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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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掩蓋住并不聲不響地減緩了斯蒂芬心中忽然出現的難堪的悲痛。

    他們長期求之而不得的東西,現在他——衆弟兄中的長兄,卻很容易就能得到了,但是那黃昏的安靜的餘晖卻讓他看到,他們臉上并沒有任何怨恨的痕迹。

     他走近他們,也在桌邊坐下,問他們父親和母親到哪裡去了。

    他們中一個回答說: ——去那個到那個看那個房子那個去了。

     還要搬家!在貝爾維迪爾一個叫法龍的孩子常常帶着一臉傻笑問他,他們為什麼老是搬家。

    現在當他再次聽到這個問話人的傻笑的時候,一陣輕蔑的烏雲很快掩蓋住了他的額頭。

     他問道: ——我們為什麼老是在搬家?我想我這樣問問總沒有什麼不可以吧? ——因為那個房那個東那個要那個把那個我們那個趕出那個去了。

     坐得離火爐最遠的他的最小的一個弟弟開始唱起《每當夜深時分》來了。

    接着其他人也一個一個跟着唱,直到所有的人組成了一個合唱隊。

    他們常會接連幾小時,一個歌接着一個歌,一個曲子接着一個曲子,就這樣唱下去,直唱到白天的暗淡的日光已經在地平線上消失,直唱到第一片黑色的夜雲在天空飄過,夜幕降臨的時候。

     他靜聽着等了一會兒,然後也跟他們一起唱起來。

    他懷着極大的精神上的痛苦聽出,在他們的脆弱而清新的天真的歌聲裡實際隐藏着一種疲憊不堪的情調。

    甚至在他們走上生活的道路以前,他們對那條路似乎就已經感到非常厭倦了。

     他聽到從廚房裡傳出的這合唱隊的歌聲,回蕩着,越變越強,慢慢和無數世代的孩子們的合唱隊融混在一起了,在那無數的回聲中,他還聽到一個永遠重複着的疲憊而痛苦的回聲。

    他們全都似乎在進入生活以前便已對這生活無比厭倦了。

    他還記得紐曼在維吉爾的殘缺不全的詩行中也聽出了這種情味:讓我們像造化本身的聲音一樣,盡情表達出孩子們的痛苦、疲憊,然而又總抱着希望的那種心情吧,這正是她的一切男女在任何時候共有的經曆。

     他不能再等待了。

     從拜倫酒館門口走到克隆塔夫教堂門口,從克隆塔夫教堂門口又走到拜倫酒店門口,然後又走向教堂,然後又走向酒店,他一直就這樣來回走着,起先很慢,在那露着一片片修補痕迹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邁着步子,讓自己的腳步和着詩行中的每一個降音。

    他父親和丹·克羅斯比一道去替他打聽關于上大學的事,現在已經整整一個小時了。

    整整一個小時,他就那樣來來回回地走着,等待着:可是他現在實在沒法再等下去了。

     他匆匆向一家酒店那邊趕去,他走得很快,生怕他父親的一聲尖叫又會把他叫回來。

    不一會兒他就轉過了警察兵營邊的那個拐角的地方,他現在已經不再怕他父親叫喊了。

     是的,他母親對那一套想法根本不同意,他從她不安的沉默中完全可以看出她的心事。

    然而她的那種不信任卻比他父親的驕傲神态使他觸動更深,他冷漠地想到,他早已看到自己靈魂深處逐漸減弱的信念,是如何在他母親眼中變得日益老練和日益堅強。

    一種模糊的敵對情緒在他心中慢慢滋長起來,它像一片雲彩一樣模糊了他對她不忠的思想,但等到這情緒又像雲彩一樣飄過,他的頭腦又變得非常清醒而且恢複了對她的孝心的時候,他卻模糊地但毫不遺憾地意識到,在他們的共同生活中已出現了第一個不聲不響的裂痕。

     上大學!那麼說,他是偷偷溜過了守護着他的童年處境的那一排崗哨了,他們一直極力要讓他和他們待在一起,這樣他就會聽從他們的管束,按他們的願望行事。

    在獲得某種滿足後産生的驕傲像一排緩慢而寬大的浪頭把他高舉了起來。

    他現在尚未能看清的他為之而生的目的引導他從一條看不見的道路上逃了出去,而現在它卻又招手讓他回來,并在他面前展現了一條新的冒險的道路。

    他似乎聽到一段陣發的音樂的音調,一會兒跳上去變成一段樂曲,一會兒又降下來變成了減四度和弦,一會兒又跳上去變成一種樂調,一會兒又降下來變成第三大調,那神情很像夜半森林中的三條火舌的火焰,一個火焰接着一個火焰忽高忽低地跳動。

