓形的球。

    那節奏忽然終止了,從他心中發出的呼喊聲已變得斷斷續續。

    他的嘴開始一次再次默默念誦着那第一節詩;接着他勉強念完了全詩的上半部分,結結巴巴,念不下去了;然後他停住了。

    他的心的呼号聲已變得斷斷續續了。

     那罩着面紗的無風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在赤裸裸的玻璃窗的後面,晨間的清光正在慢慢聚集。

    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了微弱的鐘聲。

    一隻鳥在啾啾鳴叫,兩隻鳥,三隻。

    那鐘聲和鳥叫都停止了,一股冷漠的白色的光向東方和西方鋪展開去,蓋住了整個世界,蓋住了他心中的玫瑰色的光亮。

     擔心一切會全部消失掉,他匆匆用胳膊撐起身子尋找紙片和鉛筆。

    但這兩樣東西桌上全都沒有,而隻有他昨天吃晚飯時用過的一個湯盤和滿是蠟淚的一個燭台,燭台的紙做的承盤還留有昨天的火焰燃燒後的痕迹。

    他疲倦地把手向腳那邊伸去,在那裡挂着的一件上衣口袋裡亂摸索。

    他的手碰到了一支鉛筆,接着還碰到一個香煙盒。

    他回身倒在床上,撕開香煙盒,把裡面的最後一支香煙放在窗台上,開始用清晰細小的筆畫在那粗糙的紙盒面上寫下他那首維蘭内爾詩體的幾節詩。

     全部寫完以後,他躺在那已被壓扁的枕頭上,低聲念了一遍。

    他頭下枕頭裡結成團的毛絨使他想起了她的客廳沙發裡結成團的馬毛。

    他曾多次微笑着或者嚴肅地坐在那沙發上,由于對她和對他自己感到生氣,止不住一再問自己為什麼到那裡去了,而那貼在光秃秃的爐台上面的《神聖的心》的圖片更使他感到心煩意亂。

    他看她在一陣催人欲睡的談話中向他走了過來,請他唱一支他平常唱過的那些奇怪的歌。

    然後,他就看到自己在那張古老的鋼琴邊坐了下來,用手輕輕敲打着那已滿是斑紋的琴鍵,然後,在屋子裡又一次響起的談話聲中,看着她倚立在爐台邊,為他唱一支伊麗莎白時代的精巧的歌曲,唱一支悲傷而又甜蜜的難分難舍的送别歌,唱一支歌頌阿金庫爾的勝利[47]的歌曲,或一支輕快的有關綠袖姑娘[48]的歌曲。

    在他唱着,她聽着,或者假裝聽着的時候,他的心便完全平靜下來,可是當那些古色古香的歌曲唱完以後,他又聽到了那屋子裡的說話聲,并記起了自己的一句充滿諷刺的話:在這屋子裡年輕人被人過早地用教名來稱呼他們了。

     有那麼一會兒,她的眼睛似乎準備對他表示出全部的信任,可結果他隻是徒勞地等待了一陣。

    她現在是輕輕移動着舞步正從他的記憶中走過,她完全像那天夜晚狂歡節舞會上的情景,一手輕輕提着白色的衣裙,一束白色的小花在她的頭上輕輕顫動。

    她随大家一起腳步輕盈地跳着舞。

    她向他這邊跳了過來,在走近他的時候,她微微向一邊轉過眼睛,臉上露出淡淡的紅暈。

    在手拉着手連成的人環斷開的地方,她曾把她的手在他的手裡放了一會兒,一件柔軟的商品。

     ——你這會兒可是一位非常少見的稀客了。

     ——是的,我天生是當和尚的。

     ——我恐怕你是一個異教徒。

     ——你很害怕嗎? 她沿着手拉着手的那一排人群迅速從他身邊跳開去,算作對他的回答,她輕巧而小心地舞着,不和任何人接觸。

    她頭上的白花随着她的舞步顫動着,在她躲進一片陰暗中去的時候,她臉上的紅暈顯得更濃了。

     和尚!他自己的形象忽然變成了一個修道院的破壞者、一個相信異端邪說的方濟各會會員,既願意又不願意皈依上帝,卻像格拉爾蒂諾·達波爾戈·山·達尼洛[49]一樣編織出了一面輕薄的詭辯的蛛網,并在她的耳邊低語。

