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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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滴不剩喝幹了他的第三杯淡茶,開始咀嚼撒在他身邊桌上的幹面包渣兒,同時觀望着玻璃罐裡的黑色的小水潭。

    上面的黃色的茶水慢慢倒盡,下面剩下的那個水潭讓他記起了克朗戈斯浴池裡混濁的泥漿一般的水。

    他胳膊旁邊的那個匣子裡裝着許多當票,剛剛他已經全部翻過,現在他無精少神地用他滿是油膩的手一張張拿起印有藍色條紋的紙條來看着,滿是塵土的皺皺巴巴的紙條上字迹寫得很亂,上面是戴利和麥克沃伊等典當人的名字。

     一雙高靿鞋。

     一件四号上衣。

     雜物三件和白油漆。

     一條男褲。

     他把它們放在一邊,出神地看着那匣子的蓋,蓋上點綴着許多虱子屎般的斑點,他心不在焉地問道: ——咱們那個鐘現在快多少? 他母親把那架面朝下躺在爐台上的鐘立起來,從鐘面上可以看出現在是差一刻十二點,然後她仍然讓它躺下了。

     ——快一小時零二十五分鐘,她說。

    現在正确的時間應該是十點二十分。

    天知道,你得盡量趕快,要不趕不上聽課了。

     ——把浴缸裡放上水讓我好洗個澡,斯蒂芬說。

     ——凱蒂,把浴缸放滿水好讓斯蒂芬洗澡。

     ——布蒂,把浴缸放滿水好讓斯蒂芬洗澡。

     ——我不成,我要去參加啦啦隊。

    你給放上吧,馬基。

     當那搪瓷浴盆被安放在下水坑上,一隻破舊的洗澡用的手套也扔在浴盆邊的時候,他讓母親給他搓洗後脖,搓洗耳根後面,和他的鼻子根的兩邊。

     ——唉呀,真叫要命,她說,一個大學的學生竟會髒成這樣,還得他媽媽來給他洗。

     ——但這隻是因為你自己喜歡給我洗,斯蒂芬沉靜地說。

     樓上傳來一聲刺耳的口哨聲,他媽媽把一件潮乎乎的長外衣塞在他手裡說: ——看在上天的面上,你自己趕快擦幹,上學去吧。

     又是一聲尖厲的口哨聲,這次帶着憤怒的情緒拖得更長,幾個姑娘中有一個隻好趕快跑到樓梯口下面去。

     ——有什麼事,爸爸? ——你那個懶骨頭臭丫頭哥哥還沒走嗎? ——走了,爸爸。

     ——真走了? ——是走了,爸爸。

     ——哼! 那女孩跑回來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趕快一聲不響從後門出去。

    斯蒂芬大笑說: ——他對性别的看法可真有點怪,他好像把丫頭看作是男性的了。

     ——啊,你真不知道害臊,斯蒂芬,他媽媽說,你怎麼會跑到那個地方去了,你将來一輩子都會後悔不疊的!我可知道,你自那以後已完全變了。

     ——再見,所有的人,斯蒂芬說,微笑着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向大家告别。

     高台子後面的那個胡同裡積滿了水,他緩步向前走着,在一堆堆潮濕的垃圾中擇路而行。

    這時他卻聽到從牆那邊關女尼的瘋人院裡傳出一個發瘋的女尼的喊叫聲。

     ——耶稣基督!啊,基督!基督! 他生氣地一搖頭,想把那聲音從他的耳朵裡搖去,他踏着腐爛的垃圾跌跌撞撞匆匆向前走着,一種厭惡和怨艾的情緒竟使他的心感到說不出的疼痛。

    他父親的口哨聲、他母親的唠叨、那個看不見的瘋人的喊叫,現在變成了許多使他非常難堪的聲音,威脅着要消除他那年輕人的驕傲。

    他發出一聲咒罵,把那些聲音的回聲從他的心中驅趕出去。

    但是,在他沿着大馬路走去,感覺到灰蒙蒙的曙光穿過雨水淅瀝的樹枝在他的四周散落下來,并聞到水淋淋的樹葉和樹幹發出的帶着野性的離奇氣味的時候,他的靈魂終于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完全像過去一樣,馬路上雨水淋漓的樹木馬上使他想起了格哈特·霍蔔特曼[1]劇中的姑娘和婦女,對她們的淡淡的悲愁的記憶和從帶水的樹枝上散發出的芳香的氣息融混在一起,變成一種沉靜的歡樂情調。