    這仿佛是妖姬的音樂的序曲,無頭無尾也沒有一定的形式。

    等到它越變越狂野,節拍越來越快,仿佛那火焰已跳出時間觀念之外的時候,他似乎聽到樹蔭下的青草上有許多野獸在賽跑,它們的腳步發出的噼啪聲,像雨點打在樹葉上一樣。

    它們的腳步發出的混亂的噼啪聲在他的頭腦中響了過去,其中有家兔和野兔的腳步,有公鹿和母鹿的腳步,還有羚羊的腳步發出的聲響,直到後來他再也聽不到那腳步聲卻隻記起了紐曼的一句節奏鮮明而強烈的詩: ——他的腳在他的永恒的手臂之下完全像公鹿的腳一樣。

     這一模糊形象所表現的驕傲情緒又使他想起了他曾經拒絕的那一教職可能帶來的威嚴。

    在整個孩子時期,他常常想着擔任教職是他最後的歸宿,可是現在到了要他服從這一召喚的時候,他卻服從一個更帶有野性的本能,逃避開了。

    現在時機已經錯過:任命教職的神聖膏油将永遠不會塗在他的身上了。

    他已經拒絕了。

    為什麼? 他離開多利蒙特的大路朝海邊走去,走過薄木闆的橋面時,他感到橋闆在他穿得很厚的沉重的腳下搖晃着。

    一隊基督教的弟兄們正從酒館那邊走過來,他們排成雙行已經開始過橋了。

    很快整個橋梁都抖動着,發出隆隆響聲。

    他們的不整潔的臉一對一對地從他面前走過,那臉由于海風的侵襲都染上了發黃或發紅或青灰的顔色,而在他試圖安詳地不動感情地觀望他們的時候,在他自己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種淡淡的羞怯和同情的神情。

    這使他對自己十分生氣,因而他為了避開他們的眼神轉過臉去,側身觀望着橋下起着漩渦的清淺的水流,但盡管這樣他從水的倒影中仍然看到他們的高頂的綢帽、樸實的翻着的衣領和寬大的牧師服裝。

     希基兄弟。

     奎德兄弟。

     麥卡德爾兄弟。

     基奧兄弟。

     他們的虔誠一定像他們的名字一樣,像他們的臉面一樣,也像他們的衣服一樣,他沒有必要對自己說,他們的那種謙恭和悔恨的心,非常可能,表現了比他從未表現過的更大的虔誠,對他們那種樸實的禮拜,上帝樂意接受的程度恐怕十倍于他那種矯揉造作的虔誠。

    他用不着敦促自己對他們慷慨一些,也用不着對自己說,如果有一天他抛棄了驕傲的情緒,潦倒不堪,穿着一身乞丐的衣服來到他們門前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對他非常慷慨,而且像愛他們自己一樣愛他。

    最後,他還帶着既覺得無聊而又痛苦的感情,違反自己一向認定的論點,認為愛的戒條吩咐我們不要使用和愛自己同樣數量和同樣強烈的愛去愛我們的鄰居,但是要用和愛自己同樣性質的愛去愛他們。

     他從他自己一向珍藏的一些詞句中挑出一句,柔和地自己念叨着: ——這一天充滿了從海上漂來的斑駁的彩雲。

     這句成語、眼前的日子和眼前的情景似乎形成了一個和弦。

    語言。

    這就是它們的顔色嗎?他讓那各種各樣的顔色:朝日的金黃色、蘋果園裡的黃褐色和綠色、海浪的蔚藍色、羊毛般雲彩的銀灰色等一個接一個亮起來,又暗了下去。

    不,這不是它們的顔色:這是這個時代本身的姿态和風貌。

    難道他對于語言的抑揚頓挫的熱愛更甚于它們的色彩和它們跟一切傳說的關系嗎?要不就是由于他視力微弱、思想羞怯,通過五顔六色、内容豐富的語言的三棱鏡所表現出來的光輝燦爛的世界的縮影,還不如觀賞一段明澈、細膩的散文所完美地反映出來的個人情緒的内心世界,能夠給予他更多的樂趣嗎? 他從那搖晃的橋面又走上了堅實的土地。