     不,這不是他的形象,這倒像是上次他見到她時和她在一起的那年輕神父的形象,那天他看到她從她的小鴿子般的眼睛裡偷看着他,手裡胡亂翻着她學習愛爾蘭語的練習簿。

     ——是的,是的,那些姑娘們已經都轉向我們了。

    這情況我每天都能看到。

    姑娘們已經和我們在一起。

    她們是我們學習語言的最好的幫手。

     ——還有教堂呢,莫蘭神父? ——教堂也一樣。

    和我們站在一邊。

    那裡的工作進展得很順利。

    不要為教堂發愁了。

     算了吧!他厭惡地離開那裡是做得完全對的。

    在圖書館的台階上他沒有和她打招呼,也做得完全對!他就應該讓她去和她的神父調情,讓她去玩弄教堂吧,因為教堂不過是基督教的下賤的廚娘。

     一陣粗暴的憤怒徹底驅散了他靈魂中最後一刹那的歡樂。

    它殘暴地徹底打碎了她的美好形象,并把那形象的碎片四散抛撒。

    于是她的形象的被歪曲的縮影便從四方八面飛來,在他的記憶中顯現:他看到了那個穿着破舊衣服、頂着一頭闆結的粗糙的頭發、長着淘氣的孩子臉、把自己叫作他自己的姑娘、還向他要他的一束花的賣花姑娘,想到了他隔壁人家一邊哐啷哐啷地洗着碗盤一邊用農村歌手的拖長的音調老唱着《在基拉爾尼的湖山邊》的頭幾節的廚娘,想到了在科克山附近的人行道上,因看到陰溝上的鐵闆挂住了他破爛的鞋跟,使他幾乎摔倒而大笑不止的那個姑娘,還想到了他曾經看了一眼,并被她小巧的紅透的嘴唇所吸引的那個姑娘,她在從雅各布餅幹廠走出來的時候,回過頭來對他叫着說: ——你已看到了我直直的頭發和彎彎的眉毛,你喜歡嗎? 然而不管他怎麼對她的形象百般诋毀和嘲笑,他始終感到,他的憤怒也仍然隻是對她表示愛慕的一種形式。

    那天他帶着輕蔑的神氣走出教室,其實也有些故意撒賴,他感到也許在她那長睫毛投下一片陰影的黑眼睛後面隐藏着她的整個民族的秘密。

    在他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他曾經懷着怨恨的心情對自己說,她是她本國婦女的一個典型形象,她是一個在黑暗、機密和孤獨中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的一個像蝙蝠一樣的靈魂,她沒有愛情也沒有罪孽地和她溫和的愛人一塊兒待上一會兒,然後卻讓他去對躲在格子後面的一位神父的耳朵低聲坦白自己天真的過失。

    他隻有粗野地對她的情人加以咒罵才可以稍稍緩解他對她的憤怒,她情人的名字、聲音和長相都使他受到打擊的驕傲情緒感到難以忍耐:他是一個當了神父的農民,有一個哥哥在都柏林當警察,還有一個弟弟在莫伊卡倫當招待。

    對他,對他那樣一個就知道如何進行各種形式主義的宗教儀式的人,她可以讓他看到她不加掩蓋的靈魂,而對他這個宣揚永恒的想象力的教士,一個能夠把每天普通生活上的經曆變作具有永生生命的光輝形體的教士,她卻不肯那樣。

     那次聖餐會上的鮮明形象又和他那一瞬間出現的充滿怨恨和絕望的思想聯系起來,從他那思想中發出的連續不斷的喊叫聲形成了一支感恩的聖歌。

     我們的斷續的喊叫和悲傷的歌篇 随着聖餐會上的聖歌向天上飛揚。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現在貢獻犧牲的手正高高舉向蒼天, 聖餐會上的酒杯都已滿滿斟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他從第一行開始大聲朗誦這些詩,直到它的音樂和節奏占據了他的整個頭腦,使它變得無比開朗而甯靜,然後他一筆不苟地把那首詩全部寫下來,這樣用眼睛看着它,就能使他對它的感受更深了一層。