    他每天一早橫越街市的散步早已開始了,他事先便已知道,在他穿過費爾維尤泥濘的土地時,他将想起紐曼的帶有修道院氣味的用銀線貫穿的散文。

    在他走過北灘路時,随便朝那裡一些食品店的窗口望一望,他就會想起吉多·卡瓦爾坎迪[2]的陰森的幽默而不禁微笑。

    當他在塔博特廣場走過貝爾的石雕的時候,易蔔生精神,一種帶着倔強的孩子的美的精神,将會像一陣尖厲的清風在他的心上吹過。

    而當他在裡費河那邊一個肮髒的舊貨店門口走過的時候,他一定會重複唱着本·瓊森所寫的一首歌,那首歌的開頭是: 我待在這裡并不感到更為無聊[3]。

     每當他的頭腦厭倦于從亞裡士多德或亞奎納斯的幽靈般的詞句中去尋找美的真髓的時候,他總轉向伊麗莎白時代典雅的歌曲從中去尋找樂趣。

    他的頭腦,穿着多疑的僧人的服裝,常常站立在那個時代的窗子的暗影之下,傾聽着由豎琴奏出的嚴肅而又虛假的音樂,或傾聽着穿坎肩的婦女[4]發出的坦率的大笑聲,直到一陣過于低下的大笑,一句被時代所玷污、帶着淫浪氣息和虛假榮譽的話語,刺痛他那僧侶的驕傲心情,迫使他從他隐藏的地方走了出來。

     大家原以為他終日沉湎其中,因而使他遠離他的年輕夥伴的那些學問,現在看來也隻不過是從亞裡士多德的詩學和心理學中搜集來的一些纖巧的句子,隻不過來自一本SynopsisPhilosophiScholasticadmentempiThomoe[5]。

    他的思想不過是由各種疑慮和對自己的信心不足所組成,僅隻偶爾被本能的閃電所照亮的一片朦胧,不過那閃電的光是那樣清晰而輝煌,它每一閃亮,整個世界便似被烈火燒熔,立即在他的腳下消失了。

    而自那以後他便感到自己的舌頭已笨拙失靈,而且他所見到的别人的眼神也都顯得毫無反響,因為他感到美的精神已經像一件外衣一樣把他完全裹住,而且至少在一種朦胧的夢境中他已經和真正的高尚結識了。

    但是如果這短暫的無聲的驕傲不再給他以支撐力量,他也很高興自己仍然生活在無數普通人的生活之中,在這城市的肮髒、嘈雜和混亂中,懷着輕快的心情無畏地向前走去。

     在運河上的擋闆附近,他遇上那個長着一張娃娃臉、戴着無邊帽的肺病患者,邁着細碎的步子從橋上向他走過來,他穿着一件裹得很緊的栗色外衣,把一把收攏的雨傘,像占蔔的神杖似的舉在自己的身邊。

    他想現在應該是十一點了,同時轉身朝一家牛奶店裡望去,想看看時間。

    牛奶店裡的鐘告訴他那會兒是五點差五分,可是他剛一轉身,卻聽到近處什麼地方有一個看不到的鐘急促而清楚地敲了十一下。

    聽到這鐘聲他不禁笑了,因為這使他想起了麥卡恩,他當時就似乎看到他那穿着一身射擊服裝的矮胖的身體,留着淡黃色的山羊胡,站在霍普金斯街角的微風中,并聽到他對他說: ——迪達勒斯,你可真是個不合群的動物,整天一個人悶着。

    我可不那樣。

    我是一個民主派,我決心要為未來的歐洲合衆國裡的一切階級和性别的社會自由和平等進行工作,并為之奮鬥。

     十一點!那麼說他要趕去聽那一堂課也太晚了。

    今天是星期幾來着?他在一家報社的門前停下,看看張貼在門口的報紙的欄頭。

    星期四。

    十點到十一點,英語;十一點到十二點,法語;十二點到一點,物理。

    他自己假想着上英語課的情景,而現在即使他遠離那教室他也感到非常不安和毫無辦法。

    他看到他的同學們順從地低下頭去,在他們的筆記本上寫下老師要他們寫下的一切,字面上的定義、實際的含義、各種例證、生死年月、主要作品,以及互相并列的别人的贊揚和批評等。

    他的頭卻沒有低下去,因為他的思想早不在教室裡了,但不管他是四面轉頭看看那個不大的教室裡的同學,或是朝着窗外越過一片荒涼的菜地向遠處望去,他都感到有一股令人沮喪的充滿地窖裡潮濕和腐爛氣味的臭味向他襲來。

    除開他自己的腦袋之外,在他前面的最前幾排椅子中也有一個頭在所有低着的腦袋中高揚着,它像是一個神父的頭,正毫不羞怯地對着聖體盤,在為它周圍的恭順的禮拜者祈求。

    每當他想起克蘭利,他總不能在腦子裡形成一個他身體的完整形象,卻隻能想象他的頭和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甚至現在襯映着清晨的灰色的帷幕,他眼前所見也隻是有如在夢中所見的幻景,隻看到一張已和身軀分離的臉,或者是從死人臉上壓下的模型,額頭上支棱着一頭黑色的直豎着的頭發,那樣子像戴着一頂鐵制的王冠。

