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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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一般被用來進行神聖的對三位一體的各種禮拜儀式,星期一用來禮拜聖靈,星期二禮拜守護神,星期三禮拜聖約瑟夫,星期四用來進行聖壇上最能得到神寵的聖餐儀式,星期五禮拜受難的耶稣,星期六禮拜受神恩的聖母瑪利亞。

     每天早晨他都在一個神聖的神像前或某種神秘的儀式上再次淨化自己的靈魂。

    他每天一開始就英勇地把他度過的每一個時辰的思想或行動明确地提出,希望獲得主教的關心,每天一早就參加一次彌撒。

    冷清的早晨的空氣更加強了他的堅定的虔誠的信念。

    常常當他和很少幾個禮拜的人跪在旁邊的聖壇前,翻開自己的插着白頁的禱告書,跟着神父低聲念誦詩詞的時候,他擡頭看看站在象征《新約》和《舊約》的兩支蠟燭間的陰影中的、打扮齊全的神父,不禁感到自己仿佛是跪在那裡參加一次在地下墓穴中進行的彌撒。

     他每日的生活都是在宗教氣氛十分濃厚的地方度過的。

    通過向上帝的呼号和禱告,他毫不吝惜地為許多在煉獄中的靈魂争得了以日計、以月計或以年計的悔罪的日子,那些日子加起來都夠好幾百年了。

    然而他這樣輕易赢來的難以想象的許多世紀的悔罪期使他感到的精神上的勝利,并不足以完全補償他禱告時所付出的熱情,因為他永遠也不知道,他這樣為那些受罪的靈魂代做祈禱,究竟能減少他們多少肉體上的懲罰。

    他擔心在那和地獄之火的唯一差别僅在于并非永不熄滅的煉獄之火中,他的悔罪所能起的作用恐怕也隻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因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的靈魂每天進行更多的超過上帝要求的善舉。

     他以現在看來是他生存所必須盡的責任來把他的時間加以劃分,并讓劃分出的每一部分時間都圍繞着自己的一個精神中心。

    他的生活似乎越來越接近永恒了,他的每一個思想、每一句言論、每一種行動和頭腦中的每一個思緒似乎都可以在天堂中閃耀光輝了。

    有時他對這種直接發生反響的感覺是那樣鮮明,竟使他感到他的無比虔誠的靈魂似乎已經可以像手指一樣按動一個巨大的現金自動出納器的鍵盤,并看到他直接送入天堂的财富的數量,但他看到的不是數字,而是縷縷上升的香煙的煙柱或嬌嫩的花朵發出的氣息。

     他還經常念誦玫瑰禱詞——因為他總把念珠拆散了放在褲兜裡,這樣他在街上行走的時候也可以祈禱——那念珠都變成了似非塵世所有的各種花冠,它們在他看來似乎不僅無名,而且也變得無色和無味了。

    他每天在神前念完他的三串念珠的禱詞,以求得他的靈魂在神學所要求的三種品德方面能夠一天比一天更堅強起來,一是加強對于曾經創造他的天上的聖父的信念,一是加強對于曾經為他贖罪的聖子的希望,一是加強對于曾經為他犧牲的聖靈的熱愛。

    他通過聖母瑪利亞,以她的歡樂、悲愁和光榮的神秘儀式的名義,向那三個神靈每日三次進行他的三重的禱告。

     在每周七天中的每一天他都進一步向聖靈禱告,希望他的七種神恩之一能夠降臨于他的靈魂,并從他的靈魂中一天一天驅走過去使它堕落的那七種可怕的罪孽。

    他祈求每一種神恩都會在它指定的那一天降臨,并且相信它一定會降臨到他的身上,雖然有時他也覺得這似乎有點奇怪,為什麼智慧、理解和知識在性質上竟要分得如此清楚,以緻這三者都必須一個個單獨地祈求。

    可是他也相信等到他的精神生活發展到将來某個階段的時候,這個問題将會自動得到解決的,到那時他的犯罪的靈魂将會擺脫出從前的軟弱地位,并得到至高無上的三位一體中的聖靈的啟示。

    由于看不見的聖靈居住的地方是那樣幽深和甯靜,他因此對這一點更是懷着極大的敬畏,也更加相信。

    聖靈的象征是一隻柔順的鴿子和一陣猛烈的飓風,誰要是對聖靈犯下罪孽那是永遠無法得到寬恕的,他是一種永恒的神秘莫測的神明,所有的神父每年都要像對上帝一樣穿上繪着火舌的紅色袈裟為他舉行盛大的彌撒。