    寫完,他又在枕頭上躺下了。

     清晨已經來臨。

    四周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可是他知道在他的周圍生命馬上就會清醒過來,帶來它的一般的嘈雜聲、嘶啞的說話聲和充滿睡意的禱告聲。

    為了躲避那種生活,他向牆那邊轉過臉去,用毯子蒙着頭,兩眼呆呆地看着破碎的糊牆紙上畫着的那些開過頭的大朵的紅花。

    他極力想用它們的那紅色的光輝重新溫暖他即将消失的歡樂,想象着從他躺着的地方有一條鋪着紅色花朵的玫瑰之路可以直通天堂。

    厭倦!厭倦!他對他自己永恒的熱情也感到厭倦了。

     一陣徐徐襲來的溫暖,一種令人惆怅的厭倦從他緊包着的頭上,沿着脊梁一直往下流動。

    他感覺到它從上往下流去,并看到他自己躺在那裡,微微含笑。

    很快他就将入睡了。

     在十年之後,他又為她寫下了這首詩。

    十年前,她曾把她的披肩做成像帽子一樣戴在頭上,向靜夜的空氣散發出她溫暖的氣息,并在長滿青草的路上輕輕拍打着她的雙腳。

    那是最後一趟街車,高瘦的棗紅馬也了解這一點,因而在那明澈的夜晚搖動着它們的鈴铛以引人注意。

    售票員和趕車的人談着話,他們兩人在藍色的燈光下不停地點頭。

    他們站在馬車的階梯上,他在上面一層,她在下面一層。

    他們談話的時候,她好幾次都爬上來站在他那一層上,然後又走下去,有一兩次她一直站在他的身邊忘記下去了,但後來又走了下去。

    就讓她這樣吧!就讓她這樣吧! 從那兒童時期的智慧到他現在的愚蠢,相隔已經是十年了。

    他要是把他這首詩送給她,怎麼樣?那在吃早飯的時候,在敲開蛋殼的剝剝聲中,準有人會把它拿來大聲朗讀。

    真是再愚蠢不過了!她的弟兄們一定會大笑着,伸出他們強壯有力的粗手彼此争奪着這篇詩稿。

    她的叔父,那個溫和的神父坐在安樂椅上,将會老遠舉着這詩篇含笑念誦着,并對它的文學形式表示贊賞。

     不,不,那簡直是愚蠢。

    即使他把這詩給她送去,她也不會讓别人看見的。

    不,不,她不能那樣做。

     他開始感到他完全冤枉了她。

    一種覺得她天真無邪的感覺使得他幾乎對她産生了憐憫之情,這種天真無邪,直到他通過犯罪對它有所認識以前,他一直全然不理解。

    這種天真無邪,在她還是天真無邪的時候,或者在她的天性第一次奇怪地受到屈辱以前,她也是絕不理解的。

    然後,她的靈魂,像他自己的靈魂第一次犯罪時候一樣,第一次開始了自己的生活,現在他回憶起她嬌嫩蒼白的臉色,和因為女性受到陰森的羞辱而在她的眼神裡表露出來的羞怯和悲傷,他心中不禁充滿了萬種柔腸的憐憫之情。

     在他的靈魂正從狂喜進入惆怅心情的時候,她在哪裡呢?精神生活本來是非常神秘的,可不可能那時候她的靈魂便已經完全感受到了他對她的崇敬?這是完全可能的。

     一陣情欲的閃光又一次點燃了他的靈魂,燃燒着并充滿了他的肉體。

    是她誘使他寫下了那首維蘭内爾詩,她在意識到他的情欲的時候,忽然從她充滿芳香氣息的睡眠中驚醒過來了。

    她陰沉的、帶着惆怅情緒的眼睛睜開來,對着他的眼睛。

    她将不加掩蓋的自己獻給了他,鮮豔、溫暖、芬芳、豐腴,像一片閃着光的雲彩把他包裹起來,像一潭具有流動生命的清水一樣把他包裹起來:于是,也像霧騰騰的雲彩,或者像在空中周遊流動的清水,這一段行雲流水般的語言,這神秘氣質的象征,也在他的頭腦中流過。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你簡直可以迷住堕落的天使長。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你在男人的心中燃起了熱情的火焰, 你讓他為你失去了自己的主張。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在那火焰上飄動着贊美的香煙, 它從海面上一圈圈飛向天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我們的斷續的喊叫和悲傷的歌篇, 随着聖餐會上的聖歌向天上飛揚。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現在貢獻犧牲的手正高高舉向蒼天, 聖餐會上的酒杯都已滿滿斟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但你卻仍守着我們相互凝睇的眉眼, 你肢體豐腴,神态是那樣惆怅!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它們是些什麼鳥?他站在圖書館前面的台階上,倚在一根白蠟樹棍上,觀望着那些鳥。