    它完全像一張神父的臉,像神父一樣臉色蒼白,鼻翅很寬,眼睛下面和圍繞着下巴底下都露着一片陰暗的顔色,也像神父一樣長着很長的毫無血色的嘴唇,老是淡淡地微笑着。

    斯蒂芬忽然記起他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地對克蘭利講述着他的靈魂所感受到的苦惱、不安和渴望,而他這位朋友的回答始終隻不過是一聲不響地聽着,他實在早應該看出,那是一張有罪的神父的臉,因為他聽了許多人的忏悔卻完全不能為他們贖罪,可是這時在他的記憶中他又感覺到那臉上的那雙女人氣的黑眼珠正向他注視。

     通過這一形象,他在一瞥之中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可以使他沉思的漆黑的地洞,可是他又立刻轉過身去,感到現在還不是進入那洞中去的時候。

    但是他的朋友的那種夜色般陰森的心不在焉的神态,卻似乎在他四周的空氣中散發出一種稀薄的緻命的毒氣,他并且發現自己正随意讀着在他身邊或左或右閃現的一個個單詞,十分呆癡地納悶兒,為什麼它們忽然不聲不響完全失去了任何明白的含義,直到一切毫無意義卻在街頭巷尾流傳的傳說像符咒一樣緊抓着他的思想,而當他在一堆堆用死亡的語言組成的胡同中走過的時候,他的靈魂卻因為衰老,歎息着縮成一團了。

    他自己對語言文字的意識慢慢都從他的頭腦中流出,全部流進那些單詞裡去,那些單詞卻自己在那裡來回換着樣子排列,執拗地定要排出非常别扭的韻腳: 常春藤發出凄厲的叫聲爬在牆上, 它哭泣着蔓延着爬在牆上, 黃色的常春藤爬在牆上, 常春藤,常春藤爬在牆上。

     誰曾聽到過這樣充滿眼淚的詩行?偉大的上帝啊!誰曾聽到過常春藤在牆上哭泣?黃色的常春藤,那倒也還可以。

    還有黃色的象牙。

    可是有沒有像象牙一樣的常春藤呢? 現在那個字在他的頭腦中閃着光,比從大象的斑斑點點的長牙上鋸下來的任何象牙都更為清晰,更為明亮。

    Ivory,ivoire,avorio,ebur[6].他學拉丁文時學的第一個例句便是:Indiamittitebur,[7]他記起了教他拉丁文的那位校長的狡猾的北方人的臉,他曾經教他用典雅的英文重新改寫奧維德的《變形記》,但因為他一再提到小豬肉、陶片和豬肉火腿,總顯得非常荒唐可笑。

    他所知道的那點拉丁文詩歌的規律不過是從一位葡萄牙神父寫的一本破爛不堪的書上學來的。

     Contrahitorator,variant,incarminevates.[8] 羅馬曆史的危機、勝利和動亂就是通過intantodiscrimine[9]這句濫調慢慢傳授給他的,他同時還試圖通過implereollamdenatiorum幾個詞來窺探那衆城之城的社會生活,這幾個字他那位校長曾經用十分響亮的聲音翻譯成 用銀角子裝滿錢罐 。

    他那本久經時間磨煉的賀拉斯的作品什麼時候摸上去都一點也不冷,盡管他的指頭是那麼冰涼。

    那些書頁都帶有人的味道,五十年前就有約翰·鄧肯·英弗拉裡蒂用他的手指翻閱過,後來他弟弟威廉·馬爾科姆·英弗拉裡蒂也翻過它。

    是的,在那些發黃的扉頁上寫的都是些高貴的人的名字,而對他這個拉丁文知識少得可憐的人來說,那些含義朦胧的詩行也仿佛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放在常春花、薰衣草和馬鞭草中而顯得無比芳香。

    但是,一想到在世界文化的筵席上他将永遠隻不過是一位羞怯的客人,他不禁感到非常傷心。

    另外使他感到傷心的是那僧侶的知識,他原來極力想以它為基礎建造起一種美的哲學,現在卻看到在他生活的這個時代,一般人把它看得還不如紋章學和馴鷹術所使用的那些微妙而奇怪的術語更為重要。

     在他左邊的代表三位一體的那塊灰色的石頭,由于全城人的無知,不過像一塊無用的頑石穩坐在一圈笨重的欄杆之中。

    這形象使得他的心緒非常低沉,他正想盡各種辦法,企圖使自己的腳從獲得改造的良心的桎梏中解脫出來,這時他卻遇上了那愛爾蘭民族詩人的滑稽可笑的塑像[10]。

     他并不生氣地觀望着它,因為,盡管身心的懶散像看不見的蛆蟲一樣爬滿了它的全身,爬滿了它那似乎不停移動着的腳和外衣的衣褶,爬滿了它那顯得很卑賤的腦袋,但它似乎十分謙卑地意識到了自己無足重輕的地位。