     在他讀過的各種勸人皈依上帝的書籍中,他已經約略看到表現三位一體的三個神靈的性質和關系的形象——聖父像對着一面鏡子一樣對着永恒,默想着他自己的無比完善的神威,因而永恒地産生了永恒的聖子,接着聖靈也就從永恒的聖父和聖子産生出來了——由于這一形象具有神妙莫測的威儀,對他的頭腦來說,比那種認為上帝從無限的永恒以來,在他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幾個世紀以前,在這個世界開始存在多少世紀以前就已經熱愛着他的靈魂的那種簡單的說法,似乎更容易接受多了。

     他曾經聽到過在舞台上和講台上鄭重其事講出各種愛與恨的名稱,他也曾看到許多書鄭重其事地提出那些名稱,但他一直納悶兒為什麼他的靈魂卻任何時候都感到對這些名稱難以容忍,也無法強迫自己口服心服地說出這些名稱。

    他自己也常常被一種短暫的憤怒所籠罩,可是他從來也不能讓那種憤怒變成一種長期包圍着他的情緒,而總是感到自己很快就從那種情緒中解脫出來,仿佛那不過是自己身上很容易剝去的一層外殼或一層皮。

    他曾感到有一種微妙、陰暗、喃喃低語着的東西鑽入他的生命中去,并在他的心中燃起短暫、邪惡的淫欲,這種淫欲常會逃過他的控制,使得他的心靈變得清澈而冷漠。

    這個,似乎是在他的靈魂中唯一可能出現的愛和恨。

     但是既然上帝自己從無限的永恒以來已經用他神聖的愛一直熱愛着他的靈魂,他現在不能再對愛這個現實加以否認了。

    慢慢地,當他的靈魂的精神方面的知識越來越豐富的時候,他看到整個世界已逐漸變成了上帝的神威和愛的巨大而勻稱的體現。

    生命已經變成一種神賜,為它所經曆的每一時刻和它的每一種感受,哪怕隻是對懸挂在一根樹枝上的一片小葉子的一瞥,他的靈魂也應對它的創造者表示無限贊頌和感謝。

    現實世界雖然具有那麼多實在的物體,雖然是那樣的複雜,而對他的靈魂來說,它除了作為神威、愛和無所不在的神性的表征而外,便不複存在了。

    他的靈魂對神意的各個方面的了解是那樣完善和無可懷疑,他簡直難以理解他還有什麼必要再繼續生存下去了。

    但那必然是神的意旨的一個方面,至于目的何在,像他那樣一個對神的意旨犯下比任何人都更為深重的罪孽的人,又如何敢提出這個問題呢。

    他的靈魂由于意識到這永恒的、無所不在的、完善的現實,已變得更為溫順和謙恭了,它于是又一次負擔起通過彌撒、禱告、聖餐和悔罪以體現自己的虔誠的責任,也隻有到這時,自從他開始思索愛情這個巨大的神秘的主題以來,他才第一次感到有某種溫暖的東西,仿佛是靈魂本身的新生的生命或某種新的品德在他的心中活動。

    對神聖的藝術感到狂喜的神态、微微分開舉起的雙手、仿佛一個快要暈倒的人的微微張開的嘴唇和眼睛,對他來說都變成了在造物主前變得十分謙恭和軟弱的正在祈禱中的靈魂的形象。

     不過,對于精神上的狂喜可能帶來的危險,他是早就有所警覺的,他從不容許自己在任何時候對上帝的虔誠有些微的減退,并随時以強烈的悔恨來清洗自己的罪孽的過去,但他無意使自己達到充滿危險的聖潔的地步。

    他盡力十分嚴格地約束着自己的每一種感官。

    為了制服他的視覺感官,他定下一個規矩,在街上走路的時候永遠兩眼看地,絕不向左、向右或向後看一眼。

    他的眼神永遠避免和任何一個女人的眼神相遇。

    有時他還必須依靠自己的頑強意志來阻撓它們的活動,好比在一句話還沒有念完的時候就得忽然擡起眼來把書合上一樣。

    為了制服聽覺的感官,他對他當時正好嘶啞的嗓子完全采取聽之任之的态度,他既不唱歌也不吹口哨,而且對那些使他的神經痛苦不堪的噪音,比方在砂輪上磨刀,用煤鏟在地上鏟煤渣,或用樹枝打地毯等的聲音從來絕不逃避。