    它們繞着墨爾斯沃思街一所房子向外伸出的屋脊來回飛着。

    三月末梢黃昏時候的天空使得它們的飛翔顯得異常清晰,它們向前直沖的微微顫抖的黑色的身體,襯着天空,仿佛襯着一塊軟軟的懸挂着的輕煙般的藍布一樣,讓人看得非常清楚。

     他觀望着它們飛翔,一隻鳥接着一隻鳥:一點黑色的閃光、一扭身軀、一拍翅膀。

    他想在所有那些向前直沖微微顫抖着的身體飛過以前,數一數它們共有多少:六隻,十隻,十一隻,他弄不清它們到底是雙數還是單數。

    十二隻,十三隻:因為又有一對鳥兒從高空盤旋着飛下來了。

    它們有時飛得很高,有時飛得低一些,可永遠是直線或曲線地繞着圈飛,總是從左向右飛,圍着一座空中廟宇盤旋。

     他傾聽着它們的叫聲。

    那聲音像護牆闆後面的老鼠發出的尖叫:是一種由雙音符組成的尖叫聲。

    但那聲腔不像其他一些有害人類的動物的鳴叫,顯得又尖又長,還帶着嗡嗡聲,在它們用尖嘴劃破長空的時候,常常會發出震顫的音調,而且還下降三度或四度。

    它們的叫聲,尖厲、清晰而又輕巧,簡直像是從一個發出嗡嗡聲的線軸上抽出的細絲一樣的光線。

     在他耳朵裡還一直不停地響着他媽媽的哭泣聲和生氣的唠叨,這非人的鳴叫聲對他的耳朵卻是一種安慰,那繞着聳立在清澈的天空、由空氣組成的廟宇盤旋着的黑色的單薄的顫抖着的身軀,有時拍打幾下翅膀,有時一擺尾巴來一個急轉彎,這些對于他的仍能看見他母親的面容的眼睛也是一種極大的安撫。

     他為什麼站在廊子前的台階上,舉頭觀望,聽着它們的雙重音調的鳴叫,觀望着它們飛翔?他是要靠鳥占[50]來一蔔吉兇嗎?科尼利厄斯·阿格裡帕[51]的一句話在他的思想中掠過,接着更有各種無形的思想在他的頭腦裡翻騰,從斯韋登伯格[52]關于鳥語的理論,一直到智力問題;他并且想到,在空中生活的生物之所以能獲得知識,之所以能知道時間的變遷和季節的轉換,是因為它們一直生活在它們固定的生活秩序中,而不像人用他們的理智完全擾亂了自己的生活秩序。

     許多世紀以來,都有人像他這樣擡頭端詳着鳥的飛翔。

    他上面的那柱廊使他模糊地想起了古代的某座神廟,他把疲憊的身子倚在上面的那根白蠟樹棍則使他想起了鳥占術士使用的彎曲的手杖。

    一種對不可知的事物的恐懼擾亂着他疲憊的心靈,那是對各種符号和預兆的恐懼,對那個名字和他相同靠柳條編成的翅膀像鷹一樣飛出牢籠的人[53]的恐懼,對多思[54]這個寫作之神的恐懼,他用一隻蘆管在木闆上寫字,在他狹窄的鳥頭上挂着一個兩頭尖尖的彎月。

     他一想到那個神的形象不禁微笑了,因為這使他想到了那個戴着假發、鼻子像酒瓶一樣的法官,他把一份文件舉得老遠閱讀着,不時加上幾個逗點。

    他并且知道,要不是因為這神的名字跟愛爾蘭語的一句罵人話非常相近,他是不會記得那個名字的。

    這可真是愚蠢。

    但是,就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