    這是一位古艾尼人穿着借來的古愛爾蘭人的外衣。

    這時他不禁想到了他的朋友達文,那個農民學生。

    他們彼此開玩笑時他曾對他使用過這個名字,可是那年輕的農民毫不在意地接受了。

     ——就這麼叫吧,斯蒂維,正像你說的,我這人是死腦袋瓜。

    你願意叫我什麼都行。

     這樣用家人之間的親昵稱呼來使用他的教名,在他第一次聽到這一稱呼出自他這位朋友之口的時候,曾感到十分高興,因為他不論對誰講話,也和别人對他講話一樣,總是非常嚴肅的。

    常常當他坐在格蘭瑟姆街達文的屋子裡,一面帶着驚異的心情觀望着他的朋友沿牆根擺着的一雙雙做工極好的靴子,一面為滿足他朋友的容易滿足的耳朵,而實際也是為了掩蓋他自己的渴望和沮喪心情,念誦着别人的詩行和韻文的時候,他這位傾聽者的古艾尼人的粗淺的頭腦對他來說,有時頗有吸引力,有時又使他不禁要退避三舍。

    吸引他的是他那樸實而有禮貌的凝神靜睇,或他對古英文用語的奇怪用法,再或者是他對粗野的人的技能所表現的強大的喜悅情緒——因為達文一直是拜倒在邁克爾·丘薩克那個蓋爾人的腳下的——而使他的思想不禁迅速而急驟地極力趨避的則是他那莽撞的理智,或愚鈍的感情,或他那充滿恐懼的呆滞的眼神,那是一個饑餓中的愛爾蘭村舍的靈魂所表現的恐懼,在那村舍中戒嚴令至今仍使所有的人整夜不安。

     他叔叔馬特·達文,關于那位運動家的能力和事迹他是記得很清楚的,這位年輕農民完全和他那位叔叔一樣非常崇拜愛爾蘭的各種悲傷的傳說。

    他的那些不惜花費一切代價要使學校的平庸生活變得多少有幾分意義的同學們,都喜歡把他看成是一個年輕的芬尼亞分子。

    他的保姆教他學會了愛爾蘭語,并用殘缺不全的愛爾蘭神話照亮了他的樸質的想象世界。

    對那些從來無人從中找到一行美麗詩句的神話,對那些在代代相傳的過程中已變得十分混亂、複雜、令人難以相信的故事,他的态度卻完全像一個缺乏頭腦的農奴對待羅馬天主教的宗教一樣一片忠心。

    不管任何從英格蘭,或者通過英格蘭的文化傳來的思想或感情,他的頭腦都毫無例外地一律加以拒絕。

    至于英格蘭以外的世界,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外國是法國,他常常也談到為法國盡忠。

     這種雄心,又配上年輕人的那種幽默,使得斯蒂芬常常把他稱作馴順的白鵝,這個名字甚至還有一點特别令人厭煩的地方,就是它清楚地表明了他這位朋友既不愛講話也不愛行動的氣質,而這種氣質似乎常在斯蒂芬的随時都急于進行思考的頭腦,和那種愛爾蘭的處處躲躲藏藏的生活方式之間形成了一種障礙。

     斯蒂芬常常用一陣激烈的或者說過于豐富的語言來回避對方顯示精神反抗的冷漠的沉默,而這位年輕農民有一天夜晚由于精神上不堪其擾,講出一番話來卻又在斯蒂芬的頭腦裡喚起了一種奇異的想象。

    他們兩人那時正穿過貧苦猶太人的狹窄而黑暗的街道,慢慢散着步朝達文家走去。

     ——去年秋天快入冬的時候,斯蒂維,我自己曾遇到過一件事,這事我從沒有對任何一個活人講過,今天你是第一個聽到我講這件事。

    我記不清那是十月還是十一月。

    可能是十一月,因為那是在我到這兒來參加新生班學習之前。

     斯蒂芬含着笑對他的朋友轉過臉去,很高興他能這樣自信,而且他說話時那種淳樸的腔調也赢得了他的同情。

     ——那一天,我整天沒有回家,一直待在巴特凡特——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克羅克健兒和瑟爾斯大無畏球隊正在那裡進行一場球賽,我的天哪,斯蒂維,那場球賽打得可真叫玩兒命。

    我一個表哥,方西·達文,由于大部分時間一直跟着前衛到處奔跑,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熱得把衣服全都剝光了,可是你知道那一天對一般的利默裡克人來說還是很涼爽的。

    那一天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有一次一個克羅克的小夥子狠狠朝他頭上一棍打去,那一棍天知道隻差一丁點兒就打在他的太陽穴上。

    啊,上帝可以作證,要是那一棍真打上了,他肯定就算完了。

     ——我很高興他逃脫了性命,斯蒂芬大笑着說,但是我肯定你剛才要講的一件奇事絕不會就是這個吧? ——是啊,我相信你對那個是不感興趣的,可是不管怎麼說,在那次球賽之後,球場上一直熱鬧非常,弄得我竟誤了回家去的最後一趟火車,我也找不到任何便車可以帶我回去,因為事不湊巧,那天夜晚正好在城堡鎮有一次群衆大會,村子裡所有的車都趕到那邊去了。