    他感到在制服味覺的感官方面遇到的困難更大一些,因為他發現對于任何難聞的味道他都沒有本能的厭惡感,不管是外在世界的像糞堆和燒焦油等的惡臭,或者他自己身上的各種臭味都完全一樣,對他自己身上的各種氣味他已經做過許多離奇的比較和實驗了。

    最後他發現使他的嗅覺十分反感的唯一一種氣味,是某種像長久存放的人尿一樣的腐爛的臭魚的味道,因而隻要情況許可,他就讓自己老聞着這種難聞的氣味。

    為了制服他的味覺的感官,他在飯桌上嚴格地堅持一套辦法,對于教堂齋戒的規定一字不落地加以執行,而且盡可能分散自己的思想,使自己不要去注意任何菜飯的味道。

    然而,他的最突出的創造發明的才能還是表現在他制服他的觸覺的辦法上。

    他睡在床上的時候從不有意識地改換姿勢,坐時也一定采取最不舒服的姿勢,他帶着悔罪的心情忍受着身上任何地方的搔癢和疼痛,冬天遠離火爐,在做彌撒的時候除了宣布福音的那一部分之外他始終堅持雙膝跪下,擦臉時總讓自己的臉和脖子上有些地方不完全擦幹,以便受到冷空氣的刺激,以及任何時候如果沒有數着念珠祈禱,他就一定讓自己的雙臂像長跑運動員一樣僵硬地懸挂在自己身體的兩旁,而不把它們插在自己的口袋裡或者背在背後。

     他并沒有受到重犯那重大罪孽的誘惑。

    但使他吃驚的是他發現,在長時間采取這種複雜的表現虔誠和自我克制的活動以後,他卻很容易犯下許多毫無意義的孩子的過失。

    他的禱告和齋戒對于壓抑自己的憤怒的感情并沒有任何幫助,常常因聽到他母親打個噴嚏或者有人打擾了他對上帝的禱告,他就會十分生氣。

    常常需要使用巨大的意志力才能抑制住自己的沖動,不至于為這種可厭的幹擾大發脾氣。

    他過去常常注意到他的老師們因一點小事發脾氣時的形象,比如像他們的扭動着的嘴、緊閉着的嘴唇和漲紅的臉,現在這些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了,盡管他曾那樣盡力深自貶抑,在兩者相較之下,卻仍使他感到十分沮喪。

    要讓他使自己的生活彙入别人生活的洪流,對他來說比實行齋戒或整日祈禱還要困難得多,也正因為他常常不能做到這一點,因而對自己感到不滿,所以最後在他的靈魂深處出現了一種精神幹枯的感覺,同時也滋生了許多疑慮。

    他的靈魂曾經經曆過一段困苦不堪的日子,那時候,聖餐儀式本身似乎都變成了已經幹枯的源泉。

    他的忏悔變成了許多使他良心不安的未能悔改的過失得以逃避的通道。

    他實際接受一些聖餐,并不能使他經曆一個使他心情豁亮的純貞的自我棄絕的時刻,像他參加某些神聖的聖餐會,臨近結束時有時獲得的那種精神上的交流曾經帶給他的那種感受。

    他在參加這種儀式時所使用的是一本聖阿方薩斯·尼戈裡所寫、長期被人忽視的很破舊的書,那書已是字迹模糊,紙張也都發黑并且滿是黃斑了。

    在這本書裡,贊歌的意象和聖餐參加人的禱告詞交織在一起,他每誦讀這本書,便似為他的靈魂召喚來一個充滿愛的熱情和純貞感受的已完全凋枯的世界。

    一個聽不見的聲音似乎在安撫着他的靈魂,告訴她許多名字和光榮的事迹,告訴她站起來離開這裡去尋求婚配,告訴她從阿瑪納和從豹群聚集的崇山中,懷着尋求配偶的心情向前觀望[1],而他的靈魂似乎也用一種同樣的聽不見的聲音加以回答,并表示願意獻出她自己的一切:Interuberameacommorabitur.[2] 這種貢獻自己的一切的思想對他來說具有一種充滿危險的誘惑,因為他現在感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