    就在那時,他似乎覺得空氣突然變涼了,側臉朝水面上望去,他看到一股從遠處而來的風暴忽然遮暗并加快了水浪前進的速度。

    心髒的一次輕微的跳動,他喉嚨裡的一次輕微的震顫都又一次告訴他,他的肉體對于那冰冷的非人的顔色是何等的恐懼。

    然而他并沒有橫穿過他左邊的沙丘,卻仍然一直向前沿着那條像脊梁一樣指向河口的岩石上走去。

     被遮蔽的日光微微照亮了河水流入海灣處灰蒙蒙的水面。

    遠處,沿着緩緩流動的裡費河,一排排細長的桅杆點綴着遠處的天空,更遠一些,在一片紫霧中靜躺着那輪廓不清的複雜的城市建築。

    基督教國家的第七個城市,和人的厭倦情緒一樣的古老,和形象模糊的壁毯上的一幅畫面一樣,通過沒有時間觀念的空間顯現在他的面前。

    它和它開始存在的那些日子相比起來,并不顯得更老,也并不顯得更為厭倦,對于自己的臣服的地位也并不比過去感到更容易忍受。

     他這樣帶着沮喪的情緒,擡眼望着由海上飄來的慢慢飛過的斑斑點點的雲彩。

    它們仿佛是沼澤地上的一群遊牧民族,在天空的沙漠地帶上面飄過,從高處飄過愛爾蘭,向西方飄去。

    它們曾經經過的歐洲現在已被抛在愛爾蘭海那邊,那是一個使用各種奇怪語言的歐洲,那裡布滿了山谷、林帶和城堡,那裡居住着許多深溝高壘、嚴陣以待的民族。

    他從自己的内心深處聽到一種混亂的音樂,那音樂仿佛唱出了他幾乎完全清楚可又全然無法捉摸的一些記憶和一些人的名字。

    然後那音樂聲似乎開始向遠處退去,退去,退去,在那模糊的音樂退去的每一個尾聲中,總留下一聲拉長的喊叫,像流星一樣劃破那黑暗的沉寂。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從世界的那邊有一個聲音在叫喊着。

     ——哈喽,斯蒂芬諾斯! ——迪德勒斯大人來了! ——啊哦!……唉,别再弄了,聽見沒有,我在跟你說哩,要不當心我在你的那張臭嘴上給你來一家夥……啊哦! ——老夥計,陶塞!把他摁在水裡! ——來吧,迪德勒斯!布斯·斯蒂芬魯曼諾斯!布斯·斯蒂芬魯曼諾斯! ——把他摁在水裡!使勁灌他一灌,陶塞! ——救命啦!救命啦!……啊哦! 他還沒有認出他們的臉面,但從他們一起發出的嘈雜聲他已經知道他們都是誰了。

    隻是看一眼那相互打鬧的濕淋淋的光着的身子就已經使他止不住要渾身發抖了。

    他們光着的身子,有的像屍體一樣煞白,有的顯出淡淡的金黃的顔色,有的因為太陽暴曬顯得紅彤彤的,現在都因為被海水打濕而閃閃發光。

    用粗糙的木架支撐起來的跳闆,每每在他們跳水時都來回搖晃,用粗糙的石頭鋪成的攔波堤的斜坡,也現出冰涼的濕淋淋的光澤,而他們一直不停地在上面打鬧嬉戲。

    他們用來在彼此的身上胡亂拍打的毛巾全都浸透了冰冷的海水。

    他們的頭發也被寒冷的海水全給粘在一塊兒了。

     為回答他們的叫喊他站了下來,不在意地随便講了幾句話,力圖避開他們的調笑。

    他們看來都顯得多麼沒有性格啊:現在在舒利身上已不再看見那敞開的高領,在恩尼斯身上已不再看見那安着蛇頭一樣的卡子的紅色的皮帶,在康諾利身上也不再看見他的釘着沒有掩口口袋的諾福克式的上衣了!他們那樣子使人看着非常不安,特别是看到那些使得他們可憐的赤裸裸的身子不堪入目地初露青春期的迹象,更使人感到刺心一樣的痛苦。

    也許他們是要依靠許多人聚在一起打鬧,來逃避他們的靈魂所感到的隐秘的恐怖。

    可是他,一聲不響地遠離他們,卻完全記得他對他自己的肉體的神秘曾感到何等的恐懼。

     ——斯蒂芬諾斯·迪達洛斯!布斯·斯蒂芬魯曼諾斯!布斯·斯蒂芬魯曼諾斯! 他們的這種玩笑他并非第一次聽到,可是,現在它