    因此我除了待在那裡過夜或用兩條腿走回去,就再沒有任何其他辦法可想了。

    是啊,我開始步行,我走了一陣天就完全黑了下來。

    等我走過巴利霍拉山以後,還有很長一段路幾乎是什麼人也看不見的,而那裡離基爾馬洛克可還有十多英裡。

    沿路上你看不見半間基督教徒的住房,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天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有一兩次我在一個樹叢下面停下來點着我的煙鬥,要不是因為露水太重,我幾乎都想兩腳一伸就在那兒躺下睡覺了。

    最後,大路拐過一個彎,我忽然看見遠處一個小村子裡有一個窗口露出了燈光。

    我走過去敲門。

    裡面有人問我是誰,我回答說,我在巴特凡特看球賽看得太晚,隻好走路回去,如果我能讨一碗水喝,我會非常感謝。

    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婦女打開了門,拿給我一大罐牛奶。

    她隻穿了很少一點衣服,頭發也披散着,仿佛在我叫門的時候她正準備上床睡覺。

    從她的身材和她的某種奇特的眼神來看,我相信她一定懷孩子了。

    她站在門口一個勁兒拉着我談話,談了很久,我當時就感到很奇怪,因為她的胸脯和肩頭幾乎全都露着。

    她問我累不累,願不願意就在那裡過夜。

    她說她家裡就隻她一個人,她的丈夫那天早晨送他妹妹到昆斯敦去了。

    她就那麼一直不停地談着,斯蒂維,她的眼睛直盯着我的臉,她站得離我非常近,我差不多都能聽到她的呼吸聲。

    最後當我把奶罐還給她的時候,她拽着我的手硬要把我往門裡面拉,還說:快進來,就在這兒過夜吧。

    你完全不用害怕。

    這屋裡除了咱倆什麼人也沒有……我沒有肯進去,斯蒂維。

    我向她道了謝,仍開始走我的路,渾身全都像發燒一樣。

    走到大路上第一個拐角的地方我回頭望望,她仍然還站在門口。

     達文的故事的最後幾個字一直在他的記憶中回蕩,他故事中的那個女人已變成了他坐在學校的車上開過克萊恩時曾經見到的那些站在屋門口的農婦的形象,這是她的民族和他自己的民族的一個典型的象征,一個蝙蝠一樣的心靈在黑暗中、在隐秘中、在孤獨中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于是通過一個毫無忸怩之态的女人的眼神、聲音和姿态,邀請一個陌生人到她的床上去。

     他忽然感到有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一個年輕的聲音叫喊着: ——啊,老爺,是您自己的姑娘,先生!今天的第一束鮮花,老爺。

    買下這束可愛的鮮花吧。

    好嗎,老爺? 她向他舉過來的鮮花和她那年輕的藍色的眼睛,在那一瞬間仿佛正好表現出毫無忸怩之态的天真形象,他于是不禁停了下來,但不久那形象便消失了,他所看到的隻是她的破爛衣衫、潮濕而粗糙的頭發和頑皮的臉。

     ——買下吧,老爺!别忘了您自己的姑娘,先生! ——我沒有錢,斯蒂芬說。

     ——買下這些可愛的花吧,行不行,老爺?隻要一個便士。

     ——你沒聽見我剛才講的話嗎?斯蒂芬向她低過頭去問道。

    我已經對你說過我沒有錢。

    我再對你說一遍。

     ——啊,将來您肯定會有錢的,老爺,上帝保佑您,那女孩稍等了一會兒回答說。

     ——那也許吧,斯蒂芬說,但我看恐怕不一定。

     他很快離開了她,擔心她那親昵的表現會進而轉為對他喋喋不休,再說他也不願礙她的事,妨礙她向别的人,一個從英格蘭來的旅遊家或者三一學校的學生什麼的,兜售她的鮮花。

    他沿着一直走去的那條格拉夫頓大街,進一步延長了那令人沮喪的貧窮景象。

    在那條街的鬧區有一塊紀念沃爾弗·托恩[11]的石碑,他還記得當年立這塊碑時,他和父親一起來參加了那個儀式。

    他一想起當時對托恩表示崇敬的那俗不可耐的儀式,簡直感到十分痛心。

    那時還有坐在一輛漂亮的車子裡前來參加儀式的四位法國代表,其中有一個微笑着的胖小夥子,用一根棍挑着一塊牌子,那上面寫着Vive1’Irlande[12]幾個字。

     但是斯蒂芬廣場上的樹木卻散發出雨水的芬芳,那被雨水澆透的土地也散發出它的塵世的生命的氣息,一種從許多發黴的心靈中升起的淡淡的煙霧。

    他的前輩曾多次對他講過的那個英勇、腐朽的城市的靈魂,随着時間的推移,已經萎縮成一股從土地上升起的淡淡的生命的氣息。

    而且他知道待會兒他進入那陰暗的學校大門之後,他就會感受到一種并非巴克·伊根[13]和伯恩查佩爾·惠利[14]所知的腐化堕落情景。

     現在要到樓上去上法文課已經太晚了。

    他穿過大廳,朝通向物理實驗室的那條過道走去。

    過道裡很黑,很安靜,但也并非無人守望之處。

    他為什麼會感到這兒一定有人在守望着?是因為他曾聽人說,在巴克·伊根時代,這兒有一個秘密的樓梯口嗎?或者還是因為耶稣會的一切房舍都是治外地區,他現在是在一群異族人民之間活動?托恩和帕内爾的愛爾蘭似乎已消失在無盡的空間中了。

     他打開實驗室的門,站在從滿是塵土的窗口勉強照進的寒冷、陰森的光線之中。

    靠近大門前有一個人蹲在那裡,從他瘦小的身體和灰色的衣服判斷,他知道那是副教導主任正在生火。

    斯蒂芬輕輕關上門,朝火爐邊走去。

     ——早,先生!我可以幫幫你的忙嗎? 那神父馬上擡起頭來說: ——先等一等,迪達勒斯先生,一會兒你就會看到了。

    點火也是一種藝術,我們有陶冶性情的藝術,我們也有實用的藝術。

    這是一種實用的藝術。

     ——我也來試着學一學,斯蒂芬說。

     ——煤不要加得太多,副教導主任說,一邊兩手不停地忙活着,這是生火的秘訣之一。

     他從長袍旁邊的口袋裡掏出四個蠟燭頭,靈巧地把它們跟煤塊和一些揉皺的紙團一起放進爐子裡去。

    斯蒂芬一聲不響地在一旁觀望着。

    他這樣跪在一塊方磚上點火,忙着把紙團和蠟燭頭一件一件往爐子裡放,那樣子似乎使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像一位恭順的神父,他仿佛是上帝的祭司,正在一個空蕩蕩的神廟裡準備着向神獻祭。

    他那已褪色的破舊的長袍也像是一件樸素的祭司的布袍,覆蓋着這個跪着的形象,而這個人如果讓他穿上法衣或穿上挂滿鈴铛的主教服裝,他就會感到極不舒服。

    由于長時間慢吞吞地為主操勞——點燃聖壇上的爐火、對一切聽到的話嚴格保密、侍候塵世的凡人、不論奉派進行任何工作都積極行動——他的身體已經變得相當衰老,可是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聖徒或教皇的美。

    不,他的靈魂本身也由于那種操勞隻是變得越來越老,卻并沒有顯得和光明和美更為接近,或者向外散發出表現他的莊嚴神聖的甜蜜的氣息——剩下的隻是一個受盡折磨的意志,它在接受命令時的反應也并不比愛情或戰鬥所引起的反應更為強烈,他的又幹又瘦的衰老的身軀,由于覆蓋上一層銀灰色的絨毛已全部變灰了。

     副教導主任蹲下身去,觀望木棍被火燒着的情況。

    完全為了打破沉默,斯蒂芬說: ——我敢肯定我可生不着一爐火。

     ——你是一位藝術家,是不是,迪達勒斯先生?副教導主任說,擡頭望着他眨了眨灰色的眼睛。

    藝術家的目的是創造美的東西。

    但到底什麼叫美那可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思索着這個難題,慢慢搓了搓自己的幹枯的手。

     ——你現在能回答這個問題嗎?他問道。

     ——亞奎納斯,斯蒂芬回答說,說是Pulcrasuntquoevisaplacent[15]。

     ——在咱們眼前的這一堆火,副教導主任說,看起來也令人感到很愉快。

    那麼它也可以算作美嗎? ——從視覺所能體會到的情況來看,這裡我想也包含着美的感受的意義,它就應該算是美。

    可是亞奎納斯也說過Bonumestinquodtenditappetitus[16]。

    從它能滿足動物對溫暖的要求來說,火是一種善。

    可是在地獄裡,火卻是一種惡。

     ——完全是這樣,副教導主任說,你的話正好說在點子上了。

     他敏捷地站起來朝門口走去,讓門半開着說: ——據說生火時有點風會有很大的幫助。

     在他回到火爐邊時,步子很輕快,但微微有點兒瘸,斯蒂芬從他毫無熱情的灰眼睛裡,看到一個耶稣徒安靜的靈魂正觀望着他。

    他和伊格内修斯一樣有點瘸,可是他的眼睛卻完全沒有伊格内修斯熱情的火花。

    甚至傳說中他們那一幫人所使用的計謀,一個比記載機密、微妙的機智的神話書中所記載的更為微妙和更為機密的計謀,也沒有能夠在他的心中燃起耶稣門徒的熱情。

    他仿佛是完全按照吩咐,為了給上帝帶來更大的榮譽,在使用着人世的計謀、智能和機智,他在使用它們時沒有任何歡樂,對它們在惡人身上的出現也沒有任何仇恨,而隻是帶着堅定的絕對服從的姿态,還它們一個本來面目,而盡管他整天一聲不響地操勞着,他似乎對他的主人并不喜愛,對他所幹的那些事,如果真有熱情的話,那也是微乎其微的。

    完全像造物者所要求的那樣,他是Similiteratquesenisbaculus[17],像老人手中的一根手杖,在深夜走在路上或遇上惡劣天氣的時候,可以做個依靠,在花園的凳子上可以和一位太太送他的花束放在一塊兒,有時也可以把它舉起來對人進行威脅。

     副教導主任回到火爐邊,開始撫摸自己的下巴。

     ——關于這個美學問題,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聽到你的意見呢?他問道。

     ——我的意見!斯蒂芬驚愕地說,我要是運氣好,十天半個月也許能碰上一點關于這個問題的想法。

     ——這類問題是非常深奧的,迪達勒斯先生,副教導主任說,這仿佛像在莫黑山的峭壁上觀望下面的深淵。

    許多人跳進深淵便再也沒有回來。

    隻有那些受過潛水訓練的潛水員可以進入深淵裡去,進行一番探索,然後再浮到水面上來。

     ——如果你講的是思索問題,先生,斯蒂芬說,那我也敢肯定世界上并沒有什麼獨立思考這種東西,因為一切人的思索必須受它自己的規律的限制。

     ——哈! ——就我的需要來說,我依靠亞裡士多德和亞奎納斯的一兩個概念所發出的光就足夠我在目前進行工作了。

     ——我明白。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我需要它們隻是為了讓它們為我所用,作為我的向導,然後我要依靠它們發出的光幹一點我所要幹的事。

    如果那個燈光冒出黑煙或者發出臭味,那我就要調整一下它的燈芯。

    如果它變得不夠亮了,那我就要把它賣掉,另外再買一盞。

     ——耶庇克蒂忒斯[18]也有一盞燈,副教導主任說,那盞燈在他死後賣了個很好的價錢。

    那就是他靠着它寫出哲學論文的那盞燈。

    你知道耶庇克蒂忒斯是誰嗎? ——一位老先生,斯蒂芬啞着嗓子說,他曾經說過,一個人的靈魂完全像裝在柳條筐裡的一筐水。

     ——他曾用一種非常樸實的語言對我們說,副教導主任接着說,有一次他在一尊神像前面放上了一盞鐵鑄的燈,後來一個小偷把燈偷走了。

    那位哲學家怎麼辦呢?他想了想偷竊是小偷的本性,因此決定第二天去買一盞瓦燈,不再用鐵燈了。

     副教導主任放進爐子裡的蠟燭頭散發出燒焦的蠟油味道,那氣味在斯蒂芬的意識中竟和他們的铿锵話語聲融混在一起了,柳條筐和燈,燈和柳條筐。

    那神父的聲音也顯得響亮而铿锵有調。

    斯蒂芬的思想本能地停滞住了,那奇怪的聲音和形象,那好像一盞沒點着的燈或像一個焦距錯誤的反光鏡中的神父的臉,都使他的思想停止活動了。

    在這張臉後面,或者臉裡面有什麼東西呢?是一個呆癡、麻木的靈魂,或者還是一團充滿智慧,并能表現出上帝的憤怒的包藏着雷電的烏雲? ——我說的完全是另外一種燈,先生,斯蒂芬說。

     ——毫無疑問,副教導主任說。

     ——在美學讨論中,斯蒂芬說,有一個很大的困難,那就是很難知道我們在使用某些詞句時,根據的是文學傳統還是市井間的傳統。

    我記得紐曼有一句話說到聖母瑪利亞,說她由所有的聖徒陪伴着。

    可是這個字在市井間使用起來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希望我沒有絆住[19]你。

     ——不不,我也沒有什麼事,副教導主任客氣地說。

     ——不,不,斯蒂芬微笑着說,我的意思是……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副教導主任連忙回答說,我現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講的是絆住那個詞兒。

     他向前伸出下巴,幹咳了幾聲。

     ——還回到燈的問題上來,他說,往燈裡加油也是個很微妙的問題。

    你必須選擇純淨的油,往裡加的時候你還必須非常小心,不要讓它流在燈外面,也不要讓油從漏鬥口上漫出來。

     ——什麼漏鬥?斯蒂芬問道。

     ——就是你用它往燈裡灌油的那種漏鬥。

     ——那個?斯蒂芬說,那東西叫漏鬥,那不是通盤嗎? ——什麼是通盤? ——就是那個。

    那個……漏鬥。

     ——這東西在愛爾蘭語裡叫通盤嗎?副教導主任問道,我這一輩子還從沒聽說過這個詞兒。

     ——在下德拉蒙康德拉一帶這東西叫作通盤,斯蒂芬大笑着說,那裡的人英語可都是說得呱呱叫的。

     ——通盤,副教導主任沉思着說,這個詞再有趣不過了。

    我一定得查查字典。

    說真的,我一定得把它記住。

     他這種客氣的外貌看來有些虛假,斯蒂芬幾乎是用寓言中長兄看待回頭浪子的眼神注視着這位英格蘭的皈依者。

    這個待在愛爾蘭的可憐的英格蘭人,在一陣熱鬧的精神轉變的儀式之後變成了一個虔誠的信徒,他似乎是在那個充滿陰謀、痛苦、嫉妒、鬥争和卑鄙行為的奇怪的戲快要演完的時候才走進耶稣教會的曆史舞台的——他由于姗姗來遲,是一個精神上的後輩。

    他的宗教思想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呢?也許他有生以來就一直生活在一群嚴肅的離經叛道的人們中間,他隻看到耶稣是人類的救星,而對于整個宗教的那一套虛假的儀式非常厭惡。

    難道在無數派别鬥争的混亂中,在什麼六大原則會、特殊人、種子和蛇洗禮會、命運先于人世論者等種種混亂派别的胡言亂語之中,他卻會感到需要一種出自内心的虔誠嗎?難道是在他像纏繞一團棉線一樣,把他關于在聖壇前行一次額手禮便會帶來一股仙氣,或者關于聖靈誕生的細緻微妙的思緒,抽繹到了盡頭的時候,忽然發現了真正的宗教嗎?再不然難道是他坐在某一個鐵皮頂的小教堂門口,打着哈欠細數着教堂收到的便士的時候,耶稣基督碰了他一下,讓他跟着走,他也就像坐在稅務局前的那個門徒一樣跟着他走了嗎? 副教導主任又重新念叨着那個詞。

     ——通盤!哎呀,真是太有趣了! ——你剛才問我的那個問題似乎比這個更有趣得多。

    藝術家們盡一切力量用一團泥表現的美究竟是什麼東西,斯蒂芬冷靜地說。

     這個小詞兒似乎讓他把他的靈敏感覺的劍尖指向了這個有禮貌的時刻警惕着的敵人。

    一想到現在跟他說話的那個人是本·瓊森的同胞,他不禁有一種很難堪的感覺。

    他想: ——我們兩人剛才談話所使用的這種語言原來是他的語言,後來才變成了我的語言。

    像家、基督、麥酒、主人這些詞,從他嘴裡說出來和從我嘴裡說出來是多麼不相同啊!我在說這些詞和寫這些字的時候可能并不感到精神上十分不安。

    他的語言對我是那樣地熟悉,又是那樣地生疏,對我它永遠隻能是一種後天學來的語言。

    那些字不是我創造的,我也不能接受。

    我的聲音拒絕說出這些字。

    我的靈魂對他這種語言的陰森含義感到不安。

     ——要分清什麼是美,什麼是崇高,副教導主任補充說,分清什麼是道德上的美和什麼是物質上的美。

    還要弄清楚對各種不同的藝術來說,什麼樣的美最适合于什麼樣的藝術。

    這是我們應該加以研究的一些有趣的問題。

     副教導主任的堅定和枯燥的聲音忽然讓斯蒂芬感到極不舒服,他于是沉默下來。

    副教導主任也沉默了下來。

    從遠處的樓梯口傳來許多皮靴聲和混亂的說話聲,打破了房間裡的沉寂。

     ——在對這些問題進行探索的時候,副教導主任用一種下結論的口氣說,必須注意這裡存在着一種因為缺乏營養而陷于枯竭的危險。

    首先你必須設法取得學位。

    你應該把這件事當作你的第一個目标。

    然後一點一點你自然會看清你的道路了。

    我指的是各個方面的道路,你的生活道路和你進行思維的道路。

    在一開始這可能有點像騎着自行車爬高山。

    比如像穆南先生,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爬到山頂上去,可是他終于爬上去了。

     ——我可能沒有他那種才能,斯蒂芬平靜地說。

     ——這個誰也不知道,副教導主任微笑着說,咱們自己誰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大才能。

    但我們肯定絕不能洩氣。

    Perasperaadastra.[20] 他匆匆離開火爐,走到樓梯口去,看着正進來的藝術班第一班的同學。

     斯蒂芬倚在火爐邊,聽見他輕快地一視同仁地對班上的每一個同學打招呼,并且幾乎可以看到一些比較無禮的學生坦率的微笑。

    這時一種凄涼和悲憫的感情像露水一樣灑在他那容易感傷的心上,他對這個具有武士氣派的洛約拉[21]的忠實信徒,這個教會裡的後娘的兒子感到十分同情,這個人說話比教會裡其他的人更随便,這個人他永遠也不會稱他教父,但是這個人有一個比他們更為堅定的靈魂。

    他同時還想到,這個人和他的那些夥伴,由于在他們的一生中一直在上帝的審判台前為一些輕快的、缺乏熱情的、安分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